阿寶(上部) 十月十五


    四更剛過,韓弈澤就已醒來。


    沒驚動任何人的,他自己從**下來,走到衣櫥前翻出那身素白的衣衫,一件件笨拙的穿好。


    窗外的滿月沉沉即將東落,屋裏很黑,僅剩牆角的一盞燭火熒熒,照映著這寬大的房間幽暗無比。


    他靜默的坐在梳妝台前拿著木梳緩緩的梳理著已至小腿的長發,被燭火映得昏黃的鏡中倒映著他蒼白的小臉幽幽的散發著死氣。從懷裏掏出一跟淡紫色頭繩將頭發綁好柔順的披散在肩後,他無聲的走出陽台,坐在涼台的搖椅上來迴晃動著。


    已經是十月十五了,涼台下的花園裏**掙相綻放,美不勝收。一朵朵開放著,從裏到外,一曾一曾一如皇後曾經給他泡過的**茶。朵朵幹枯皺巴巴的**在熱水裏重新綻放,舒展著自己的第二次盛開。


    韓奕澤閉著眼歪著頭冥思,手指緩緩摩擦著手裏的半邊i。


    皇後,就是在兩年前的今天上吊的。他一直在想,皇後為什麽要死,有什麽不如意?皇後死前說的那些話又是什麽意思?也許他其實是知道皇帝和皇後間的恩怨的,也許他其實是知道自己為何活體弱多病的,也許他其實是知道自己是誰的!可他不會去問皇帝,這些都是皇帝心裏的秘密,是他的痛苦。他隻要乖乖的等待著,接受著,皇帝太子給予他的一切關愛,這便是對他們最大的安慰了。


    他雖散漫,但並不呆笨。皇後對他好,是因為她是他的母親,他是皇後唯一的孩子;皇帝對他好同樣是和皇後一樣的原因,或許還參雜著其他某些原因,譬如說對皇後的感情和對皇後父親的討好;戎鐵軍對他好,是因為他是皇後唯一的孩子,他在這世上最後的親人,他愧對皇後;太子對他好,他看不透,若說是對弟弟,未免有些過;若說是為討好父皇,未免太牽強。


    他一直避免自己去想這些功利的問題,隻去看他們對他好的一麵就可以了。在這深宮裏生存,沒有強者的保護他很快就會陷入種種危機之中。他沒有高超的智商,也沒有玩弄心計的本領,他隻懂在強權下保護好自己。這於那些愛護著他的人,又何嚐不是一種侮辱?


    可是,皇後的死,打碎了他的空想。當他站在皇後的屍體下抓著皇後的小腳時他就已明白,四年時間,不長不短,卻早已將他置身事外的清閑打破,他已融入韓奕澤這個身份裏無法自拔。他已將皇後皇帝當做自己的雙親,將太子視為自己的手足。他知道,九皇子,就是他今後的人生。


    太子似乎自與他相見的那天起就明白他的一切想法,接下來的兩年時間,太子用自己的方法打消了他一切對於皇帝太子和後宮的不良猜測。讓他知道,他隻要記住他們的好就可以了。


    但是他也想要對他們好,也想要保護他們,也希望自己能被他們需要著,而不是這樣單純的作為一個精神上的依托和權利風箏上的那跟細線存在著。


    皇後……


    他用力的搖動著搖椅,連帶著他的身體搖晃著帶出一波波的暈眩感。


    他不能去想皇後,否則他怕他會忍不住去怨恨,去責怪!


    太子隱立於黑暗中,看著涼台上衣衫單薄的幼弟,默聲無語。


    牆角的燭火跳動著,漸漸熄滅,屋子裏陷入徹底的黑暗。隻剩屋外的路燈映射進微微光亮。


    夜,靜靜的流淌著。圓月東沉,初陽東升,點點金光自地平線上照射而來,染金了月矽,耀眼了秋菊。


    戎鐵軍一身素白衣袍,輕輕推開門走進來。韓奕澤依舊閉著眼,姿勢不變。


    無聲的走到他身邊的軟榻上坐下,戎鐵軍粗糙的大掌蓋上他臉龐上方,隔著一層空氣,遠遠的描繪著他眉目間的清麗。好半晌才輕歎一聲撫上他的額頭。


    他睜開眼,眸子清亮的看著這個四十出頭的男人。


    “你和你母親真像!”戎鐵軍緩緩開口,目光在他眉宇間流連不去。“這麽相似的眉目,這麽相似的氣質。她沒出嫁前,最喜歡坐在這搖椅上,貪戀這涼台下花園裏的一抹春景。”


    韓奕澤握緊手中的半邊i,默不做聲。


    “陪我去看看她好麽?”戎鐵軍抵歎著,嗓音沙啞。“她一定很想你!”


    他躺在那兒,別開眼不看眼看著原本陽光普照的天空被黑厚的烏雲慢慢吞噬著。一如他的心,又迴到兩年前那個顫栗無助的夜晚。


    “走吧,去看看她!”戎鐵軍舒展開手中的白裘外套裹著他將他抱在懷裏。


    他不做聲,隻靜靜的看著別處。


    戎鐵軍低歎一聲,緊緊的抱緊手中的孩子,自己拎著個小竹籃出了門。


    十月十五,正是人們上街趕集的日子。一大早的,街上已滿滿的擺好了各種各樣的小貨攤,男女老少們個個看起來都喜氣洋洋,路邊的小吃攤騰騰往空中冒白霧,映著這些笑臉模模糊糊似隔著一層薄紗。


    盛裝出行的婦人們拉扯著自家的孩子,怒笑著拍打孩子身上的灰土,孩子們一個個不情不願的拉迴手,依舊笑鬧自得的找相識的夥伴去了,空留婦人們的叮囑散氳街頭,打出一個個關心的字符,無人理會。


    他還記得他生病時皇後的悉心照顧,走路時皇後的精心教導;皇後的音容笑貌,對他的關心照顧他一直都記得。兩年的時間隻是讓他學會了逃避心裏的痛楚,而他卻從未想過要去麵對。


    麵對怎樣?逃避又怎樣?他隻是想這麽簡簡單單的過下去,寂寞的時候想想皇後的溫情,難過的時候想想皇後清麗的麵容,這就足夠了。於他來說,他隻要記住母親的好,今後的日子裏不論他遇見什麽樣的挫折,在他心裏,始終也能有一塊溫情的地方伴他度過。


    城外龍野山的墓場今天特別的荒涼,前來祭拜的人寥寥無幾。戎鐵軍自顧自的走在墳堆林立的墓場,駕輕路熟。走著走著,戎鐵軍就抱著他頓住了,他無聲的紐過頭,墓場裏霧蒙蒙的一片,天太暗,太遠的地方他看不見。


    停留了片刻,戎鐵軍才又繼續向前走去,走到兩個墳頭前停住了,將他放在地上。戎家的墓圓到了,就是這片被青磚包圍著的小小領地。


    皇後並未葬在皇家陵園,皇帝下詔說體恤戎將軍半生戎馬保家為國,而且戎將軍此生隻此一女,所以特地讓皇後葬在戎家的墓園裏。(請不要用中國古代的理論來衡量這裏,看官們可自動忽略這行)


    他悄然無聲的站著,默默的看著眼前一方小小的石碑和石碑後圓滾滾的青磚墳包以及墳包後丁零哐啷碰撞著的酒瓶和一個倚著皇後墳包喝酒的男人。


    戎鐵軍抖著手,將籃子裏的小菜擺在墳前,點燃幾住香,拉著他跪在其中一個墳頭前響亮的磕了三個響頭後將他放在皇後的墓前,什麽也不做,隻拖著沉重的腳步轉到皇後墳包的後方,脫下身上的披風蓋在那喝酒的人身上,與那個男人並肩坐下。


    “剛從邊關迴來?”戎鐵軍拿起一旁的酒瓶喝一口,看看男人身上皺折的戰袍。


    “嗯。”男人低低的應一聲。


    韓奕澤站在皇後的墳前,定定的看著那個邋遢潦倒的男人半晌,狠狠的抓住手中的i,皇後猙獰的臉龐和晃動的小腳在他麵前來迴晃動。他轉身走開,向山下的方向走去。


    戎鐵軍聽見他的腳步聲,扭頭看見他往外走,便喊了他一聲:“寶兒,再待會兒吧!”


    他不應,隻直直的向前走。


    “寶兒……”戎鐵軍追上來,蹲在他麵前扶著他的肩膀。“寶兒,再待會兒吧,她是你娘啊!”


    他不出聲,倔強的推著戎鐵軍,皇後死前變形的臉在他眼前來迴擰聲高笑著,不斷在他耳邊尖叫:“寶兒,我是你娘,來啊,來我這兒,我帶你去見你爹,咱們一家三口團聚……”


    他甩甩頭,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他的幻覺。


    “來啊,寶兒,我是你娘,我是你娘……”


    “不是,她不是我娘……”韓奕澤尖叫著,狠狠的推開戎鐵軍,盲目的向前跑去。


    “寶兒!”喝酒的男人將韓奕澤抓迴來生氣的朝他怒吼。“鐵軍說你母親的忌日你從不來祭拜她,以前我總以你太小為理由安慰自己,現在看來你根本就是不願承認她是你的母親,她這麽艱難的才生下你,精心的教導你,你就是這麽迴報她的嗎?你不要她了嗎?”


    “是她先不要我的!”韓奕澤狂亂的尖叫著,四肢瘋狂的拍打在男人身上。“是她先不要我的,從我還沒出生起,她就喝藥要殺了我。”


    “我不怪她,我知道她是有苦衷的!”他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可是她憑什麽,憑什麽拋下我一個人在皇宮裏,獨自離開?你什麽都不知道,她是自殺的,她穿著漂亮的衣服拿著根白綢,在我麵前上吊的,我看著她死的,你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


    “她是解脫了,她是死了,但是她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給了我……”


    蕭逸景抓著這弱小的孩子呆住了,皇後上吊,他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皇後,是在她孩子麵前上吊的。這孩子那時候才幾歲?他是怎麽熬過那個夜晚的?


    戎鐵軍身行搖晃同樣震驚,他和蕭逸景一樣,不知內情。他怔怔的看著那瘦小的孩子在蕭逸景懷裏掙紮瘋狂的模樣,心中的柱子塌了天。


    “我恨她,我恨她……她不管我了,可她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是她不要我的,她不要我的……”


    韓奕澤心神混亂,仿佛又迴到了兩年前,他抓著皇後的腳踝狠狠的咬著自己的手背,不讓自己哭出來。他怕一哭出來,皇後就真的死了。但他心裏又是明白真相的,他隻能這麽隱忍著,將這道傷口隱藏在心底,糜爛流濃,不去管他。


    “咳咳咳……”他哭得撕心裂肺,咳出點點暗紅。太子從隱身的暗處走出,掰開蕭逸景的手指將他抱在懷裏往山下走去。


    太子是知道的,禦醫說寶兒鬱結於心,長久下去隻會傷神傷身。結鈴還需係鈴人,寶兒的心結在皇後,要化解寶兒心中的怨恨隻能讓他發泄出來。


    戎鐵軍苦澀的揀起地上寶兒丟落的i,腳步遲緩的跟著太子的腳印。蕭逸景俯跪在地上,低低的問他:“鐵軍,你後悔麽?”


    戎鐵軍腳步踉蹌。


    “要怪,隻能怪你們生不逢時。”


    蕭逸景臉色灰白,仰首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卻蒼然落下淚來。


    太子抱著渾渾噩噩的寶兒走在蒼曠的山路上,迴頭遙望半山腰兩個手握大燕六分之五兵權的男人,抿唇將心中的歎息壓下,飄然離開。


    韓奕澤埋首在太子肩窩,無聲的哭泣著。太子明白他的感受,也不騎馬,隻靜靜的抱著他走在這蜿蜒的通向皇城的官路上。待他哭夠了,他們也進城了。依舊是來時的那條大街,大街上依然熱鬧非凡。他推推太子的肩膀,太子會意的將他放下來,牽著他的手,一大一小兩個人就這麽默默的走著。


    一點涼意沾上他微腫的臉龐。他仰起還在抽泣的小臉仰望天空,一片片潔白輕盈的雪花從烏雲遮蓋的天空中紛紛灑落,染白了世界。


    他抓著太子溫暖修長的手掌走在這初雪稀薄的大街上,心中純淨而寧和。


    *****


    5555,寶兒那段我是紅著眼打出來的,任何一個孩子看見母親在自己麵前死去,都是不可忍受的傷痛!這對孩子來說,將是多大的傷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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