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歌道不清當下的感覺。千帆過盡,那個人於她,終究是不同於他人。


    原本她還因為心一奉詔入京而隱隱不安,時下,隻覺得自己是杞人憂天了。城府深沉如阿車,涼薄寡情如阿車,情深厚誼不過是說說而已。


    這世上,沒了誰,太陽都會照樣升起。


    錦運門的夕陽,是平城宮一景。


    蕪歌望著西斜的夕陽,笑了笑:“檀道濟挾皇子謀逆,晚節不保,身陷囹圄,也算是咎由自取。他以為投靠劉義隆,幫著除了我徐家,檀家就能一手遮天?”


    她輕哼著唏噓:“哼,到頭來還是滅族的下場。”


    她扭頭看著弟弟:“為何男人總愛做王侯將相,不可一世的黃粱美夢?老婆孩子熱炕頭,不好嗎?”


    宗愛的麵色微沉。年少時的他,也做過意氣風發的少年夢。如今,卻是連老婆孩子熱炕頭這樣最平庸的凡夫俗子夢,也是不得了。


    “我也算不上是平常男人了。他們想什麽。”宗愛解嘲一笑,滿是不以為意的神色,“我還真道不清了。”


    輪到蕪歌麵色微沉了。她抱歉地張嘴,卻被弟弟搶白。


    “行了,姐姐,別說對不起之類的。我都聽膩了。”宗愛越發不以為意地笑道,“我如今挺好的。”他攬住蕪歌肩,笑得眉眼彎彎,“這樣守著姐姐,真的挺好的。”


    蕪歌隻覺得嵐風微涼,頃刻就酸了眉眼。她順勢擁住弟弟,拍了拍他的背,微仰著臉,同樣笑得眉眼彎彎:“你高興就好了。”


    宗愛似乎是完完全全放下了。他又拍了拍蕪歌的肩:“我來是奉陛下口諭,接你去方山的。”


    蕪歌的笑褪了去:“方山?”


    七七四十九日祭奠結束,玉貴妃被安奉在方山魏陵。這已是七日前的事了。


    近來,她與拓跋燾的相處,又迴到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狀態。隻是,蕪歌知曉,該來的終究會來,該麵對的,掩耳盜鈴也是無濟於事。


    宗愛鬆開蕪歌,憑欄遠眺西邊落日:“姐姐,你到底在猶豫什麽?有夫有子,有情有份,有權勢有地位,對女子而言,難道不已經是圓滿嗎?”


    蕪歌隻無聲地笑了笑。她的心思,怕是無人能懂。


    “姐姐!”宗愛加重了語氣。


    蕪歌扭頭,單手捂著心口,悲憫地看著他:“這裏,除了心跳,什麽都沒了。慶兒,這種感覺你懂嗎?”


    宗愛微微張了張唇,清潤的桃花眼裏泛起一道水波來。他想,他是懂的。看婉寧的每一眼,他都覺得是一場修行。


    他垂眸,雙手攀著憑欄,苦笑道:“可姐姐,人活一世,總要朝前看。”


    蕪歌深吸一氣,讚同地笑了笑:“是啊。”她微提裙擺,轉身離去:“走吧,去方山可得耗些時辰。”


    “不急。我已差人去接二皇子了,再等等。”


    蕪歌聞聲,驚地扭頭,不解地看著他。


    “陛下吩咐的。”


    ……


    當蕪歌抱著小家夥,攀上方山的鳳凰台時,她又一次在心底暗歎。


    君王都是擅於攻心的。


    鳳凰台上,密密麻麻地鋪著一地的孔明燈。


    有白紙燈麵的,也有紅紙燈麵的,摻雜在一起,有種悲喜莫名的蒼涼感。


    晃兒一見到父皇,就撒丫子地歡奔了過去:“父皇!抱抱。”


    拓跋燾展開雙臂,抱住肉嘟嘟的小粉團子,慈愛滿目地笑道:“晃兒想父皇了吧?”


    小家夥忙不迭地點頭嗯嗯,嘟囔著學舌:“想,想。”他摟著父皇的脖子,扭轉著胖嘟嘟的小身板,對蕪歌招手:“娘娘,來。”


    蕪歌噙著笑,疾步走了過去。


    拓跋燾抱起小家夥,直起身來,掃一眼滿地的孔明燈,笑了笑:“平城最好的師傅做的。你瞧瞧,入不入得眼。”


    蕪歌瞥一眼腳邊的孔明燈,哭笑不得地抬眸:“陛下可知我們放孔明燈是何意?”


    拓跋燾斂了笑:“朕當然知曉。父皇為你我賜婚那日,朕就為你做過一盞孔明燈,那日,是你母親的祭日。”


    蕪歌的眸子顫了顫。她隱約記得,那夜,永安侯府後山是緩緩升起過一盞孔明。


    “朕到府上找你,原本是想邀你放燈的。哪曉得你半點不領情,你啊。”拓跋燾的責難滿滿都是寵溺的意味,“就是老天爺派來磋磨朕的。”


    蕪歌的眸子又顫了顫。這個男子的情話,極是動聽,時常叫她難以應對。


    “呀——”小家夥適時哭鬧求關注,解救了蕪歌。


    她湊近,捏了捏粉嘟嘟的小臉蛋,笑嗔道:“怎麽會有這麽霸道的小家夥?大家的目光一刻沒落在你身上,就不安生啊?”


    小家夥包著滿眼淚,撅著小嘴,扭頭看向拓跋燾,無聲地告狀。


    拓跋燾隻覺得心都要化了,親一口兒子,道:“爹娘說說話,再正常不過,這你也要管啊?”


    蕪歌莫名地耳根子紅了紅。


    拓跋燾笑看她一眼,似乎很滿意她吃癟的表情,笑哄兒子:“好啦,我們一家三口許願放燈。晃兒,想不想畫畫?”


    小家夥近來迷上了搗鼓墨水,聞聲,兩眼都在放光,忙不迭地點頭:“畫!畫!”


    夜幕雖落,鳳凰台上的巨型青銅燈盞裏燃著熊熊烈焰,當下,倒是亮如白晝。


    晃兒跪伏在臨時搭起的禦案上,兩隻小胖手一手蘸墨,一手蘸朱砂,左一下,右一下,啪啪落了兩個手印在孔明燈上。


    “嗯,好畫!”拓跋燾毫無原則地笑讚,殷勤地為兒子遞上硯台。


    宗和笑眯眯地捧著落好手印的孔明燈退下,由送來一盞新的。


    小家夥按手印按得不亦樂乎,咯咯直笑。


    蕪歌淺笑著直搖頭:“拓跋燾,你這樣真是教壞孩子。”她奪過宗和送上的又一盞白燈籠,執起狼毫,蘸上墨,揮筆畫了起來。


    小家夥委屈地癟嘴,眼看就要哭出聲來,宗和趕忙塞過來一盞燈,這才擋迴小家夥的淚眼。


    母子倆並肩作畫。


    拓跋燾扶著兒子,目光卻悉數落在身側的女子身上。她微垂著頭,側顏絕美,脖頸的弧線優雅至極,最是小巧玲瓏的耳垂映著火光,似嫩粉的半透明色。


    拓跋燾好幾次都忍不住想湊過去親吻她的耳垂,可到底還是按捺下了。也不知是青銅盞裏的火焰過於熾熱,還是初夏燥熱,他莫名地覺得雙頰有些發麻。


    他不自在地斂眸,此地無銀地清了清嗓子。


    “好了。”蕪歌作畫,算得上是建康貴女中出類拔萃的,隻寥寥數筆便勾勒出一幅惟妙惟肖的簡易畫。


    拓跋燾聞聲,才迴過神來,方才一直盯著她看,目光卻是半點都未落在畫上。他定睛看去,眸子立時就點亮了。


    圓月,稚童,花燈,稚童左右是一紅一白的兩道剪影。


    拓跋燾心底湧起既澀又甜的暖意,他動容地捏了捏小家夥的胳膊:“晃兒,看,是我們一家三口。”


    小家夥圓溜溜的大眼睛骨碌著看了過去,也是一亮,可瞬時,就啪地落下紅彤彤的巴掌印。


    拓跋燾想扯住兒子的手卻沒來得及,破天荒地揚高了嗓門:“晃兒!”


    小家夥委屈地扭頭看他。拓跋燾兀自看著燈麵,一臉惋惜。


    蕪歌撲哧笑出聲來。她笑著捏了捏小家夥的臉蛋:“晃兒,作畫要用狼毫的,像娘這樣。”她說著把筆管塞到兒子手中。


    小家夥雙眸亮晶晶的,嗯嗯點頭。


    拓跋燾搶在兒子之前,一把拎開那隻孔明燈:“宗和,快拿下去。”把燈遞給近侍,他還不放心,又叮囑道:“這盞留著帶迴宮。”


    蕪歌有些好笑地看他一眼,在小家夥抗議之前,塞了一盞新燈到小家夥懷裏。


    小家夥抓著狼毫塗鴉得好不快活,一左一右的兩人也被感染了,你一筆,我一畫,不多時,滿地的孔明燈都被塗染得斑斑駁駁。


    “放燈咯!”拓跋燾心情大好,頂著兒子架在肩上,引得小家夥咯咯直笑,“騎馬馬,駕!”


    這是蕪歌頭一迴覺得孔明燈不止是傷感的逝去,還有許願的期許。


    拓跋燾則覺得這漫天的孔明燈,勝卻人間美景無數。


    晃兒雖未滿兩周歲,行走蹦跳卻很穩當。他仰頭望著升上天的點點火光,高興地手舞足蹈:“光,光,美美。”


    蕪歌俯身,忍不住摟住兒子親了親:“晃兒這麽開心啊。”


    小家夥嗯嗯點頭。


    拓跋燾也蹲下身來,在小家夥的另一邊臉上親了親:“晃兒要是喜歡,過幾日父皇再帶你來放燈。”


    “好好!”小家夥又高興地蹦噠,一手勾住父皇的脖子,一手勾住娘親的脖子,搖晃著小腦袋一左一右,輪流蹭著兩人的臉。


    拓跋燾和蕪歌都不由笑出聲來,又是一左一右親了親粉嘟嘟的小臉蛋。


    小家夥人小鬼大,一手摟一個,竟湊著兩人的腦袋,嘟囔道:“親親,親親。”


    蕪歌的笑有些僵住,尷尬地抿了抿唇。


    拓跋燾先是微怔,旋即,爽聲一笑,從善如流地湊上前親了親蕪歌的臉。


    蜻蜓點水的一吻落在臉頰,蕪歌隻覺得那處微微有些發麻。


    拓跋燾卻退了迴去,狀似無意地揉了揉兒子的小腦袋:“晃兒想不想自己點燈?”說罷,他招手,接過宗和遞來的火折子,帶著兒子的小胖手便點起燈來。仿佛方才那刻偷來的甜蜜,隻是一場虛空。


    蕪歌在須臾出神後,也佯裝不覺地陪兒子放起燈來。


    這夜,格外寧靜甜蜜。


    直到小家夥忍不住打起瞌睡,一行人才啟程迴宮。才上馬車,小家夥就癱軟在蕪歌懷裏,唿唿大睡起來。


    蕪歌入太華殿不久,小家夥便不再隨父皇睡龍榻了,而是黏著娘親住在太華殿偏殿。


    蕪歌刻意選了離拓跋燾最遠的一處偏殿。


    迴宮,下了步攆,蕪歌摟著小家夥隻遠遠地對拓跋燾頷首以禮,便領著一幫丫鬟婆子朝偏殿走去。


    拓跋燾望著夜色下離去的那道背影,煩悶地蹙了眉。他一直在自我勸解,來日方長,徐徐圖之。可眼看從寒冬等到了酷暑,他越來越等不了了。


    “你姐姐到底在想什麽?”他偏頭看向身後。


    “娘在世時常說,姐姐是個窩裏橫。在外頭端莊有禮,在家裏卻是稱王稱霸,任性妄為。”這樣的迴答滴水不漏,拓跋燾都要氣笑了。他勾唇,意興闌珊地拾階迴殿。


    初夏夜,蛐蛐若有若無地低鳴著。


    蕪歌自金閣寺遇劫後,就入眠極淺。許多時候,她都得枕著母親留下的香囊才能入睡。她以為,她的失眠症今生都難治愈,卻不料自從迴了平城宮,竟似不藥而愈了。


    蕪歌知,都是因為懷翼裏的這團小粉團子,軟軟的,糯糯的,甜甜的。


    夢裏,她都禁不住垂首吻了吻兒子的額。


    夢裏,她依稀感覺到帷幔飄蕩著拂過她的臉,微微有些酥麻。實在是困頓,神誌清明,她卻睜不開眼。


    帷幔又拂過她的脖頸,清風似順著半開的窗欞溜了進來,身上一輕,毯子似被風揚起。她想翻身去夠毯子,卻也翻不動身。


    漸漸地,她覺察到不對勁,有溫熱的氣息灑在臉上,繼而是滾燙的吻纏綿在唇畔。她還是睜不開眼,隻一霎的功夫,炙熱的掌心已貼在她的心口。


    她驀地驚醒,在腦海冒出那個名字時,她睜開眼,果然見到那雙桃花眼正貼在眼簾,那個恣意成性的男子正伏在她身上,狂亂地吮吻著她的唇。


    “拓跋——”她壓著嗓子喚他,可才開口卻被他順勢撬開貝齒,纏住了唇舌。


    “唔——”她掙紮著推開他,卻不得不避忌身側的兒子,既不敢太用力,也不敢喊出聲。


    拓跋燾在輾轉反側半宿後,掀開被子,一鼓作氣地穿過重重宮道,徑直來了偏殿,甚至都沒披外袍,隻穿了一身月白寢衣。


    外間的月媽媽驚醒過來,見是他,隻微微遲疑,便識趣地退了去。


    拓跋燾徑直入了內殿,拂開帷幔,掀開被子,俯身便吻上日思夜想了五百個日夜的女子。


    他不想再等,更不想顧及可笑的君王顏麵。


    半載隱忍,於他,無異於是鈍刀割肉。這樣的日子,他一天都不想再隱忍了。他隻想今夜就了斷徹底。


    “阿蕪,朕要你,朕愛你。”他邊吻邊悄聲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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