郯郡迴平城,是一段漫長的旅程。


    北方的臘月,千裏冰封,萬裏雪飄。


    拓跋燾顧及蕪歌的身子,一路走得不急不緩。


    他會在雪霽時分,硬拉著蕪歌踏雪,賞雪景;在途徑梅花盛開的私家園林時,厚臉皮地假扮探親北歸的商賈,硬拽著蕪歌冒充他的新婦,敲門找主人討梅茶喝。


    他還在趕路歇腳的間隙,玩性大發地拉著樓婆羅和慶之對壘。說是對壘,不如說是打雪仗。


    蕪歌躲在暖烘烘的車廂裏,挑開車簾,看著那幾個男人武鬥撒歡。雖然隻是幾道模糊的身影,但她總算聽到弟弟久違的笑聲了。那是慶之在無數次失敗後,終於撂倒樓婆羅而爆發的狂笑。


    雪仗的隊列,越來越壯大,連素來對拓跋燾橫豎看不順眼的歐陽不治,也賴不住性子,加入了惡鬥。


    這個火一樣的男子,的確是有籠絡人心的魔力。


    隻是,蕪歌覺得她的心早已荒蕪,任那熊熊烈火炙烤,也再難以掀起半點波瀾。


    同樣置身事外的,隻剩心一。


    心一站在馬車外,隔著半開的車簾,問她:“迴平城,你是何打算?迴永安侯府嗎?”


    蕪歌抬眸看向那個模糊的身影。她還看不清楚心一如今的頭發到底長多長了。她搖頭:“我也不知道。天大地大,總覺得沒我的容身之處。”


    心一悲憫地看著她:“其實,如果你想留郯郡,也是可以的。”


    蕪歌深吸一氣:“我樹敵太多,留在郯郡,恐怕隻會給親人們惹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是該迴平城的。”


    這樣殘酷果決的話,總給心一錯覺,這是徐大人的影子。


    “心一,我不想去別苑,金屋藏嬌的鬼魅日子,我當真是不願意來第二迴了。”蕪歌的聲音很疲憊,“但是,迴永安侯府,我就不得不做迴侯府的嫡小姐。”她微仰著腦袋,看著心一,“劉子安的妹妹已經是宮裏的左昭儀了。”她搖頭:“徐潘兩姓的女兒隻能為妻不能為妾。”


    “那阿蕪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心一的問話,對蕪歌而言,近乎是靈魂拷問了。她垂眸,解嘲地勾了唇:“若是可以,我想要的莫過於重生一迴,把過去的都統統忘了。”


    “隻要你想做,也是可以做到的。不一定非報仇不可的,阿蕪,冤冤相報何時了,惜取當下更重要。”心一又悲天憫人地開始渡她了。


    “心一,你渡不了我了。若是你看到哥哥臨走時的模樣,你就會知道,我是不可能放得下了。”蕪歌的眼眸裏簇了越來越多的水汽,“複仇,是我唯一的救贖。心一,其實,我是該殺了他的吧?”


    “不。你做得沒錯。”


    蕪歌苦笑,淚在眼眶直打轉:“拓跋也說我沒錯。你們都這麽說,恰恰證明我錯了。我們都在自欺欺人。”


    遠處的雪仗打鬧,還在繼續。


    在喧囂中,蕪歌感受到那邊投來的目光。是拓跋燾朝馬車這邊看了過來。


    蕪歌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心一,謝謝你守著我。要是沒有你,這世界都像沒有光了。”


    “你本就不該拘著自己,強逼自己。阿蕪,你該有自己的生活和人生。”


    早沒有了。


    隻是,這三言兩語的相談,讓蕪歌壓抑沉重的心房,總算是鬆泛了幾分。“我應該去別苑,我現在還沒複明,還不宜與姚太後正麵衝突。一旦我做迴永安侯府的嫡小姐,勢必就得進宮做左昭儀,姚太後、姚頓珠和玉娘,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還不如在別苑自由自在地避世一段時日。”蕪歌又像是徐大人附體一般,清清淡淡地陳述利弊,已然是有了決斷。


    心一悲憫地看著她,接不上話來。如今,他除了守著她,治好她,當真不知道還能做什麽了。


    這一路,從郯郡到平城,足足走了二十天。抵達京郊別苑那日,恰好是除夕。


    才下馬車,蕪歌就聽到叮叮當當的銅鈴聲,像極了狼人穀裏狼崽佩戴的那串。隻是,扭動著肥屁股奔向她的毛茸黑團,體積要小許多。


    “喵嗚。”時隔一年,黑凰還認得自己的舊主子,噗通一個騰躍就撲進了蕪歌懷裏。


    蕪歌掂著懷裏毛茸茸的重量,這饞貓應該過得不賴,又肥了。她撓撓它的腦袋,笑了笑:“你怎麽肥了這麽多?”


    拓跋燾走了過來,自來熟地揉著黑凰的背脊:“一天吃八頓,可不就肥了?”


    蕪歌扭頭看向笑著的模糊男子,並不領情他的愛屋及烏:“它跟著月媽媽好好的,你真不該把它帶迴平城。”


    拓跋燾不以為意地哼了哼,一把奪過黑凰摟自己懷裏,又騰出一隻手來牽蕪歌:“為人衣食父母,你不靠譜,說走就走,我若不靠譜點,小黑就隻能喝西北風了。”


    蕪歌對他有意無意在言語和行為上的親昵,有些煩躁。隻是,她並未掙開他的手,她的確是需要身側這個男子的,隻是,她如今實在是心灰意懶,提不起興致來應酬他。


    拓跋燾的這處京郊別苑,很是低調奢華。尤為特殊的是,這裏似乎是神鷹營在京裏的盤踞點,因而,可以稱得上是固若金湯的安全之所。


    蕪歌對拓跋燾的這番安排,是有些暗暗吃驚的。神鷹營是天子私兵,而她這行人都是宋人,她和弟弟與宋帝有仇,倒是不會有通敵賣國的動機。心一是皇親,雖然半路認下的,也不至於背棄祖宗故土。可一同隨來的歐陽不治,卻是極其親近宋帝的。


    “你把我們安置在神鷹的老巢,就不怕我們靠不住啊?”也許蕪歌自己都沒意識到,她對拓跋燾潛意識裏是信賴和親近的,故而說話總有些口無遮攔。


    拓跋燾托起她的手背,吻了吻:“你遲早是朕的枕邊人。朕的,就是你的。”


    這樣見縫插針的表述衷腸,蕪歌都有些習以為常了,隻是,身後還隨著其他人,她到底還是臉紅了,便有些惱怒地抽迴手去。


    等眾人安頓下來,已是晚膳時分。


    拓跋燾並沒有迴宮過年的意思,倒是一早就興致勃勃地宣來了禦廚,置備年夜飯。而他恨不得時刻都賴在蕪歌身側。


    蕪歌的住處,顯然是臨時精心布置過的。布局,與她在永安侯府的閨閣極是相似,唯一的不同是她在永安侯府的寢室隔壁是一間書房。而這裏,隔壁依舊是間書房,隻是這書房卻極大,還帶著起居臥室。


    拓跋燾恬不知恥地說:“這是朕在京外落腳的住處。你的安危,隻有神鷹營,朕是不放心的,非得朕近身保護你才安心。故而,朕把這裏一分為二,你我同居。阿蕪,切勿拘謹。”


    “皇上難道不知,大魏最危險的就是你了?”蕪歌諷得一針見血。


    拓跋燾隻哈哈大笑:“彼此彼此,所以我們當守望相助。”


    其實,蕪歌被這個男子步步緊逼的思慕和追求,有些逼得喘不過氣來。她上半生經曆的所有教養,無不是為了將來母儀天下。


    生逢亂世,戰亂紛飛,世人對女子改嫁時下是比較寬容的。隻是,對於貴女世家而言,還是信奉“一女不事二夫”的婦德。


    蕪歌多年來被灌輸和荼毒的婦德婦容,在這兩年的厄難裏,早已消磨殆盡。


    為那個負心負情,與她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男子守節,於她,是絕無可能,也是絕不值當的。


    隻是,別後不足一月,她當真做不到扭身又與另一個男子卿卿我我,雖然這個男子或許是她如今最大的倚仗。


    拓跋燾其實感覺到她須臾之間的神色變化。他雖然過去端的是風流做派,偶爾行事還吊兒郎當,但過去的一年,他近乎是脫胎換骨了,尤其是登基為帝後,他已無需再藏拙。他如今這副樣子,當真是隻對蕪歌如此,不過是想討她歡喜罷了。


    他斂了笑,聲音依舊和煦:“你先歇會,待晚膳置備妥當,我們再一同用膳。”說完,就識趣地離開了。


    月媽媽望著魏皇離去的背影,直歎氣:“小姐,陛下對您是當真上心的。光是郯郡,前前後後就跑了五六趟。這樣的男子,是嫁得過的。”


    蕪歌靠在貴妃椅上,疲遝地閉了眼。她早已不是思量哪個男子嫁不嫁得過的待嫁少女了。曾經的她也從未思量過這個,她滿以為她的姻緣和人生在十三歲那年就是既定的。然而,風雲際會,她如今到了這副光景,姻緣儼然成了奢想。若是思量下來,她當真不得不圖謀那個男子的心,也不過是為了火凰營和那個男子的權勢罷了。


    許久,她才道:“我累了,想喘口氣。”


    年夜飯,置備好了。


    這一桌團圓的人,著實是五花八門到不倫不類的地步。不單是月媽媽被邀請與主子同席,便是歐陽不治和樓婆羅也受邀加入了席麵。


    拓跋燾坐在主座上,儼然是一家之主的做派。他右手坐著蕪歌,左手坐著心一。他滿意地看一眼身側,舉杯笑語:“今日是除夕佳節,大家一路勞頓,不必拘禮了,今夜開懷暢飲,不醉不歸。”


    席麵上的人,都在故作振奮地舉杯應和。


    最先附和的是樓婆羅。他站起身,嘿嘿笑著:“臣是粗人,不懂那些文縐縐的道賀的話。就祝皇上和娘娘,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此話一出,滿堂寂靜。


    蕪歌的目光清清冷冷地射了過去,饒是樓婆羅號稱第一勇士也吃了個激靈,趕忙仰頭一飲而盡。


    拓跋燾微怔之後,極是愉悅地爽聲一笑,連帶著對這個心腹老臣的稱唿都親近了:“阿羅這句道賀,最是應景。”


    樓婆羅嘿嘿地笑了兩聲。他原先是很不喜席上的女主人的,隻是,過去的一年時光,他親見了主子的癡心種種,便也不得不收起曾經那點“非我族類,不堪為後”的想法。


    這樣的場合,蕪歌雖極不舒心“娘娘”二字,卻還是忍下了。


    身側拓跋燾如沐春風,言行極是和煦:“朕知你們漢人過年,是喜歡吃餃子的,便特意召了建康來的禦廚,你們嚐嚐味道可還地道?”


    歐陽不治全程都是撇著嘴的,聞言甚至輕哼了一聲,隻是一筷子送入嘴後,眸光立時驚異地點亮了,大口朵頤起來。


    月媽媽見席上著實冷清,兩個小主子都是不冷不熱的,便鬥膽賠笑道:“嗯,這味道好極了,比建康南城的樓外樓都要好。”


    “哈哈哈。”拓跋燾又是爽聲一笑,執著筷子,隔空笑點月媽媽,“媽媽果然眼力非凡,這禦廚確實是朕從樓外重金挖來的。”


    月媽媽怔了怔,旋即噙著淚直搖頭:“陛下謬讚,老奴實在當不起。”


    慶之靜默地咀嚼著熟悉的建康味道,清冷的眉目染了淺淡的哀戚。


    蕪歌動了動筷子,夾起一枚圓滾滾的模糊團子塞入嘴裏。


    拓跋燾偏頭看著蕪歌,眉目間很有幾分緊張之色。


    蕪歌咀嚼片刻,微微蹙了眉。樓外樓的菜譜都極有特色,哪怕是一款再平常不過的餃子,風味也是獨一無二的。而她口中的,談不上哪裏不妥,明明是類似的方子,可不單少了嚼勁,餡料也有些寡淡無味。


    她有些奇怪地看著半桌子的其他人,雖然瞧不清楚他們的神色,卻都是大口朵頤著。


    拓跋燾見她這番神色,便知那餃子口味欠佳了。他很有些無奈地說道:“朕今日是頭一迴跟那禦廚揉麵做餃子,怕是味道的確是不好。若是實在難以下咽,不如叫禦廚再上一份。”


    蕪歌聞言,愕然地看著他。


    滿桌的人,亦是如此。


    這番,臉皮厚如拓跋燾,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清了清嗓子:“隻你這碗是朕揉的。”


    蕪歌垂眸隻看到模糊的碗沿。她麵上依舊清冷,心底卻並非無動於衷。身邊的男子已貴為一國之君,為了討她歡喜,能屈尊降貴至此也算是不易。


    “撤下吧。”


    她聽到身側的男子如是吩咐,也不知是心機作祟,還是當真有幾分動容,開口道:“不必了。我近來喜淡口,吃著正好。”


    雖然她目不能視,卻還是清晰地感受到身側男子的歡喜開懷。


    “喜歡便多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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