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歌的心像遭了暴擊,麵上血色褪盡。


    徐羨之到底還是心疼這個老來女,歎道:“他對你殷勤備至十餘載,不單騙了你,連為父都給騙了去。是為父識人不察,此事不怨你。他與我徐家而今已撕破臉皮,勢不兩立,無論你嫁不嫁得成,情分都得斷了。”


    十餘載的情意,如何會是假的?芷歌萬萬不信,可當她一路狂奔著入了宮,見到承明殿那幕,便由不得她不信了。


    她有這大宋皇宮唯一的特權,不用詔令,便可暢通無阻地進出各道宮門。


    可當她來到承明殿,卻頭一迴被他的貼身太監茂泰阻在了殿外。


    不知等了多久,那道殿門才對她敞了開。


    她進到裏殿,卻不是他一人。


    他正與一女子對弈,捏著專屬於她的那套白羽墨玉棋。她不認得那個女子,從前,他身邊除了她,也從來沒有過女子。


    那女子著淺碧羅裙,眉眼淺淡,容色稱不上絕好,但他看她的眼神卻極是溫柔。那是過往隻專屬於她的溫柔。


    芷歌覺得冷。


    “皇上,您既有客人,臣女便告退了。”


    芷歌不信,建康台城居然有貴女不認識她的。那個女子分明在裝,更口口聲聲諷她是客。她冷得想笑。


    “棋局既開了,便該下完。”他的目光沒半分落在她身上,隻盡數吸附在眼前的那團淺碧色上,“既困了,方才便該多睡會兒。”


    那女子嬌羞地撫了撫有些蓬鬆的鬢發,紅著臉低了頭,一副羞於再開口的模樣。


    縈繞於心的萬般疑亂,早已不必開口了。芷歌僵站著,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對兀自甜蜜對視的璧人,嗓際暗湧起一股腥甜。她生生吞了下去。


    一路奔來宮裏,她其實已經有幾分信了父兄的話。賴在正堂無法迴宮複命的嬤嬤,早已硬生生幻滅了她的念想。可她猶自不死心。


    她六歲認識阿車。那年,阿車十一歲。在她記事起,阿車就是心儀她的。十年,每個朝朝暮暮,她的阿車,都是心心念念著她的。


    她如何信,十年光陰都是虛幻的?


    可他當著她的麵,與這女子這般作為,便是硬生生地澆滅她心頭殘存的那點希冀。


    阿車素來話少,能用行動說明的話,從不會明說。


    她進殿後,他自始至終不曾看她,仿佛她是透明的不存在。他隻兀自與那女子下棋,或是淺笑,或是沉吟,甚至伸手為那個女子拂開鬢角的碎發……


    當那頎長的指,勾著那縷碎發納到那女子耳後,芷歌終於吐出唯二的兩字“卑鄙”。


    她疾奔出殿,十年光陰,十載情意皆化作了心頭的灰燼。


    跨過那道殿門,一股血氣翻湧,她折腰,殷紅的血順著嘴角滴落在石榴色的衣袂上。


    “徐小姐?”他的暗衛統領到彥之不知何時,竄到她身前,伸手便要扶她。


    一丘之貉。


    “離我遠點!”她壓著怒意,推開他那刻,抬了眸,那雙清潤的眸裏似燃著烈焰。


    到彥之斂眸,退了一步。


    芷歌直起身,抬袖拂去唇角的血漬,淩傲地微揚下巴,目光卻有些失了焦距。她穩著步子,步步似踩在心尖,她疼得心抽,步履卻愈發穩地離去。


    迴到徐府,已近入夜。


    兩天一夜不曾進食,她早已精疲力竭,迴房,倒頭便睡了去。


    翌日醒來,便見母親紅著眼圈守在她床頭。


    她想開口勸慰娘親,她沒事。可娘親抹著淚說出的話,像把利刃插在了她的心上,“幺兒,不如……還是讓宮裏的嬤嬤驗身吧。白的終究抹不黑。雖則屈辱,卻不失為自證清明的唯一法子。”


    芷歌咬破了唇,卻吐不出半個字。


    娘親隻當她不堪屈辱,還在寬慰,卻無異於在她的傷口撒鹽,“你放心,我與你爹都商量好了。這個後位本就該是你的,也隻能是你的。你四嫂會讓她的奶嬤嬤與那宮嬤嬤一道,諒他們不敢信口雌黃。”


    她的四嫂便是富陽公主劉芙蓉。富陽公主與當今聖上雖非一母同胞,但劉義隆自幼喪母,年長他六歲的芙蓉,自幼便關照他。姐弟堪稱情深。有公主主持公道,宮嬤嬤確實不敢作假。


    可是……


    芷歌有苦難言,心口的鈍痛又席卷了來,淚盈了目。


    “幺兒?”知女莫若母,潘夫人瞧她這般表情,又驚又痛,“你?”她摒退眾仆,捂著心口,隻等女兒作答。


    芷歌感到平生不曾有的羞辱,“去年,他被困平阪,我——”


    他們是共過患難的,他登基為帝並不順遂,從封地彭城迴建康登基,一路遭追殺,行到平阪竟被刺失蹤。


    她擔心他的安危,瞞著父兄,留書出走,一路找尋他。她在山野尋到他時,他身中一箭,箭上還淬了毒。到彥之找來毒聖歐陽不治為他解毒,那邪老頭竟配了一味“女兒紅”做藥引。


    “女兒紅”乃處子血。


    其實,她是可以找旁的女子給他做藥引的。可那是她的未來夫君,他們曾山盟海誓“一生一世一雙人”,她容不得旁的女子染指。是以,她不顧高門貴女的禮義廉恥,舍身做了藥引。


    此事,他心知肚明。便連到彥之和歐陽不治,也是知曉內情的。


    如今,他竟派了教養嬤嬤為她驗身。


    啪——狠狠一記耳光扇在臉上,芷歌卻感覺不到疼痛了。


    “你怎可如此不自愛?!”潘夫人氣得不支。


    “對不起,娘。”芷歌除了這句,不知還能說什麽。她的天,在昨天已經塌了,今生都不知能否拚得起來。


    “你——你——劉義隆欺人太甚!”潘夫人差點兒嘔血,好不容易平複血氣,隻心疼地摟過幺女。撫著女兒的發,她含淚叮嚀:“此事爛在心裏,萬萬不得再對人提起。尤其是你父兄。”


    “這門婚事,鐵定是不成了。”母親一瞬似老了十歲,“罷了,是你命裏該有這一劫吧。你還年輕。一切都會過去的。隻吃一塹長一智,幺兒啊,男人的心,今後都莫信了啊。”


    那夜,母親宿在了她的閨房。


    自從她十歲分院,這是母親頭一次陪她過夜。


    母親叮嚀了她許多,如何治家,如何馭夫,如何教子……


    那之後的無數個夜,芷歌無不在悔恨,為何那夜,母親那般反常,她竟半點未覺察,隻沉溺在那好不值當的痛苦和怨憤裏。


    翌日清晨,徐家祠堂。


    當家主母潘氏,留血書,懸梁自盡。


    世人皆說,蘭陵郡有兩寶,蕭家兒郎,潘氏貴女。蕭家郎頻出治世之才,潘氏女可母儀天下。


    潘夫人那句“不堪受辱,血證清白”,字字帶血,不單是為女伸冤,更是為保住潘氏女的百年清譽。


    芷歌跪在連天白幡裏,不吃不喝,不言不語。


    前半生過得太過順遂,她不識人心險惡,甚至連形勢都看不清楚。原本,該死的人是她。在這場貞潔清譽的無煙戰火裏,她若不能問鼎中宮,便隻能以死謝罪。


    恥辱,隻有用鮮血才洗得幹淨。


    徐家,必死一人。


    母親是為保她而死。她甚至沒在父親蒼老哀戚的麵容裏,翻尋到一絲意外的痕跡。


    母親自盡,似乎都是老夫老妻之間的默契。


    父親治家何其殘忍。


    他可以眼睜睜看著庶子拚殺身死在沙場,也可以袖手默許嫡妻懸梁在祠堂,對她這個向來捧在手心的老來女也是下得了狠心的。


    跪到第三天,芷歌已直不起身子,雙肘撐著地磚,匍在母親靈柩前。一直冷眼看著她絕食的父親,終於俯身蹲坐在她身側,像兒時那般憐惜地撫著她的腦袋,隻說出來的話殘忍至極。


    “死,很容易。活著才難。你的命,是你娘親用自己的命換來的。幺兒,你沒資格死。往後,你得為了身體裏流淌的徐潘兩家的血脈而活。”他輕拍她的腦袋,加重語氣,“活出個人樣來!”


    芷歌近乎力竭,清明都因脫水而恍惚。她側著腦袋,抬眸看著父親,眸光黯淡,幹涸的唇微張著說不出來。


    徐羨之的老眸裏隱隱閃著淚光:“為父已在金鑾殿上,以你慈母新殤,要為母守孝為由向劉義隆退了親。”


    芷歌並不覺得意外,心痛得早已麻木。她癡看著父親,幹涸的淚再度湧了上來,聲音嘶啞地幾乎不聞:“娘……不……”她想說,該死的是她,娘不該赴死,可她竟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徐羨之冷笑:“劉義隆說,你不堪為後,仍可為貴妃。幺兒,你答應嗎?”


    芷歌原本耷拉無力的腦袋,驟地僵起。她吐了吐氣,卻再吐不出那個“不”字,隻微顫著搖頭的動作在訴說她的抗拒。


    “好!”徐羨之硬聲,“這才是我徐羨之的女兒!”


    在老妻自盡之前,徐羨之不是沒想過退而求其次,待女兒保下妃位,孕下皇嗣後,再與劉義隆秋後算賬。到時,陛下駕崩,幼主登基,她的女兒是名正言順的太後。他進可挾天子以令諸侯,退可輔佐幼帝保住權位。


    隻是,他不曾料想妻子竟剛烈至此。隻是看到那三尺白綾那刻,他又覺得這才是他的妻。血書和白綾斷了他妥協的念想,也激起了他的恨意和鬥誌。


    左不過是再造一個陛下罷了。


    徐羨之冷哼:“為父會叫他後悔今日所為。”


    “貴妃”二字像在芷歌血液裏種下了仇恨的巫蠱,她的唿吸變得急促,黯淡的眸子點了火光。


    徐羨之好似嫌女兒恨得還不夠,火上澆油道:“為父才在金殿上退婚,他後腳就宣旨昭告了新後人選。”


    芷歌的睫顫了顫,近乎淒恐地看著父親。他的後,早不會是她了。是哪個女子,於她,其實毫無差別。可是,她就是止也止不住喉際再次翻湧的腥甜。


    而父親還在用仇恨的利刃磨礪著女兒:“新後,你怕是聽都沒聽過。袁湛的嫡女,袁齊媯,一個親娘早逝,母家不容,二十歲都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果然,父親後麵的話做實了她的猜想,“哪裏是嫁不出去?是非君不嫁,非卿不娶。新後的娘親和新帝的生母,是共過生死的手帕交。”


    父親的手撫過她的腦門,“傻女兒啊,劉義隆自始至終想娶的人,都不是你。他們才是指腹為婚的傳世佳話。”


    芷歌裹著素縞的身子顫得像一片被朔風席卷的殘葉,隨時都會凋零。


    徐羨之撫摸女兒的手,慈愛了幾分,眸光和語氣卻變得冷厲:“該醒了,傻女兒。活過來,讓傷你的人去死。”


    噗——在再一陣腥甜翻湧那刻,芷歌口吐鮮血,歪倒在父親的臂彎裏。


    徐羨之摟著慘敗得生氣漸無的女兒,不見驚慌,隻緩緩地用袖口拭去女兒唇角下巴沾染的血漬,擦拭幹淨了,這才傳喚下人:“給小姐打點細軟,即刻出發去金閣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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