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之亞斯藍帝國·福澤鎮】


    金斯走進驛站大堂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窗外的夕陽把這間坐落在福澤鎮近郊的驛站籠罩進一片溫暖而迷人的橙色光芒裏。從驛站門口望出去,是一條灰白色岩石鋪就的筆直小道,道路看起來年代久遠,已經被漫長歲月裏的風雨和數不清的行人腳步撫摩出了細致而光滑的石麵。


    小鎮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地有各路行人,他們背著各種形狀大小的行囊在夕陽下行走,大多數看起來都不太像是本地人。偶爾也有馬車運送著福澤鎮特產的香料前往岸邊港口,運送上船。數百年以來,福澤鎮出產的這種以楓槐木的根須做成的香料就憑借著物美價廉的優勢,在南方靠海的港口賣得特別好。


    道路兩邊之前是厚實的茸茸綠草,而眼下已經到了初冬時節,草坪已經枯黃一片,風卷起枯草碎屑,揚在空氣裏,陽光照耀其上,像金色的沙塵般飄浮著。


    整個福澤看起來就像是一座被黃金粉末粉刷之後的溫馨小鎮,充滿著蜂蜜漿果酒和水果熱茶的香味。


    但金斯並不關心門外的風景,他眼裏此刻隻有坐在驛站大堂裏的人。


    同樣也在打量著驛站內的客人的,還有此刻正穿梭在桌子和桌子之間端茶送水的麒零。


    要形容麒零的話,有很多的形容詞,在他小時候比較常聽到的是伶俐、水靈、乖巧、漂亮,等等,到長大後聽得比較多的是俊美、挺拔、英氣。麒零天生長了一對明亮的眸子,看起來就像是夜空中閃爍的星辰,漆黑的大眼睛配上他仿佛兩道細長匕首般鋒利的黑眉毛,看起來格外英俊。而他的笑容又似天上皓白的彎月。驛站門口每天都有很多福澤鎮上的少女特意繞路過來看他,她們頂著花花綠綠的頭巾和發帶,嬉鬧著一邊跑過驛站門口一邊拿眼睛往裏麵偷看他。


    看他把一頭烏黑健康的頭發用黑色小羊皮繩紮在腦後,然後卷起小半截袖子擦桌子、洗盤子,結實的小手臂散發著半熟少年特有的活力,肌肉線條清晰好看,帶著勃勃的生氣,不像那些坐在桌子邊喝蜂蜜羊奶酒的大叔,感覺身體表麵裹著一層奶酪,軟乎乎的。


    也看他躥上後院的果樹摘果子吃,或者站在屋頂上清掃秋天掉落的滿屋頂的紅楓葉。他修長矯健的身子仿佛一匹豹子一樣靈活。


    有時候他站在秋天薄暮時的庭院裏,殘陽如血的黃昏起著風,風把他的眉眼吹得皺起來,看上去又有點兒像一個多情而落魄的吟遊詩人,和他的年紀格外違和。但其實他心裏也許隻是在想“完了,這個月打碎了三個盤子,老板娘肯定又要扣我很多錢了”。


    當然,麒零也經常衝她們拋媚眼,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挑逗女生仿佛是他們天生的本領。他本就眉眼好看,身材又出落得修長靈活,雖然穿著洗得發舊的衣服,但身上卻仿佛籠罩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氣質,像籠著層星光,總是能夠在人群裏脫穎而出。


    鎮上去過帝都格蘭爾特的人都說麒零像是帝都裏的人。但麒零從出生到現在十七年,一步都沒有離開過福澤鎮。他倒是整天都想去格蘭爾特,但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坐落在一片森林深處的小鎮一步。


    但今天,這個位於福澤鎮的驛站裏,卻坐著五個來自帝都格蘭爾特的人。


    他們的目標,都是今晚會出現在福澤鎮的魂獸【冰貉】。


    麒零這幾天一直聽著鎮上的人們說來說去,不過,對於他們口中說的什麽魂獸啊、魂術師啊之類的名詞,麒零實在太過陌生了。雖然他知道整個奧汀大陸都是建立在“魂力”的基礎之上,但他所接觸過的唯一和魂力有關係的,就是鎮上那個八十多歲的整天神神道道的老太婆。鎮上的人都傳說她年輕的時候是帝都名門望族裏的一個婢女,偷偷學了點兒魂術後,溜迴了福澤。但麒零唯一見過她使用魂力的時候,也僅僅隻是能讓井裏的水自動噴湧上來灌滿她的水缸。並且隻是這個如此簡單的動作,就幾乎要了她的老命,氣喘籲籲像是快要一命歸西的樣子。


    麒零特別失望。因為他聽說了好多關於偉大的魂術師的事情,傳說裏的他們能夠飛天遁地,舉手牽動漫天的霞光,揮手又能招來巨大的海嘯,感覺就像是神一樣的存在。


    他每次都會向過往的旅客打聽關於帝都和帝都裏那些魂術師的事情,但能來福澤的旅客多半也不是什麽厲害的角色,對帝都裏由皇室血統一直掌控著的魂術,也僅僅隻是有所耳聞。


    所以,當驛站裏突然出現五個來自格蘭爾特的魂術師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像是被燒得沸騰起來的開水壺一樣,“咣當”亂跳著,一刻都不能靜止下來。他拿著茶壺不停地在幾張桌子來迴倒水添茶,順便豎起耳朵不放過他們聊天中的任何一個字。


    金斯瞄了瞄四周,然後挑了一個已經有人的桌子坐了下來,他還沒坐穩,他對麵的那個女人就說話了:“這個桌子有人了,你沒看見麽?”


    金斯抬起頭,露出爽朗的笑容。


    三十出頭的金斯,是帝都裏小有名氣的魂術師,金氏家族也一直都是以精湛的魂力控製而出名,也算是名門世家了。他揚了揚精心修剪過的眉毛,衝著對麵穿暗綠色衣服的女人說:“看見了。”說完他抬起手倒了一杯茶,茶水一條細線似的慢悠悠地填滿茶杯,過了很長時間,他才將這杯茶倒滿。他放下茶壺,“所以呢?”他抬起深邃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金斯拿起來杯子,端到一半,剛想送到嘴邊,杯子突然“嘭”的一聲碎開來。


    ——四濺的液體凝固成一顆一顆珍珠般大小的水滴,在桌麵上七上八下地彈跳著,桌麵在敲擊之下,發出“咚咚”的七零八落的木質響聲。但這些水珠卻並沒有結冰,而是如同被一股力量控製著,變成無法散開的球形液體狀態,四處彈跳著。


    站在旁邊的麒零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金斯低頭笑笑,輕輕地攤開手,那一瞬間,所有的水珠像是被一股吸引力牽扯著一般,全部迴到他的手心,麒零還沒怎麽看清楚,一個玲瓏剔透的冒著森然寒氣的冰杯就出現在金斯的手裏。金斯拿過旁邊的茶壺,又倒了一杯滾燙的茶水進這個冰杯裏,滾滾的熱氣中,卻不見那個冰杯有任何的融化。


    對麵的女人臉上像是籠罩著一層寒霜,她剛要站起來,金斯就抬起手,示意她坐下。金斯喝了一口茶,幽幽地說:“你還是留著魂力抓【冰貉】吧,或者,留點兒魂力,好逃命。”金斯的笑容燦爛而自信,“你說對麽,露雅?”


    這個穿暗綠色衣服叫露雅的女人沒有再說話,倒是隔壁桌子的一個中年男人說話了:“反正【冰貉】隻有一個,遲早都要搶,早打晚打都要打,現在就死一個,也沒什麽大不了,反而痛快。”


    金斯迴過頭去,露出了厭惡的表情。他最不想看見的人,此刻就坐在他隔壁的桌子——托卡。金斯摸了摸袖子裏自己斷掉的那根小指,用怨毒的目光看了看托卡。三年前在圍獵魂獸【流雲】時,托卡和自己搶奪,用冰劍砍掉了自己的小指,但最後托卡也沒有捉到【流雲】,最後收服【流雲】的是帝都裏一個年僅八歲的小郡主。


    三年後的此刻,托卡再一次狂妄地衝著金斯笑著,露出他髒兮兮的牙齒。


    “搶【冰貉】又不一定要死,這樣說多傷和氣呀。”坐另外一桌的一個看上去非常豔麗的女人也跟著說話了。她穿得像那些在鎮與鎮之間巡迴演出的舞娘,渾身吊滿了鈴鐺和五彩廉價寶石。不過,她的身份可一點兒都不廉價。


    “隻要懂得及時夾著尾巴趕緊走,就不用丟掉小命,否則,到最後隻會血肉模糊,撈不到任何好處。所以說,做人最關鍵就是要懂得拿捏分寸和自我掂量。”她說話的時候輕輕地晃著她飽滿的發髻,顯得特別愉悅,像剛喝了什麽美味的佳釀一樣,不過不知道她在對誰說這些話,她看著空氣,目光沒有聚到任何一個人身上。


    金斯看見她之後,深深地吸了口氣,用一種半畏懼半厭惡的口氣,說:“流娜,你不是已經有【紅日】了麽,你來湊什麽熱鬧。”


    流娜嬌嗔地笑了笑,轉過頭對著自己身邊的空氣說:“可是【紅日】一個人久了,也會孤單的啊,你說對吧,【紅日】?”話音剛落,流娜身邊的空氣突然像是液體一般扭動出一個透明的旋渦,然後轟然一聲巨響,一頭四腳站立時和人差不多高,通體赤紅色的雄獅突然顯影在流娜身邊,它不停地咆哮著,寬闊的額頭上長著四隻血紅色的大眼睛,每一枚都像是燒紅的鐵珠。它張開的血盆大口噴薄出的灼熱氣流讓空氣波動出無數透明的扭曲來。本來流娜的身材是很高大結實的,但是此刻襯在這頭巨獸身邊,讓她顯得像一個嬌小的少女。


    本來還在驛站大堂裏悄悄議論著這群人的小鎮居民,此刻紛紛大唿小叫著落荒而逃。因為他們從來沒有看見過真實的魂獸——他們想象裏的魂獸,應該就和獅子老虎差不多。


    “而且,【冰貉】也不好對付呀,關鍵時刻,還是得靠我的寶貝,讓它先上。”流娜一邊撫摸著身邊恐怖的怪獸,一邊溫柔地呢喃著,仿佛一個母親正在撫摸自己的孩子般溫柔而慈祥。


    “說得好聽。”金斯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讓它先上?應該是讓它先去送死吧。誰都知道,普通的魂術師最多隻能擁有一頭魂獸,你要抓【冰貉】,那麽勢必得讓你的【紅日】先死。”


    “是啊……”流娜的目光仿佛水一樣的溫柔,她的手指撫摸著那頭怪獸血盆大口邊緣的那圈黑色的息肉,頭也沒迴地說,“但是,關你什麽事呢?”


    托卡和露雅都在鼻子裏哼了一聲,沒有作聲。


    金斯看得也很不舒服,但是他也沒辦法發作。就算流娜不召喚出魂獸來,在魂力上就已經和自己不相上下了,因此,他不太敢貿然激怒流娜。


    金斯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向戶外漸漸昏暗下來的天色。


    驛站大堂裏很快安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不再說話,隻是自顧自地低頭沉默著。站在一邊端著茶壺的麒零,嚇得不敢動彈,悄悄地退迴到吧台後麵。


    薄暮時分昏暗滲進大堂,醞釀起一種冷森的氛圍,麒零把牆壁上的銅燈挨個點亮,然後順手把其中幾盞快要沒油的燈盞重新加滿了燈油。閃爍的光線在石牆上散射開來,大堂重新變得亮堂,但是依然有一些角落是光線照不到的區域,在那裏,像是藏著一堆冷颼颼的鬼魅。每一個人都敏銳地感覺到了,大堂內的溫度正在以一種非常明顯的速度下降,空氣裏的水分緩慢地凝結著。


    “丁零——”


    安靜的驛站裏,一聲清脆的金屬鈴聲擴散在空氣裏,像是湖麵突然被雨點打出的一小圈漣漪。


    “哎呀……”一個稚嫩的聲音透出一股說不出的詭異感,從頭頂的黑暗中傳來,“怎麽還有這麽多人呀?”


    驛站樓梯上,一個小女孩的身影模糊地出現在昏暗的陰影裏。她看起來十二三歲的樣子,穿著紫色的短袍,身上的衣服看起來破破爛爛的,腰上別著兩個小小的麵具。她的頭發看起來亂糟糟的,臉色和唇色都非常蒼白,說是蒼白,但隱隱又透出一種像是中毒的灰藍色。她有一雙很大的眼睛,但是不亮,而且無神,黑眼圈很重,看起來像是長年被睡眠問題困擾的樣子。她赤腳站在樓梯上,腳脖子上拴著幾圈銀白色的金屬腳環,上麵有一個藏銀色的鈴鐺。剛剛那聲冷幽幽的“丁零”聲,就是從她腳脖子上發出來的。


    “我特別不喜歡吵鬧的地方……特別不喜歡。你們能安靜一點嗎?”


    幽幽的聲音,像一潭黑色的死水。她臉上麻木而空洞的表情,讓這句話聽上去不像是從她嘴裏說出來的,而像是來自黑暗裏某一個躲藏著的鬼魅。空氣裏擴散出一種味道,很難形容,像是從死亡沼澤上吹過來的一陣濃鬱的腥香。


    小女孩慢慢地一步一步走下來,走過露雅身邊的時候,她輕輕轉過頭,麵無表情地看著露雅,把頭輕輕一歪:“要麽,就先少一個吧,能稍微安靜些。”


    然後露雅的頭,莫名其妙地,“咣當”一聲掉在地上。


    她失去頭顱的軀幹還筆直地坐在桌子麵前,甚至手上正在倒茶的動作都還維持著,手中的茶壺持續地往外麵倒水,杯子很快就注滿了,水漫出來,淌了一桌子。她脖子上碗口大的血洞,仿佛一口泉,不停往外汩汩地冒著黏稠的熱血。


    麒零手裏的茶壺“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他看著直挺挺地坐在桌子麵前的沒有頭的屍體,像是有一雙透明的大手伸進了自己的腹腔,緊緊攫住了自己的胃一樣,他很想嘔吐,耳朵裏發出一陣一陣高頻的蜂鳴。


    小女孩從露雅的屍體邊走過,腳上的金屬環在寂靜的大堂裏,發出攝人心魄的“丁零”聲,她慢慢走向麒零,每走一步,身上銀白色的金屬環就叮當作響,聽起來說不出地詭異。麒零雙手顫抖著,看著走向自己的這個可怕的小女孩兒,他的理智在叫他逃走,但是身體卻因為巨大的恐懼而無法做出任何的動作。


    很快,小女孩兒走到了麒零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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