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還蒙蒙亮的時候,直沽的老百姓還沒從昨日鼓樓之上的那一場賭鬥中迴過神來,就聽見有人在喊。


    “都死了!”


    “河上的人都死了!”


    大混混王海川在鍋夥裏聽到街上有這麽一聲大喊,探頭出去,看到那在街上踉蹌而走的是混碼頭的六子,便探頭出去問道:“六子,怎麽迴事?”


    那年輕的混混眼中都沒有魂兒,渾渾噩噩的在街上一邊走著,一邊叫著。


    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才一個激靈,倉惶道:“二爺!鈔關浮橋上,運河今夜裏打那停過的船上,所有人都死了!紅燈籠,一個燈籠一條人命,掛滿了橋上啊!”


    “都死了?”王海川一個激靈,就好像尿尿後的那麽一抖,頭發根都豎了起來。


    “怎麽會都死了?”


    他走了出去,衝著六子大喊大叫道:“漕幫不是請了人嗎?那麽多高人,光道士就有七八個呢!個個都是有道行的,不是在浮橋前擺了擂台,立了法堂?怎麽就沒一個活下來的?”


    王海川衝著小混混喊著,卻隻看見那混混口中喃喃著:“都死了!全都死了!”


    旁邊一個老一輩的混混上前翻了翻六子的眼皮,才對王海川道:“二爺,你別衝他喊,他嚇掉了一個魂兒。反應不過來……”


    王海川才遣人去打聽,那人迴來也是三步並做兩步,衝著王海川耳邊就道:“二爺!鈔關浮橋上的確都是死人,快百來個人,和尚道士都有,整座橋上掛滿了人。”


    “一個個都被摘了腦袋,做成了紅燈籠。我本來以為還是紅的紙燈籠,湊近一看全是人頭。道士的燈籠蔓兒長,搖搖晃晃的,和尚的燈籠穩重,圓的扁的,大的小的,近百個燈籠掛在浮橋兩邊,風吹了滴溜溜的打轉,把人三魂七魄都吸走了!”


    “五河巡捕司呢?”


    王海川叫道:“還以為是鬼呢?沒聽過鬼能殺那麽多人的,鬼這東西腦筋不轉彎,和尚道士哪個沒幾手蒙它們的辦法?能死那麽多,肯定是人啊!”


    “五河巡捕司。”


    前去打探消息的老混混有些猶豫,最後一咬牙,低聲道:“全跪在河道兩岸呢!全都沒了腦袋……”


    “全都沒了腦袋?”


    王海川愣了:“他們可是官府的人,氣運護著呢!偶爾死一兩個算是氣運被破,肩頭頭頂的官火滅了,哪有成群讓鬼物殺死的?太平年月的,哪有出這種事的?”


    “二爺,你也知道,那是太平年月……”老混混低聲道。


    王海川剛開口,準備說一句——現在哪不太平了?


    突然想起來,白日裏鼓樓山玄真教光天化日之下顯露不死妖物的原形。


    夜裏又有白蓮教的紅樓鬼船路過,摘了一路上所有人的腦袋。這妖孽橫行,卻是不像太平年月的模樣。


    張三指兒麵見漕幫南北兩大舵主的時候,就在臨河的望海樓上。


    衛河舵主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見得張三指來了,立馬起身道:“聽聞眾鍋夥兒打算在三岔河和玄真教鬥一場,比賽拉纖拔河!我們衛漕幫鼎力支持!”


    潞漕幫的舵主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道:“這沽直有什麽事兒能瞞著那些混星子?作為大沽口混混行的老大,人家門兒清。咱們遇到了的麻煩事,也不用瞞著了!”


    “張三指兒,我實話跟你說,不管你是混混行的大耍子,還是玄真教的神漢兒,隻要誰能幫我們解決紅樓鬼船那個麻煩!誰就是真朋友。”


    張三指兒帶著袁老三在旁邊的客座上坐定,袁老三探頭去問:“這紅樓鬼船,真那麽大麻煩?官府都解決不了?”


    衛河幫舵主苦笑道:“他是北運河的,我是南運河的,鈔關浮橋還沒過南運河!為什麽紅船一過,他就急著來找我通氣了?我們上下兩河鬥了這麽久,哪年不死人啊?”


    潞漕幫舵主臉色陰晴不定,吹了一口茶盞,又重重放了下來。


    “前日裏山東大旱你知不知道?”


    “聽說過,已經有人往大沽口逃荒了!”


    “昨日的紅樓鬼船和以往不一樣……”


    衛漕舵主一臉凝重說起了昨天發生的事情:“前日鬼船便已經來過了一次,但諸多江湖同道與之鬥法,雖然敗多勝少,卻也暫時打退了鬼船。那紅燈照的法術,也不過是一些人皮燈籠,用青銅法鏡聚長明燈光,符籙,密咒,紙人紙船定河法,銅盆覆船法,都試過一迴,並非無用。”


    “昨夜,我們更是請大沽口的奇人,王家紙紮鋪的紮紙王出手,仿照前日裏記下的紅樓鬼船的樣子,紮了一個一抱粗,雙臂張開那麽長的大紅紙船。”


    “紅紙船兇啊!”


    “我們用十二隻大公雞的雞冠血將其染紅,在船的裏裏外外都寫上經文,然後請一眾有法力的和尚道士出手,將紙船放在了一個徑直一丈的大銅盆裏麵。然後好多奇人異士圍著紙船念咒,將念力加持其上。”


    “就準備等紅樓鬼船來了,用銅盆覆船法,將其傾覆。”


    “但昨夜來的不是紅樓鬼船啊!”


    衛漕舵主臉上浮現了驚恐的神情。


    要知道即便是運河行船,也是賣命的活計,能當上漕幫舵主的,無一不是將漕幫的道途走到第四步以上,被尊稱為丹境的大修士!


    “昨夜裏,莫約是戌時五刻,那滿是紅燈籠的鬼船就出現在了河麵上。”


    “我們漕幫請來的各位法師、道士、和尚圍繞著大銅盆開始念咒,卻是要以念力攝取鬼船,將其寄托在紙船之上。”


    “待到鬼船近了一些,領頭的曹道士伸手往紙船上一指,抵著那大紙船,喝道一聲‘定’!”


    “那鬼船果然走不動了!任由它如何往前行駛,河水嘩啦啦的從兩邊流過,都在河麵上動不了,因為那銅盆乃是我們問天後宮、沿河三百裏,所有的寺廟大戶要了他們的銅油燈,然後融化打造而成。”


    “這銅盆覆船法並非全然的唿形喝名之術,而是匯聚南北運河三百裏的氣機於銅盆之中。”


    “縱然鬼船厲害,但它也是船,銅盆覆船法定的不是船,而是河!河水不動,鬼船如何能動?”


    “然後曹道士撤了手指,鬼船才得以緩緩向前,因為剛剛那一會本就是一次試探,待到試出鬼船也要中我漕幫的銅盆定覆船秘法,便要放鬼船過來,然後大家一起將銅盆中的紙船掀翻,給紅船一個厲害瞧瞧。”


    “可鬼船來到了距離浮橋河麵莫約五六米的地方,船上的紅燈籠一瞬間就變了!”


    說到這裏衛漕舵主眼中滿是恐懼,他壓低聲音:“紅燈籠一瞬間全都換成了白燈籠!那時候我們就是一愣,但曹道士很快便笑道:‘小道爾!紅樓鬼船伎止於此!’說罷便伸手一揮,大袖覆蓋過銅盆,再出現銅盆中的紅紙紮成的大船,都變成了白紙!”


    “我等俱都叫好,那時我也暗暗欽佩,不愧是無極觀的觀主,法力儼然不凡。”


    “可那時候,我們誰也沒注意,紅樓鬼船全換成了白燈籠後,便止步不前,甚至靠著岸停了下來,那些燈籠一個個的放到了水麵上,流向浮橋,仿佛指引著一條道路。”


    “我等看到那白色的燈籠一個個漂浮過來的時候,便拿竹竿子去挑它,把白紙燈籠翻過來,卻看到了一個人頭……”


    “白燈籠,紮人頭!”


    “這時候,一艘小船靜靜的劃來,船上的艄公一個一個把白燈籠挑起來,放到船艙裏。它劃到了鈔關浮橋前麵,用長長撐船的竹竿去夠我們挑上來的白燈籠,曹道士冷冷一笑,說撐船的不是活人。”


    “於是他便折了一個紙船放在了銅盆之上,然後一杆子把它打翻……”


    河水驟然翻起巨浪,將行駛到了浮橋下的小船吞沒。


    當時衛漕舵主在橋上看的分明,河麵猶如被人撥開一樣,驟然從小船底下裂開。


    下方空空蕩蕩,小船一下子栽了下去,然後退到兩旁的河水才驟然合攏。


    銅盆中的小紙船驟然翻轉,沉入了水中。


    但奇怪的是那小船兒底朝天,猶如天地翻轉,水天顛倒一般。


    夜空仿佛倒流的河,小船兒底朝天,沉沒在銅盆的水線下。


    但船上的紙人卻在水流的推動中,搖搖晃晃的,仿佛顛倒著劃船一樣。


    他探頭看向橋下,搖搖晃晃的,白色的燈籠在河水中依舊散發出慘白的光芒。


    那艄公依舊倒立的站在小船上,手中長長的竹竿刺破水麵,點在了船上的曹道士的頭上。


    衛漕舵主卻見到,竹竿挑起了曹道士的頭顱,化為了一個白燈籠。


    船上的人用竹稍一甩,纏住了曹道士的發髻,然後拉迴了河裏,化為了船艙裏堆著的許許多多的白燈籠中的一個。


    就像是艄公先前挑起河麵上燈籠的樣子……


    這時候,衛漕舵主分明看到,河麵下數十艘這樣的小船,底朝上,仿佛行駛在一條倒轉的河流之上一般的船隊,搖搖晃晃,從遠方行駛而來。


    他們的船上都堆放著白燈籠,一個個的連成一串。


    前日沉入河中的人樁搖搖晃晃的在他們兩旁,手指著三岔河口的方向,宛若一個個路標。


    “陰兵過道!”


    衛漕舵主腦海中隻有這一個念頭。


    是夜,他在河麵之下看到了一條漫長的,看不到尾的船隊!


    它們都載著白燈籠,搖搖晃晃的駛過鈔關浮橋。


    浮橋底下一十八根鎮海梁柱宛若撐起一座水底的關卡,九個童子坐在梁柱頂上笑著,卻小心躲避那些白船。


    一座座鐵底的銅山上盤踞著蛟龍。


    這樣的山一共有四座,蛟龍的頭顱都朝向天後宮……


    而白船們靠近了,蛟龍卻都藏起了頭,蜷縮盤在一起。


    那一刻,衛漕舵主心中升起一種無與倫比的恐懼。


    他摸了摸身上的龍票,那是漕幫的立幫之本,幫運河上本幫的船隻辦理過關稅和運輸的行票,代表官府對漕幫的承認。


    這種寄托了漕幫和官府氣運的票子,原本自然是秘藏在幫中。


    但會請高人專門製作一種龍皮紙描繪與官府契約和種種規矩的‘龍票’。


    見龍票就代表漕幫!


    但這一刻,龍票卻全都濕透,不知是被他的汗打濕了,還是擔保龍票的龍王爺來摸過。


    反正衛漕舵主摸到龍票濕透了的時候,便打了聲招唿,轉身就逃。


    第二天,橋上的人沒有一個活下來。


    衛漕舵主打聽到,山東大旱,朝廷卻鎖了關卡不允許逃荒,從陰兵來的那個方向,已經死了數十萬人。


    白蓮教的紅船並非是無緣無故來的大沽口……


    它還是陰兵的引路船。


    遇河搭橋,遇山開路!陰兵過境,生人伏地!


    昨夜紅樓鬼船白燈籠,陰兵過境無生路的故事講完,望海樓中的眾人具都寂靜無聲。


    良久,潞漕幫的幫主才凝重道:“白蓮教引陰兵過境也就罷了!不就是縮一迴卵子嗎?咱們又不是沒縮過。”


    “但衛舵主和我都懷疑,陰兵昨夜未能過境!”


    鏘鏘鏘,這是袁老三拿著茶盞在顫抖,他聞言頓時瞪大了眼睛,道:“為什麽?”


    張三指兒深吸一口氣:“南來北往飄零客,最邪不過天後宮!”


    眾人都知道這句話,曉得有天後宮鎮著,陰兵莫過。


    但真正讓人深思,且意味深長的是,陰兵不會不知道天後宮鎮著這條水道,但它們還是過來了!


    除了有白蓮教引導之外,應該也是某種危險到來的征兆。


    究竟是大沽口陰兵要接人?


    還是天後宮下麵的東西要出事?


    “所以,知道了陰兵還在過境,明晚你們還要去拉鬼船的纖嗎?”


    衛漕舵主凝重的對張三指道:“若是你能幫咱過了鬼船,以後青衣行裏的事兒,就是咱們南北漕幫的事兒!但老哥也要勸你一句,陰兵過境,生人莫近,更何況是拉他們的船!”


    張三指兒苦笑道:“時辰地點,都是玄真教的人選的,輪不到咱們挑三挑四的。”


    “唯一的問題是,玄真教日前約定這個時間的時候,知不知道昨晚要過陰兵?”


    眾人抬頭相互看了看。


    袁老三低聲喃喃道:“我覺得他們知道……”


    一時間,四下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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