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散修位列黃幔諸席,顯然也是有些身份,他將旁邊的酒案細細看過了一遍,將其中能抓在手中,一丸大小的事物都記在心中,便高聲道:“我來拋磚引玉,為諸位一試!”


    他作了一個四方揖,卻是不倫不類,帶有江湖氣息。


    自席位之上縱身而起,使了一個身法,須臾間便來到金杯倒扣的案前,本是他有心漏一個彩,奈何座次稍前一些的世家子弟,誰沒有一件法器,就算手裏還沒有,今日也要借來一件撐麵子,他這身法雖然化風而遁,在通法修士中有些不凡,但在世家看來,也就不過如此而已。


    當即便有不少世家子弟,麵露譏諷之色。


    此人悠然不覺,又對上座諸位真人行禮,這才專心向金杯看去。


    在他麵前,金杯倒扣在桌案上,看起了分量甚是壓手,杯口寬闊,還要勝過尋常的碗沿,杯腹甚深,可以容納的東西不小,細細觀來,金杯有扶桑樹紋飾,杯底有一隻浮雕三足金烏。


    “不好!”那人心中一沉,這口金杯並非常物,而是一口在日光下,一月便能積滿一杯日露的月滿杯!


    這等靈具,已經算是出產修行之資的寶物了。


    也隻有謝家這般大族,才會把這等寶物,當成酒器來用。


    此人試過數種法術,都隻能感覺這金杯靈光猶如一個小太陽一般,極是刺眼,根本看不穿裏麵的東西。他原本想著,若是能用真本事,自然是最好,用不了才會蒙一個。


    此時已經沒有第二個選擇,這名散修才把拳頭一拽,低喝一聲,雙目之中射出一寸金光,隨即他雙手一合,快速的掐動起來,幾枚卦象符文浮現,落入他眼中金光。


    那人將法術一收,得意道:“其中,當是一件酒具!”


    酒桌案上,十有七八都是酒器,而且酒器含義極廣,在他想來,這般去說把握最大。


    庾亮冷眼旁觀了幾眼,神色漸冷,顯然是看出了幾分端倪,但他自持身份,也不會多言,任由那人在階上得意洋洋,以為得計。


    紅幔之下的一名世族子弟拋下手中的酒杯,冷笑道:“好膽!我等眼下,竟然也敢濫竽充數……真是不把諸位真人放在眼中!”


    他拍案而起,飛身上台,伸手一點便破去了那散修眼中的金光。


    “目發金光瞳術,不過是鄉間野神愚弄鄉民的障眼法,催運金光毫無威力,隻有皮相威風。能有什麽卜算之能……你那幾個卦象錯漏百出!是把我等,視為愚夫愚婦了嗎?”


    此人拽住那散修的手腕,厲聲喝道。


    那散修嚇得瑟瑟發抖,猶然強撐道:“在下,在下法術不精,或有疏漏,賣弄了一個小術,但確確實實是推算出來的。不敢欺瞞諸位真人啊!”


    “酒具!”


    那世族弟子冷笑一聲,他嗬一口氣,便有一口白霧從他口中吐出,隨即凝聚心神打出一連串的指訣,那口霧氣便緩緩朝著金杯落去。


    霧氣舒展彌散,在金杯上頭猶如雨雲一般翻騰,最後淅淅瀝瀝的化作小雨落下。


    下方有世家子弟高聲叫好:“言世兄的五行感應之術又精深了許多!”


    那名嗬氣的世家子,這才散去真氣,道:“我這五行感應之術,遇金而潤,遇火則枯,遇土則散,遇水則化,唯有遇到木氣,才會落下……如此金杯之中,當為木屬!”


    “而你這酒具,有是如何算出?”


    言氏子弟厲聲逼問道。


    而散修愈發窘迫,左顧右盼,支支吾吾,醜態畢露。


    那言家子將他一推,推向台下,道:“還不滾出去?”


    在場世家子弟紛紛叫好,更有人道:“庶族散修,多有狡詐之輩,人品低劣,若是由他們盡是亂猜,這比鬥還有什麽意思?”


    庾亮略微沉吟,便道:“此次雖為遊戲,但也是對我大晉年輕一輩的考量,須得手段出彩,方能奪魁。先淘汰猜錯者,若是都猜中了,就以最為切中,手段最高者為勝!”


    “六哥!”一位世家嫡係看了先前那位散修的不堪表現,向一位紅幔之後,獨自占據一張案幾,神態散漫傲然的華服美少年俯身道:“論及卜算之道,在場之人,有誰及得上六哥家傳淵源?六哥若非年歲比王龍象,謝靈運小了一些,這神州二十八字之上,本該早就有六哥之位。如今王謝將要下榜,下一屆必然以六哥為魁首,當是我世家領袖!“


    華服美少年把玩著一隻雕龍金杯,眯著眼漫不經心的看著台上的一眾世家宿老。


    “那些老家夥總是算計太多,要我說,就算把這些寒門庶族放進去又這麽樣?正好可以一試我等的手段,看他們有幾人能活著出來?每次各家約定,進入秘境之後按部就班,不生波折,也甚是沒趣。來幾個可殺之人,也算是個玩物……”


    那賠笑的世家嫡係也道:“也是安石真人過於寬厚,竟然肯給他們機會!”


    “幾位真人要打壓這些不安分的寒門庶族,也是給我世族中的優秀子弟一個揚名的機會……庾元規提議卜算猜枚,決勝這一局,可不是為了我周家《衍天書》而來?但我要成名,當真是輕而易舉……何須這些小手段。昔年我周家的元神先祖周瑜,以音律成名於世,但真正叫其名動天下的那一戰,不還是火燒赤壁。”


    “可見這些風雅之名,修行外道,傳世尚可,真正要叫這些真人動容,還得是殺出來的名頭!如今世族多為風雅,喜愛談玄論道,依我看,這等心性不足為取,若是叫這些寒門弟子一同進入金陵洞天,才配成為我等揚名的墊腳石!在這些修行外道上擊敗他們,又有什麽可說?”華服少年不屑道。


    “六哥!”那世家嫡係看著華服少年不屑冷笑,低聲道:“幾位前輩,已經為六哥鋪好路了。這一陣,非得六哥奪魁不可!事關我世家顏麵……”


    “你放心就是!”華服少年擲下金杯,傲然道:“杯中之物,我已經胸中盡得。隻是我說了之後,其他人便再無可說,你若想趁這個名頭,盡早上去就是。若是我出手,你們都再沒了機會!”


    “是!”那人大喜道:“六哥可否指點一二……”


    “這個字!”那華服少年沾了酒漬,在案上寫下了一個字。


    在錢晨眼中,那金杯下扣著的東西一覽無餘,但他也沒準備自墮身份,去爭奪這個彩頭,正如那些世家老朽所說,不過是小輩的遊戲罷了。錢晨真正關心的,還是司馬越勾結魔道的圖謀,這次在建康赴宴,他便把耳道神帶了出來,讓它去順帶探聽一些消息……


    此時,在距離他不遠的一處席位上,一個莫約八九歲的小姑娘,正在用手托著一隻灰毛小鼠,她眼珠轉動,悄悄左右看了看,偷偷從自己的荷包中摸出一枚丹藥,用小手摳下來一點,喂給那隻小鼠。腳下的一隻白毛幼狐眼巴巴的看著,急的圍著她腳邊嚶嚶嚶的叫喚,而那小姑娘卻隻顧著的去喂小鼠,透著一股孩童特有的認真神色。


    她好像察覺了什麽一樣,突然抬頭,看到一個拇指大的小人,正站在離她不遠案幾上,含著食指,垂涎的看著她。


    小姑娘微微一愣,繼而驚喜道:“小小個子,你也想吃嗎?”說罷,便在她築基所用的固氣丹上又摳下米粒大小的一點,粘在食指上,去遞給耳道神。但耳道神這個饞貨,早就被錢晨養刁了嘴,那裏看得上這種下層修士築基才會用到的低劣丹藥,它不屑的聞了聞黑乎乎的丹屑,指手畫腳,咿咿呀呀的說著什麽?


    那小女孩麵露驚恐之色,趕緊抓住灰毛小鼠,藏在懷裏道:“不行,小灰不能給你吃!你不可以吃小灰……”


    灰毛小鼠靈覺敏銳,早就察覺了耳道神不懷好意,小小的身軀瑟瑟發抖,躲在小姑娘的手心裏,驚恐萬分,看著耳道神的眼神就如同膽小的耗子,看見惡貓一樣。


    耳道神性情頑劣,在錢晨手下,時而和金銀童子聯手欺負後來的精怪,時而又獨自對抗聯手的金銀童子,霸淩經驗十分豐富,在平湖福地中橫行無忌,也是一方之霸。


    完全是個帶惡神!


    若是小姑娘稍稍硬氣一些,它還不敢猖狂,但這般軟萌,登時就助長了它的惡氣。


    耳道神小小的身子,氣焰十足囂張,叉著腰跳到小姑娘麵前,趾高氣昂,讓錢晨看了都想打它一頓。


    小姑娘的眼睛裏已經盈出了淚水,不停搖頭:“不可以吃小灰,也不要吃小白!我把好吃的都給你好不好?”說著,小姑娘便把自己荷包之中藏著得靈丹都拿了出來,攏共不過幾枚,托在手上,怯生生的看著帶惡人耳道神。耳道神也就是享受這種欺負人的感覺,這些靈丹對它半點用處也沒有,卻要在灰毛小鼠麵前,吃的極香,下方的小狐狸嚶嚶的跳了幾下,被耳道神一瞪便老老實實了!


    這些小獸都是靈魄受人供奉,所化的精怪,於耳道神來說正是天生的食物,往往一個眼神,就壓製得它們不敢反抗。


    那囂張氣焰,錢晨看的是手癢癢,食指虛彈,在酒案上的耳道神便被一股無形法力彈得飛起。


    它手中的靈丹脫手而出,在案上滴溜溜的滾動,小姑娘連忙撿了迴來,小妖怪聳拉著腦袋,奄奄的便要離開,這時候小姑娘反而膽子大了起來,伸出指頭,小心的戳了戳它,耳道神迴頭叉腰,昂起小腦袋,小姑娘笑出了聲,又伸手戳了戳它。


    這時候,旁邊傳來“咦!”的一聲。


    耳道神飛快的消失不見,女孩聞聲抬頭,欣喜道:“爺爺!”


    一位透著一股精明之氣的消瘦老者,正在驚疑不定的看著耳道神消失的地方,低聲道:“剛剛那好像是耳道神!”


    小姑娘心虛的藏起了手中的靈丹,害怕爺爺又說她拿自己修行的丹藥去喂小灰和小白。


    但那老者並未責怪她什麽,而是低聲道:“這種精怪倒是罕見,天生打探和預知之能,也很適合你。若是能簽訂血契卻也不失為一個選擇……當然,說起來,還是那靈龜精魄好一些!”


    說到這裏,老者露出興奮之色,道:“蘇蘇,這一次爺爺可算發現寶了!謝家不愧是仁善之家,剛剛我偷偷上前去看了,那靈龜背甲,乃是靈龜壽終老死之後自然褪下的,非但品質極高,年候更是約有三千年之深。而且從背甲靈紋來看,乃是最為祥瑞的玄龜血脈……”


    “如此玄龜,不食血食,不染生靈怨氣,趨吉避兇,靈性極重。而且龜甲毫無戾氣,殺氣,供奉為靈主,便是真正的祥瑞靈神,足以庇佑你福運綿綿,不惹災劫,護主之能最強。乃是最適合你的築基靈物了!總不至於向我和你那早逝的父親一般,奉妖靈為神,叫人斥為邪道。比起原先給你準備的白狐,勝過不知凡幾。”


    老者說起來,又不禁微微皺眉,暗歎道:“隻是這靈龜背甲乃是這場賭鬥的彩頭,多半已經意屬某位世家子弟,我若是強出頭,隻怕要得罪這些人……”


    思慮良久,老者一咬牙道:“蘇蘇前途要緊,大不了的手之後,就放棄建康這份基業離開。世家雖然持強,但也是要麵子的,想來隻要走的及時,也沒有人會在意我們這等塵埃一般的散修。”


    他下定決心,便要冒險上台一試。


    這時候台上已經有另一位世家子弟正在展現手段,正是那位受了周六郎指點的世家嫡子,他拿出六枚通靈錢,放在掌心。


    六枚通靈法錢滴溜溜的旋轉,被他一拋,許多爻文閃過。


    那位世家子弟收了這六爻占卦法,天機之道博大精深,就算世家子弟也少有人精通這門外道,如今見得有人露出這一手,紛紛伸長頸脖,入神觀望。隻見那人閉目掐算了片刻,突然睜開眼睛,拿手指在幾位世家宿老麵前,劃了一個字……


    其他人不敢在幾位陰神大修士麵前,放出神念,自是看不見這個字,但王龍象和錢晨這等境界,靈覺便完全能察覺。


    這是個‘梅’字!


    坐在何劭身側下位的是廬江周氏的族長周胤,此人外相莫約七旬,頜下五縷長須,端是一副方正君子的相貌。見到下方那位世家子弟顯露的天機術算之能,抬頭笑道:“這是盧家的子弟吧!盧家門風不錯,家中子弟才幹也好,雖是丹成六品,這天機之術卻也能得皮毛,如今看來,卻是入了品,足見其悟性。若是稍有機緣,說不得也有支撐盧家家門的一天。”


    盧家子弟欣喜過望,連忙行了一個大禮。


    聽那周家陰神尊者道:“你天機之道雖然入了品,但終究修為還淺,隻怕這頭彩還是落不到你手中。但你既然有此能,我卻也不吝於獎賞,來人,把我所藏的六枚通靈法錢拿來,賜予他罷!”


    當即便有一位周家弟子應了,拿出一個木匣,盛了六枚氣質古樸,包漿圓潤的通靈法錢下去。


    盧家子弟看了那匣中的法錢,更是驚喜,他手中的通靈法錢不過是剛剛蘊養完成,而這六枚至少有三百年的火候了。比他手中這勉強稱得上通靈錢的法錢,強上何止十倍。


    當即大禮謝過尊者,捧著匣子退下了。


    他下來之後,那散修老者躍躍欲試,看到上麵幾位真人尊者言語中甚是和藹,賜下靈物也不小氣,想到自家孫女築基已經到了緊要關口,隻差那麽一個合適的靈物,便還是心下一橫,大著膽子走了上去,躬身道:“在下也願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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