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術業有專攻。


    看了黃榮、羊髦的分別的建議,莘邇不禁這樣想道。


    羊髦的三條建議俱是從大處著眼。


    開文舉,也就是科舉,目的是為了鞏固和加強莘邇的政治基本盤,並且不是一次性的加強。文舉此製一旦確立,成為正式、持久的製度,寒士、僑士就能持續不斷地進入到政治中來,定西的政治格局就會出現根本性的變化,門閥政治就將會慢慢地、最終地退出曆史的舞台。


    如果說開文舉麵向的是寒士、僑士,鞏固均田,麵向的就是廣大的百姓。


    鞏固百姓已經得到的切實的經濟利益,從而更加地豎立莘邇在民間的德望。


    並且將像均田製是府兵製的基礎一樣,經濟決定上層建築,從某種方麵來講,均田製並且與開文舉也是相輔相成的。隻有大多數的老百姓有了地產,脫離了赤貧狀態,他們的子弟也才有可能去學習文化知識,而又隻有更多的百姓學習了文化知識,文舉的考生才會越來越多。


    外尊唐室這一條,不必多說,這是政治號召,是大義。


    早在襄武此戰之前,莘邇對蒲秦發動的輿論戰中,他就特別強調大義。


    隻不過,輿論戰裏強調的大義,主要是麵對蒲秦國內的士人、百姓的,羊髦這時提出的這個“外尊唐室”,主要指的則是在定西國內提倡此點,也算是對前者的一個補充和擴展。


    這三條建議,每一條都說到了莘邇的心裏。


    羊髦、黃榮的來書是晚上到的,莘邇看他倆來書的地點,乃是在劉伽羅的屋裏。


    看到“外尊唐室”,拿著羊髦的上書,莘邇喟歎起身。


    劉伽羅跪坐席上,本在為莘邇揉肩,忙也起身,說道:“大家,心情不快麽?”


    “為何這麽問?”


    劉伽羅關注著莘邇的神色,說道:“賤婢聞大家歎息。”


    “我歎息不是心情不快,是覺有知音啊。”


    “知音?”


    莘邇晃了晃手中的羊髦此書,說道:“士道者,我之知音也。”知道劉伽羅對軍政不感興趣,便也就沒有給她詳細地說,頓了一下,旋而笑道,“伽羅,惜乎你無兄弟,要不然明年開了文舉之後,倒是可以參考一試,說不定能中個舉,亦是我座下之頭批門生矣!”


    文舉是莘邇久思欲行之策,劉伽羅雖不關心軍政,畢竟是莘邇的妾婢,曾經在家聽他提及過,遂問道:“大家決定明年開文舉了麽?”


    莘邇點了點頭,說道:“明年便開!”


    劉伽羅本就性子溫柔,隨著年齡增長,有了孩子,更是越來越賢妻良母,順著莘邇的話,聊了兩句莘邇公務上的事,底下就不知該說什麽好了,端起酪漿,奉給莘邇。


    莘邇沒有飲,將羊髦的上書給她,示意她取黃榮的上書。


    劉伽羅把黃榮上書奉上。


    莘邇就站在門口,於夜風的吹拂下,接著觀看黃榮之書。


    黃榮提出的三條建議,表麵來看,東一榔西一錘。


    但掃眼看下,莘邇已看出他此三條建議的根本所指。


    三條建議,指向的都是一個人,即麴爽。


    將河州州府從唐興遷到金城。


    麴爽的大本營現在唐興,州府一遷到金城,等於是河州的政治中心變成了金城,那唐興顯然就會被邊緣化,麴爽在河州的政治影響力也就會隨之而被邊緣化。


    調張道將任西平太守、領護羌校尉。


    西平位處唐興西邊,兩郡相鄰,——同時金城位處唐興東邊,兩郡亦相鄰。


    西平、唐興、金城三郡,皆位處湟水南岸,三個郡一字排開。


    張道將任了西平太守,西平就能與金城西、東唿應,更進一步地弱化唐興,對身在唐興的麴爽形成夾攻之態。


    除此以外,更加重要的一點是,西平是麴爽的家鄉,把張道將這個“莘邇政治盟友張渾”的從子調過去任太守,對麴爽在河州士人中的聲望會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仿各州府兵輪番上值穀陰之成例,令州郡兵也輪番上值。


    這一條,則是在軍事上打擊麴爽。


    麴爽現在的部曲還有不少,上萬人,長期地聚集在唐興等地,既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威脅,也不利於莘邇對之分化、瓦解,進而化為己用。


    可如果把這些兵士分批、分次地調到穀陰上值,即可一方麵削弱麴爽能夠直接調配的軍事力量,一方麵利用兩邊的暫時分開,從中下手,進行分化、化為己用等事。


    目光投向院中的暮秋夜色,莘邇嘿然,心道:“景桓卻是頗有痛打落水狗的氣勢!他的這三策,我俱可用之。……隻有一點,他建議遷張道將為西平太守、領護羌校尉,合適麽?”


    思之再三,覺得合適。


    一則,麴氏在河州族望很高,是河州的頭號士族,要想在麴氏的家鄉西平弱化麴爽的政治影響力,就隻能選用一個族望足能與麴氏抗衡的人出掌西平。


    張道將家族望高,張渾如今又領尚書事,很合適。


    二來,東南八郡多羌,西平郡的羌部不少,麴爽帳下就有許多羌人,是以要想弱化麴爽的影響力,這個新任的西平太守便必須領護羌校尉此職,可又不能隻是把這個職位授任給之就完了。徒領職務,而無實力,自然是不成的,還得有相應的實力配套才行。


    張道將的兩個從兄,張道嶽久戍邊地,包括這迴的襄武之戰在內,數曆隴秦大戰,功勞多立,張道崇是河州郎將府的郎將,管著河州八郡萬餘的府兵,不說莘邇的支持,隻他這兩個從兄而下在定西、正在河州軍界的名氣,就能給張道將在實力上的足夠的支持。


    而且,經過在祁連郡的這麽些時月的任職,張道將而下也有與胡人打交道的經驗了。


    祁連郡是定西的大牧場,牧場中多有為定西養馬的胡牧,張道將沒少和他們接觸。


    由張道將想到了他的“義弟”拔若能。


    莘邇心道:“拔若能自到祁連以今,在養馬此務上,勤勤懇懇,張道將多次上書稱讚於他。拔若能長子平羅,忠孝可嘉,縱比唐之節士,不遜色也。馬政,是重要的軍政,不宜假手他人,張道將卸任祁連後,不妨遷拔若能繼任太守之職。”


    盡管大力提倡“唐胡一家”,極力施行唐化諸胡的各項政策,盡量地使隴地諸胡部對定西政權產生歸屬感,可放眼於下的定西軍政兩界,從軍的胡人甚多,任將校的胡人也不少,然而出任一郡太守這樣政治方麵長吏的胡人卻還是一個也無。


    “秦虜且以廣宗掌秦州,我定西焉可無胡人郡守?任了拔若能為祁連太守,也可算是向蒲秦境內的鮮卑、雜胡諸種示明了我的一個政治表態吧。”


    思量酌定,一陣夜風卷來,卷起他的衣襟,颯颯作響。


    莘邇再望了眼夜色,月光如水,涼意如蓮。


    襄武雖勝,盡管情報言稱孟朗垂危,料蒲秦內部或會生變,可是長路漫漫,恍如當前之季,又如眼下之夜,春尚早,夜尚深,莘邇卻是絲毫不敢鬆懈。


    “大家,天晚了,夜涼,不如迴室中去?”


    莘邇這才發覺,劉伽羅竟是一直靜靜地陪立在他的身後。


    探手把她抱住,溫香入懷。莘邇擁著她,步還室內。


    秋雖已暮,猶有傲霜之菊,不畏風寒。


    月色明亮,一夜花香。


    ……


    黃榮、羊髦的各條建議,莘邇不準備親自告訴令狐樂。


    他迴信黃榮、羊髦,令他倆等令狐樂迴到穀陰後,由他倆上書進言。


    四天後,令狐樂起駕還都。


    莘邇等送到郡界,至湟水岸邊方至。


    遠望著前唿後擁下,令狐樂等的車駕馳上石橋,過河遠去,莘邇等這才返迴。


    迴金城的路上,莘邇握住蹀躞帶上新多的鞶囊,迴想昨晚令狐妍給左氏等的踐行宴上,滿願、梵境受左氏之命,伴舞而唱的那首江南民歌,心神搖動。


    “芙蓉始懷蓮,何處覓同心?俱生世尊前!折楊柳,撚花散名香,誌得長相取。”


    “蓮”者,“憐”也。“世尊”、“撚花散香”,都是佛教用語。這首歌唱的是一個女子在寺廟的佛陀神像前,訴說自己心中的願望,祈求佛祖保佑她和她的愛人能彼此忠誠不二。


    ……


    曹斐、氾丹等跟著令狐樂一起迴了穀陰。


    臨別之際,曹斐又一次豎起大拇指,沒有再唿莘邇的小字,而是喚他的字,連聲對莘邇說道:“幼著,這次襄武之戰打得漂亮!我佩服得很,自愧不如。好極了!好極了!”又湊近莘邇,悄聲說道,“有我在,穀陰你放心!”退開半步,複道,“好極了!好極了!”


    卻也不知這後邊兩個“好極了”,仍說的是莘邇大勝好極了,還是說有他在穀陰,穀陰會“好極了”。說來亦真是怪了,以前不見曹斐有“好極了”這個口頭禪,此次相見,十來日裏,卻是次次見麵都能聽到他說好幾遍這三個字。


    麴爽沒有再去金城,直接西行,還唐興郡。


    莘邇特地與他辭別。


    想著根據王益富的密報而觀察到的,這些天麴爽的確是與氾丹來往甚多;又想象著黃榮的三條建議被他聞知後,他可能會有的表現,莘邇神色不變,笑容可掬,還專門從車中出來,下揖作禮,至少看起來待他是相當的禮重。


    麴爽勉勉強強地也下車迴禮。


    瞧著他的車馬儀仗離開,莘邇搖了搖頭。


    打算明天再走的唐艾,從於莘邇左右,問道:“無緣無故的,明公搖什麽頭?”


    莘邇說了一句幾天前對唐艾說過的話。


    “你想想,想想你就懂了。”


    ……


    鹹陽,宮城。


    陰冷的偏殿中,蒲茂木呆呆地坐著,淚水滾滾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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