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漸深了。


    在妙園院子的西北角,僻靜的樹林後方,原本用來放置雜物的聯排屋子裏亮著一絲昏黃的燈火,仔細聽,裏麵還有女子壓抑著的痛苦低哼聲。


    方茴半裸著上身趴在床榻上,一頭黑發披散著,順著脖子捋到了胸前。她因為有著戎族血統,膚色較旁人格外的白些,但正因為她雪白的皮膚,更趁著她背上的傷口驚人,有紅紫腫脹的新傷也有已經結了白色長疤的舊傷。


    一道道無情的冷刃在她的背部與大臂處劃出了條條深深的豁口,傷口仍未長合,但已經開始要結痂了,深褐色的痂長在深深的血紅色傷口裏,看起來無比的醜陋可懼。


    白桃是被羅盈指派去伺候方茴養傷的小婢女,之所以派她去倒不是因為她有多伶俐,相反的她看起來有些怯弱。但能被羅盈相中,也自有她的優點,這白桃非常的聽話,做事也仔細。但這些都不是關鍵,關鍵的是白桃為人安靜、從不亂說話,一張嘴巴可以算得上牢靠。


    此時的白桃正在燈下為方茴仔細的換著藥。


    一身豁口,刀刀幾乎入骨,雖然將養了幾天,但是換藥事仍是痛的入骨。白桃每動作一下,方茴就會忍不住的悶哼一聲。她蒼白而痛苦的臉上,疼出來了絲絲的冷汗,一雙修長的手指死死的抓握著床上的被褥,用力到指節發白,指甲也深深的扣入掌心兒之中。


    “方姐姐,要是疼你就喊出來,你這樣忍著,我看著也難受。”白桃經過這幾日與方茴的相處,已經不似開始那般畏懼她了,但她每每給方茴換藥時,還是有些害怕那令人可怖的深深傷痕,這一身傷她光看著就覺著要疼死了。


    方茴的嘴唇已經被自己咬的毫無血色了,她沒有迴答,隻是竭盡全力的忍著。


    終於換好了藥,白桃舒了口氣。那藥是膏狀的,有些濕潤,需要等它幹一幹才方便穿上衣服,不然全蹭到衣服上,這麽好的藥可就白費了。床邊兒堆了一堆剛換下來的白棉布條,她收拾了一下,將布條兒抓到一個方形竹簍裏;怕方茴覺著冷,她又起身往爐子裏多添了幾塊炭,白桃一邊用長長的鐵火叉翻動著炭灰,一邊道:“還好現在是冬天,不然傷口化膿了就更麻煩,方姐姐,你先自己躺一會兒,等著藥膏幹的差不多了,我再來給你包紮,我這會兒先去把換下來的布條給洗一洗,你要是不舒服了,就喊我,我就在後麵的院子裏。”


    方茴點了點頭,她的手仍未放鬆一點,那藥抹上去如同火燒,更加的放大了疼痛。於此時,她突然聽見窗戶外麵有些異響,那聲音很輕,但方茴從小被訓練耳力,她很確定自己沒有聽錯,那像是踢到瓦罐的聲音。


    方茴琥珀色的大眼警覺的看向窗戶的方向,隻見窗戶底下開了一個小洞,那小洞後麵正是一隻圓睜的眼睛。


    四目相對時,窗後麵的那隻眼睛裏流露出了些許慌亂,隨著一聲瓦罐被踢翻的聲音,那人馬上轉身跑掉了,映在窗戶上隻有一個黑影掠過。


    白桃似乎也聽見了動靜兒,但她剛才一直在“唿啦唿啦”的用鐵火叉撥弄著火爐裏的炭灰,聽的也不太真切,她歪了歪頭,帶著不確定的語氣問道:“方姐姐,你剛才有沒有聽到外麵有什麽響兒?”


    方茴迴想著剛才的那個身影,皺了皺眉頭開口道:“也許是覓食的貓兒吧,不小心碰了牆根兒下的廢罐子。”


    白桃“哦”的一聲點了點頭,放下手中的火叉子,拿起竹筐去後院洗布條去了。這些布條洗好了到時候用爐火烤幹,下一次還可以接著用。


    待白桃去了後院,方茴複又看向窗外,那人似乎已經不在。她因右臂受傷,便咬著牙用左胳膊將身體撐了起來,抓起一旁寬大的羔羊皮長外披,將半裸著的上半身包裹了起來。方茴扶著牆邊,走到窗邊兒,用手指摸了一下窗戶紙上那被點開的小洞。那是很小的一個孔洞,位置是在窗扇的右下方,從外麵戳進來的,紙的周圍很冰,大概是用口水戳的。


    她用受傷的右臂攏住外披的領口位置,左手推開窗戶。


    外麵冰天雪地,冷冽的寒風唿嘯的撲麵而來,將她披在胸前的長發給吹亂了。窗根兒底下放著一堆廢棄的黑陶瓦罐和瓦盆。其中有一個罐子倒在地上,滾在一邊兒。今晚的月色不錯,借著清亮的月光,放眼不遠處的樹林子,一顆粗大的樹幹背後露著一塊藤黃色的粗布衣角。


    藤黃的粗布是奴婢們常穿的料子。


    方茴微微蹙眉,而後將窗戶輕輕的關上,複又靜靜的趴臥床榻之上,彷佛什麽也沒發生的樣子。


    待到了次日,一大早天剛蒙蒙亮,羅盈便來到了這裏。早起微有些雪,此時的雜物院中彌漫著濃濃的藥味,小婢子白桃在小雪中蹲在屋子外頭煎藥,她在寒風裏凍的夠嗆,兩排牙齒不住的打著顫兒。


    “白桃,你這兩天伺候的可還用心?方姑娘的傷怎麽樣了?”首先映入白桃眼簾的是一雙精致的繡鞋。


    這聲音是羅姑姑!白桃嚇得立刻跪了下來,道:“白桃不知姑姑來了,沒有迎接,請姑姑不要責罰。”她覷著眼睛看羅盈帶著兜帽站在雪中,臉上帶著笑,看起來心情不錯,才緩了一口氣接著道:“姑姑,這幾天白桃一日不敢懈怠,用心伺候,方姑娘的傷雖未大好,卻已經開始結痂了。”白桃雖看起來畏畏縮縮,聲音也細細弱弱,可表述卻清楚的很,看著不伶俐,卻不是個笨人。


    羅盈居高臨下的輕輕的笑了一下,繞過白桃,直接進了屋子。屋子裏燒著爐子,坐著開水,裏頭還算溫暖,方茴從早上換了藥開始,就一直半裸著趴在床上,她此時早就聽見了外麵的動靜,不過沒打算理會,就繼續趴著。


    羅盈一進門就帶進了一屋子的冷風。方茴不悅的皺起了眉頭,直刺刺的抱怨出聲道:“羅姑姑,你趕快把門帶上,風都灌進來了,冷死了。”


    “看你現在是精神多了。”羅盈關上門,款款的走到床邊兒,伸手摸了摸方茴背上最深的那道口子,卻如白桃所言,已經開始結痂了。方茴或許有一點戎族血統,身上的皮膚比一般人都要白,此時一身深深淺淺的傷痕,顯得格外的刺眼,羅盈無不可惜的笑著道:“這一道:估計又要留疤了。”


    “沒死就不錯了,還在乎添一道疤?”方茴自嘲的笑了笑。


    “你就不問問我來做什麽?”羅盈頗有深意的問方茴。


    “我不是聰明人,你不說我也犯不著去猜,白費心神。”方茴把頭扣進肘彎兒,似是困了,說話的聲音帶有一絲沉悶。


    “夫人的意思,讓你去見見他。”羅盈說著,嘴角翹起一絲笑意。


    方茴聽見這句話之後,突然撐起胳膊,轉過頭來,緊緊的盯著羅盈,聲音帶著幾分抖意,一字一字道:“哪個他?”


    “自然是你最想見的那個他,不然還能有誰。”羅盈笑著瞥過去看她,那笑很複雜,帶著挪愉、嘲諷與憐憫,也許還有其他的意味在裏麵。但這些方茴都不在乎,她隻在乎她值得放在心上的。


    從妙園後院的小角門出去,沿著一條深深的巷子一直走,在巷子的盡頭有一個門,那是仆役們往來采買的小門。方茴頭發束起,做了男子裝扮,深青色的胡服,黑麵白底的靴子,她本就長相英氣高挑,她穿著男裝反而比穿女裝要好看。她拿著羅盈給的牌子,扔給門房,便順利的出了府。


    門外,一輛不起眼的青蓬馬車停在側邊,常非帶著一頂鬥笠正坐在車轅處等著她。


    “阿茴,你的傷怎麽樣了?”常非伸出一隻手打算拉方茴上馬車,方茴沒理會他,自顧自的跳了上去。


    “嘶!”這一動作牽動了傷口,方茴緊緊的咬住嘴唇,額頭上滲出了絲絲冷汗。


    “可還要緊?”常非緊張的要去扶住她,卻再次被方茴擋了迴去,道:“你別碰我。”


    雖屢次碰壁,但也是常態,常非也沒有生氣,隻是一臉的焦急的道:“好,我不碰你,你可好些了?”


    “別管我,我們快走吧。”方茴催促道。


    “可是,一會兒山路顛簸,你的傷口又裂開怎麽辦!”常非遲遲的不肯驅車。


    “都說了別管我。”方茴道。


    “我怎麽能不管你。”常非終於生出了火氣,說道:“你看看你現在,臉色煞白煞白的。你明明可以多養幾日再去,羅盈也沒說隻有今日才能見,他就在那裏,又不會跑掉。”


    “可我現在就想去見他。”


    “他又不記得你是誰!何苦啊你!他現在就是—”常非的聲音突然收住了,他看見方茴看他的眼神,他突然扯著右嘴角苦笑了一下,躲開她的眼神,對著車側壁點動著頭,低低的道:“隨便,隨你便,我們走,我們走。”


    接連兩日大雪不斷,風大雪大,趕車不易,車軲轆在厚厚的積雪上壓下深深的印子,很快,這輛車就被無邊的風雪吞沒在路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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