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寒風利的像刀鋒,銳銳的割著行路的人,生疼。於是當勒都行至離別亭附近時,一股濃鬱的肉香撲入鼻中。他行了數個時辰的路,可肚子裏卻隻有一塊就著冷風吃下的幹餅,水囊裏的水也冰的像剛化了的雪,渾身上下除了唿出的氣,全都是冰冷冷的。這一抹濃香勾的他空空如也的胃裏一陣絞動。勒都咽了口口水,但現在還在邊城,他生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煩,克製住想要望上一眼的衝動,他將帽兜往下拉了拉,牽著馬打算快步離開。


    “勒都大哥,你真的打算就這麽走了麽?”身後突然傳出子稷的聲音,勒都猛地迴過頭去,隻見子稷正坐在亭中,而方才聞到的那股濃香正是從他手裏那隻烤雞發出來的。少年見他望過來,勾起嘴角朝著勒都淺淺的笑了一笑。


    勒都半張著嘴,有幾分驚訝、也有幾分意料之中的道:“你怎麽——”


    子稷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一點響動也休要瞞過我的耳朵。你那邊一推門,我就聽見了。這天冷風寒的,反正路還長著呢,倒不差這一時半刻,大哥不如稍稍留步,進亭來烤烤火如何?”


    勒都知道自己不告而辭恐傷了人心,麵露愧色,沉沉一歎,將老馬綁在枯樹上,不語的進了亭子,席地坐在了子稷的對麵。木柴在火中劈啪作響,兩人都沉默著。幾輪歎息後,勒都開了口,聲音低啞啞的:“並非有意不告而別的,隻是不想再給先生與君子們添麻煩。救命之恩大於天,就算是死也報答不了萬千,可如今的我,別提報答,光是我鮮虞人的身份就會為大家帶來無數的麻煩,所以——”子稷沒有看他,道:“真怕麻煩就不會救你了。”勒都垂下頭,重重的長長的歎了口氣,隻道:“是。”。


    兩人之間又陷入了沉寂。串子上的野雞已經熟好了,表皮金黃,亮亮的泛著一層薄薄的油光,香氣四溢,勾人心腸。子稷來堵他也並非是來數落算賬的,他有意打破沉悶,輕瞥勒都一眼後,將烤雞舉起狠狠的嗅了一口,然後朝肉最多的雞腿位置咬了一大口,邊嚼邊點頭,讚道:“嗯,好味道!”說著,他將烤雞伸到勒都跟前,朝著勒都揚了揚眉:“嚐嚐?”


    勒都也不是蠢人,他知道子稷的意思,不猶豫的大口的咬上去,用力的用牙齒撕下一塊。剛烤好的野雞熱燙燙的,吞進空嘮嘮的肚子,暖了冰冷冷的五髒六腑,勒都嚼著嚼著,眼角就紅了,於是他別過臉去。風吹著他的發梢在空裏飛,枯燥燥,亂蓬蓬的。


    子稷將那雞拆分了,一人得一半。待吃的差不多了,子稷開口直戳戳的問了一段話:“勒都大哥,你可知邊城離王都有多遠?這中間隔了多少個城池?會遇到多少險阻?單靠一個人和那樣一匹老馬,你何時才能得償所願?”


    勒都啞然,半晌才道:“此行逆風逆水,不願意再累帶他人。”


    子稷嗬笑了一聲,道:“勒都大哥在鮮虞也是貴族出身,有些事應該明白的很。戰爭中,凡是被虜走的女子們,她們的命運也就那幾條,被屠戮、被淩辱、被奴役,若是姿容絕麗,或許還能幸運些,保得一條命,淪為貴族們的玩物。”勒都閉起了眼睛,唿吸起伏。


    子稷接著道:“你該很清楚的,單靠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可能成的。且不說你現在毫無頭緒,連人在哪裏都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了人在哪,貴族們的宅邸又豈是那麽好進的,再退一步,就算成功進去了,怎麽把人帶出來?就算拚一把,帶出來了,又憑什麽逃的出晉國,那時候怕是一座城都跑不脫。”


    勒都默然,無可反駁。他十指插入發間,深深的長歎,無力的低吼道:“我明白,我都明白的,可我不能什麽都不做啊,就算是送死也好,總歸有個希望。”


    “蠢人才會選擇以卵擊石。”子稷不以為意的道。


    勒都抬頭:“什麽意思?”他聽出子稷話裏有話,試探的問:“你可是有好主意?”子稷微蹙著眉道:“好不敢說,不過,應該比你一頭紮過去尋死路要強一些。”勒都雙手抓住子稷的胳膊,有些激動:“什麽法子,你快說!”


    “你知道,晉王都裏最得體麵的戎族女人是哪一個?”子稷一開口先問了一個問題。勒都愣了一愣,搖了搖頭。子稷淡笑了一下,道:“是趙氏的一位側夫人—翟氏。她是戎族出身,地位低下,雖然容貌不錯卻並不出眾,早些年很不得寵愛,不過,她卻生了一個好兒子——君子無恤。那位君子無恤文武雙全,才智過人,鋒芒銳利,甚至蓋過了嫡長。”勒都微微皺起了眉,沒有明白這個故事與他有什麽聯係。


    “晉王都內,有不少的戎族人,很多都保有戎族的習慣,比如那位翟氏,比如許多同她類似的深宅女人。如果這時候能有一個戎族商隊的話,”子稷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看向勒都。勒都也不是笨人,立刻就懂了子稷的意思,他接上子稷的話開始喃喃道:“假如有一個商隊,我就可以四處打探華箬的下落而不會受懷疑,若能有奇寶,說不定還可以進內邸,屆時說不定——”


    子稷打斷勒都的暢想,道:“先別想那麽遠,事是一步步謀出來的。我方才提起翟氏,並不是沒有原因。翟氏作為君子無恤的母親,母憑子貴,身份不同以往。假如有一個商隊,她讚一句好,願意做你的買賣,到時候你再去別府,行事定然能順利很多。”


    “你說的不錯,你說的不錯。”勒都不住的點著頭,眼睛裏現出了許久未見的生氣。


    “隻是給你出個主意,今後的路還要看大哥你自己。”子稷從袖袋中掏出一物,沉甸甸的,用青布包著。他將東西塞到了勒都手裏,道:“一點心意,萬莫推辭。”東西一入手,憑著重量與質感,勒都瞬間知道了裏麵包著的定是金塊。他本想推辭,但憑心講,這一包沉甸甸的財物確實是此時的他最需要的。子稷看著他,再次認真的重複了一遍:“請莫推辭。”


    勒都紅著眼角收下了,感念道:“君子對我的恩情我怕我此生都還不了。那日我受傷被先生救起,路上其實我醒過一次,隱約看見了背著我的人耳後有一條長疤,後來方知是君子你。”提起耳後的疤痕時,子稷的神色暗了暗,微微低頭略作掩飾。勒都因情緒正激動,倒也並未察覺,言語誠摯懇切,道:“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我觀君子言談舉止,知道君子你定非等閑人。我此去王都,前途未卜,但是將來不論能否成功,我隻要能活下來,我勒都甘願為君子驅使,以報大恩。”


    子稷搖著頭笑了笑:“勒都大哥不要這麽說,我沒你想的那樣好。其實幫你,我也有私心的。不過現在不宜多說,若是來日勒都大哥你真到了王都,屆時可以拿著我先前給你的信物去找那人。他是自己人,可信。”


    “這世上誰沒有私心,恩就是恩,我勒都一生銘感於心,絕不忘恩。”勒都含著眼淚笑著道:“隻一句話想在走之前多說幾遍,多謝,多謝,多謝——”


    離別亭外送離人,子稷望著勒都獨自遠去的背影,唏噓不已。寒風蕭瑟,站在刺骨的寒風之中,子稷不禁的想,到底是怎樣的深情,能令一個人忘卻生死,甘願在寒風苦雪中獨行數百裏去尋求一個不確定的答案。天上飄起了小雪。子稷看著細細小小的雪花紛紛落下,遇到篝火,連火苗都沒接觸到,就被火苗發散出來的溫度消融於無形。這一刻,子稷覺著王都仿佛像是那團篝火,而勒都則是那輕飄飄的小雪花,一不留神就會被火焰吞噬殆盡。


    送走了勒都,子稷便迴了院子。


    彼時,薛獻正在指導子固與子璋二人練劍,他見子稷迴來了,淡淡的歎了歎,沒說話。


    子璋見了子稷,忙跑到跟前去,仰起頭,瞪著一雙大大的眼睛,有些難過的問道:“勒都大哥真的已經走了麽?”


    子稷點頭“嗯”了一聲,看著子璋道:“已經出城了。”


    子璋聽了,腦袋一下子就耷拉了下去,嘟著嘴巴說道:“師叔和師兄你們為什麽不多留留勒都大哥啊,你們明明知道他的身體......”


    子稷伸手輕輕拍了拍子璋的頭頂,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強求不來的。”


    “可是......”


    “勒都大哥是心誌堅定之人,他自己選的路,非旁人能勸。若非重傷拖累,勒都大哥恐怕早就走了。他多留一日,心裏就要多煎熬一日。”子稷循循勸說道。


    “那子稷師兄,我們還能再見到勒都大哥麽?”子璋抬起頭,試探的問道。


    子稷猜的出子璋心裏大約在想些什麽,迴答道:“我們下一程要去蒲邑與尹堓大夫會合,怕是沒有機會去王都。”


    子璋聞言又去看師叔薛獻。師叔用眼神否了他的想法。子璋感覺很是難過,剛想跑走,卻被師叔揪住了後衣領。


    “我何時說過晨練結束了?一套劍法都沒練完,你想去哪兒?”薛獻沉下聲音開口道。


    “我——”子璋剛想開口為自己辯解,便被薛獻打斷道:“我什麽我。這段時間你們幾個,尤其是你,疏於練習,荒廢了大把時光。今日晨練,加練一個時辰。”薛獻目光掃向子固與子稷,接著道:“你們也一樣。”


    子稷同子固對視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無奈,而後收迴眼神,斂容齊齊道:“是,師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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