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廣望向明筠的同時,明筠也在看著他。


    明眸含笑,辰廣從明筠的眼神中看得出她還記得他,看著那雙眼睛,辰廣怔了一瞬間,而後陡然驚醒,猛地低下頭,不敢再多看一眼。


    這時,他聽到少女淺笑出聲,問他道:“你那靴子怎麽迴事兒?那羊為何一直在嗅它?”


    問及此處,辰廣感覺到了羞赧,他看著自己的鞋尖兒與還在腳邊拱來嗅去的羊,心裏一下子緊張了起來,頭低的更沉。他努力壓下自己羞愧的情緒,平靜的拱手施禮,假作坦蕩的答曰:“無意攪擾了貴人雅興,實是辰廣之過。因為府中養有牲畜,今晨在棚廄中幫忙幹了一會兒活,所以鞋子上不免沾染上了些許氣味,牲畜的鼻子大多靈敏,聞著味道就來了。”其實準確說來,他是日日都需去棚廄裏幫忙,腳下的鞋子也是穿了許久沒換洗過了,他心虛的紅了臉又縮了縮腳,但他的臉本就被風皴的紅紅的,一時倒也看不出端倪來。


    明筠聞言笑了起來,道:“原來是這羊兒餓了啊。”


    這時,範銘哼了一聲,卷握著鞭子在車橫欄處重重的抽了下,伴著一聲清亮亮的脆響,他不耐煩的道:“怎麽就這樣巧?真是掃興。你是誰?哪裏來的門生?”


    明筠對範銘了解的很,一聽他的語氣,就知他又要發脾氣為難人了。她瞥眼看那辰廣一身貧寒,臉頰、耳朵、手,但凡是露在外頭的都凍得通紅,又憶起前些日子雪地裏那一幕,心裏覺著他怪可憐的,不免有些同情,便有意給他解圍。於是,她笑著對範銘道:“你管他是哪裏來的門生,人家又不是找你來的,問那麽多做什麽?”


    範銘眉頭一挑,橫氣的道:“大青山是我範氏的別莊,我想問誰就問誰,隻有我不想問的,沒有我不能問的。”他卷著鞭子指著辰廣:“你,答話。”


    辰廣不敢得罪範銘,立刻迴道:“迴稟君子,鄙人是中大夫範篾門下,辰廣。”


    範銘大約聽說過範蔑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嘴裏重複了一遍:“範篾?”但他又記不清楚在哪裏聽說過,蹙著眉想了會兒但實在是毫無頭緒。他最煩這種感覺。本來就在暢玩間被攪擾而感到心情不愉,此時心裏更是上來了一陣燥火。他嘴角向下一壓,便欲發作。


    就在這個檔口,明筠她踮著腳,從車裏探出身體,伸出手拿卷著的鞭子去敲了敲範銘的左肩膀,笑嘻嘻的喊了一聲:“誒!”


    範銘扭頭朝後麵瞧,結果沒看到人,這時候他的右肩又被敲了一下,他複又往右後邊看,但依舊不見人影,而與此同時,左肩複又被敲。範銘知道自己又被戲弄了,那個惹人厭的丫頭總是喜歡背後捉弄人這一套,於是氣鼓鼓的瞪起眼睛,轉身的同時道:“你又想做什麽?!”可當他轉過去的時候,隻瞧見明筠把鞭子往羊屁股上狠狠一抽,而後迴過頭朝他眨了眨眼。


    那羊被她抽的狠了,疼極了,如疾風般飛快的跑起來。幾乎是一瞬,就跑出去好遠。明筠的鞭子在手裏瀟灑的旋了一個圈兒,留給範銘一個背影,隔著遠遠的脆生生的喊話道:“你就在後麵磨蹭吧,那把金刀,我看你是要不迴來了。乘風,跑得再快些!”


    乘風,是那頭蠢羊的名字。


    範銘在車上跺了跺腳,指著明筠的背影大喊:“你耍賴,誰讓你先跑的!”明筠遠遠的也不答話,隻微微扭頭,朝他揚了揚下巴,挑釁意味十足。範銘暴躁的吼了一聲,往車欄杆上重重一拍,猛的一拉韁繩,強迫那沒出息的羊調轉方向,又抖開鞭子狠力一甩,啪一下脆生生的響在羊屁股上。那是條牛皮軟鞭,韌力十足,抽打起來格外帶勁。範銘那一鞭用力頗大,鞭尾好巧不巧的擦著辰廣的臉劃了過去。範銘的心思已不在辰廣身上,壓根兒就沒有注意到這種小事。


    “咩-!”伴著那羊吃痛的哀嚎,它亦飛奔起來。範銘好勝心重,不斷的揮鞭催羊,一邊禦車一邊指著明筠的那輛車對疾行中的白羊道:“要是追不上前麵那輛,我今晚就宰你來吃!”也不知羊是真的聽懂了還是因為被抽的太疼,那羊撒開四蹄拚命的跑了起來。


    兩位主子禦車而去,一大群仆婢們又唿啦啦、喘噓噓的跟著跑走了。辰廣看著他們的背影,摸上了自己的臉頰,顴骨下至嘴邊,很快的腫起了一條線,火辣辣的生疼。他知道那範銘並非有意,可是這一鞭,隔著皮肉,打疼了他的骨,而明筠看他時那毫不遮掩的同情,竟比鞭子還疼。


    雪依舊還是稀稀疏疏的落著,院門裏兒傳來了動靜,婢子傳信兒召他去見。


    辰廣觸了觸自己的臉,一邊鈍痛;一邊僵冷,好似此刻他的心情。他垂下眸子,用手撲了撲肩頭上的雪,自嘲般的低笑了一聲,而後他理了理衣服,隨著婢子入了院。


    別莊前院


    書房內,範吉射同範蔑對坐於桌案的兩邊,側旁有婢子正在溫酒。笵吉射手裏拿著一卷書簡,微蹙著眉,正仔仔細細的看著。水已熱,酒已溫,酒香四散,聞之令人未飲先醉。


    一卷書簡讀罷,範吉射的眉頭漸漸舒展了開來。他嘴角牽起一個弧度,笑著放下手中的書簡,朝著對麵恭謹而坐的範蔑重重的道了一聲:“好!”他的眼又通覽了一遍文章,點著頭笑讚道:“蔑伯你確有大才啊。”


    範蔑聞言,似是一驚,忙謙然躬身道:“屬下惶恐,實當不得主公如此稱唿。”


    範吉射抬手:“欸,你不必過謙,我說你當得你就當得。我一向愛惜人才,況且你我又是同族,本就該更親近些。”他示意婢子斟酒。婢子聰慧,立刻領會,取出兩個青玉耳杯斟滿,一杯呈與主公,一杯呈與範篾。範吉射端起耳杯道:“吾有門客數百,無一不是能人,但今日觀篾伯此文,方知篾伯之才遠勝於他們。庸人不識貨,誤將明珠當魚眼,以致蒙塵多年,實在是可惜。如今投至我處,蔑伯可一展抱負矣。”


    範篾神情感念,坐正身體,雙手捧起酒杯重重的道:“願為主公肝腦塗地,萬死不辭。”言罷,他仰頭飲下杯中酒,範吉射亦幹脆的舉杯笑飲。


    風雪唿嘯,天色轉暗,內室裏變陰沉沉的。範吉射最不耐的就是屋裏陰沉憋悶,手一揮,命人將四麵門窗全部推開。風湧進來了,雪湧進來了,光也湧進來了,四周圍敞敞亮亮。有爐鼎送暖,有熱酒驅寒,又得了人才相佐,範吉射對著大雪暢飲,高聲道了句:“痛快!”


    數杯烈酒下肚,笵吉射醺醺然有些微醉,大袖一揮,召來伶人歌舞,正是興頭上的時候,下邊人匆匆來稟,神色肅然:“大人,家主召見,請速速迴城。”


    笵吉射的笑容斂起:“父親召我,可有急事?”來人湊到近前,附耳言語了幾句。笵吉射的臉色一變,站了起來,匆匆的吩咐下麵準備車馬,他看了一眼側立在一旁的範蔑,想了想道:“你且隨我一道迴城。”


    馬車很快備好停到了書房外,三禦的快車,禦車夫揮鞭促馬,駿馬撒開四蹄極力奔馳,沉沉的馬蹄踏在落雪的石板路上,噠噠有聲。路過梅園的時候,遠遠的就聽見前方有嬉笑聲,似是有一群人在放肆的哄鬧,這其中有兩個聲音十分耳熟,笵吉射不由的皺起了眉:“像是阿銘與阿筠的聲音?”待馬車行到近處,他果然看到了侄兒範銘與外甥女明筠的身影。


    此時範銘正同明筠兩個人在羊車上打雪,興致正高,一大群的婢子仆傭們跑竄著陪他們玩樂。笵吉射看了他們幾眼便收迴了目光,馬車也沒有停留,徑直離去,隻是雙眉依舊緊緊蹙著。大青山的別莊內有溫泉池,他長姐每次迴王都總要帶著女兒在山上小住幾天,前幾日母女二人正好同他一道上的山,倒是阿銘這邊竟不知是何時來的。


    範吉射朝車外問道:“阿銘什麽時候來的?”


    下麵人答話道:“迴主公,君子銘是今晨上的山,撲著公孫明筠而來,還帶了一車東西,聽說是越國快馬運來的稀罕物。”


    範吉射冷淡淡的嗯了一聲,但沒有說話。範篾方才也朝外望了一眼,大宗嫡長孫範銘他自然是認得的,那少女雖從未見過,但從剛剛的話裏也不難知道她的身份。他觀範吉射的神色,在心裏飛快的推敲了一番,道:“主公可是憂心長房與公子成毅走的過近?”


    範吉射的食指在腿上輕敲了兩下,笑了一笑,道:“蔑伯知我矣。”


    範篾謙然道:“不敢言知,為主公盡心分憂罷了。”他頓了頓接著道:“國君年老,眾公子中,要屬公子成毅性格最為溫敦寬和,當年老大人也是因這點才將大女嫁與他,將來必是要輔他做國君的。老大人向來重嫡長,若是長房那邊再拉攏到公子成毅,屆時對我們很是不利啊。”


    範吉射冷笑道:“豈止是不利。父親一直以來都想扶植一個聽任於他的國君,眾公子中,唯公子成毅最合他思量。我與大哥相爭多年,他心裏在盤算什麽,我又豈會不知。”言罷他冷哼一聲。對於公子成毅,他不是不想拉攏,隻恨他嫡出子太小,年紀不相襯;他的嫡女倒是適合婚配了,又可惜他長姐兒子早夭,至今除了個女兒再無所出。


    範篾問:“主公可想好了對策。範氏大小事皆瞞不過老大人的眼,屬下揣測這事老大人應是知曉的,說不準是默許其成。”


    範吉射道:“大哥占了嫡長二字,父親一向偏袒,若父親有意,此事就難辦了。”範篾點了點頭,沉吟片刻道:“主公,屬下倒有一愚見。”範吉射眉頭微皺,道:“蔑伯且說。”


    車輪滾滾,馬蹄奔踏,踐亂了一地凝白的新雪。馬車內,範吉射聽完範篾的話眉頭漸漸鬆開,笑了一笑,道:“若此計能成,倒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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