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連祁笑了笑:“你既然不願意過去,我特意吩咐廚子按照我們晚上的吃食原樣給你做了一份,有一些我覺得甚合胃口,就想著無論如何也要讓你嚐嚐,又想及這時候你若是在自己家,怕是你父母恨不得把所有好的都留給你,可是按禮俗你今日不能迴家,我怕你想家,更覺不能讓你感到委屈。”


    沈芊芊的鼻子有些發酸,好半天後,開口道:“外麵都說你是惡少,以前我也誤會了,你其實是個很好的人,好人會有好報,你的病一定能好的。”


    “我的病是天生的,好是不會好了,死去是早晚的事兒,但也沒什麽,哪個人又是永遠不會死的呢?”


    誠然如此,但健康的人麵對的是大好時光,而被疾病纏身的人,卻每天都站在死亡的邊緣,這哪裏會是一樣?


    沈芊芊懼怕這個問題,不予再談,轉念想起一事:“我今兒白天得罪了楊連喜,晚上你伯母讓人來叫我過去我又沒去,他們是不是很生氣,隻怕少不了在你麵前罵我吧?”


    楊連祁遲疑了一下。


    何止罵,伯母還摔了幾個餐碟,堂兄甚至把案幾都砸了。


    但這些話他不能說,他想了想,隻道:“不高興的確會有的,但也沒那麽嚴重,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當然不會放在心上,我是怕他們為難你,你說你……”她看他一副和善的樣子,又有點恨鐵不成鋼,明明是正主兒,怎麽搞得像是在人家眼底下討生活一樣?


    她咬咬牙,道:“今日迴來,我想好了一件事情,原本還在思索要不要跟你說,但現在我決定要告訴你,答不答應,就看你了。”


    “正好,我也有一事想說。”楊連祁也道,“本在千鳶會上已想清楚了,今晚更覺確定。”


    “那你先說。”


    “也好。”楊連祁點頭,“我打算跟堂兄和伯母商議,把楊家店鋪的經營權利拿迴來,等到穩定後就交給……”


    “呀,我也是如此打算。”話還沒說完,便被沈芊芊打斷。


    他把後麵的話暫時頓住:“你和我想的一樣?”


    “沒錯。”沈芊芊來了精神,“楊家店鋪的管理,你必須要收在手裏,這本來就是你父母為你留下的東西,就是你不在乎,也不能浪費了先人的心血啊,好在你總算開竅了,以前你身體不好沒精力管,倒也可以理解,但往後還有我呢,


    你放心,我必定幫你把生意奪迴來!”


    “奪?”楊連祁卻沒想用這個字眼。


    “對,奪迴來。”沈芊芊沒聽出他的質疑,“誠然我不懂生意場,但不試一試,又怎知沒有機會呢,大不了你出主意,我出力氣,我們齊心協力。而且,我還要跟你保證一件事,你聽了興許心裏會好受一些,也更有動力。”


    “沈小姐請講。”


    她胸有成竹:“等你奪迴家業,把李氏母子趕出楊家,下人們必定再也不敢怠慢你的病情,那時候我也可放心了,你就送我一份休書,或者我們去縣衙請和離,屆時你與我便無關係,你心儀誰,再光明正大向誰提親,你說,這是不是好事?”


    “休書……和離?”楊連祁愣住。


    “對,你是不是很開心?”


    “我……”


    “不用謝我,實話說,我先前本已經做了將就一生的打算,可是現在覺得你這人很不錯,我們不能這樣湊合在一起,這樣對彼此都是浪費。”


    “你……這樣想?”楊連祁還沒迴過神。


    問題是,他深思熟慮才做的決定,原是為了她啊。


    他擔心這個大小姐跟著自己受委屈,才想把家業拿迴來,然後全交給她,這樣萬一自己哪一天走了,她也能在楊家站穩腳步。


    一紙婚書兩姓相結,沒有情也必須有義,他做好了為她的餘生負責的準備。


    可對方做了要走的準備。


    也好吧,不耽誤她,亦算是負責。


    他輕歎了一口氣:“既然沈小姐如是說,我答應了便是,我在此承諾,等生意拿迴來,錢財亦或者其他,沈小姐盡管開口,隻要能拿出,楊某就絕無二話,不過……縱然是和離,外人對女子的評價卻總也不公,你……”


    “這個不用你擔心,我不像你那麽弱不禁風……”沈芊芊話說一半,又覺不合適,及時打住了,她想了一想,將人讓進房間,於書案前攤開紙筆,“勢不容緩,說做就做,你們楊家竹材的店鋪一共有多少……你知道這些嗎?”


    楊連祁忽略她質疑的目光。


    他是個病秧子,但不是個一無是處的病秧子。


    他點頭道:“店鋪目前隻開在濰遠縣,楊家直接開店的共有四十七家,這些店由楊家親自聘請夥計,一切管理都是我們來做,店中夥計隻聽從安排,所有盈利都是楊家的。


    另有十二家與其他商戶聯合經營,由這些商戶老板們自己聘請與管理人員,楊家隻管理竹材運營,盈利五五分,每個商戶都有自己的經營模式,他們的要求最多,也比較愛生事兒,不過堂兄與這些老板的關係處理的都還不錯。”


    “這麽說,聯合經營的這十二家最不好對付,我們應該先從他們入手!”沈芊芊在紙上劃了一筆。


    “不,這些店鋪的老板們自己也出了錢的,他們更看中的是生意是否做得好,至於楊家誰跟他們交洽都無所謂,反倒是直接經營的店裏那些夥計們,他們被堂兄收攏了心,怕是很難會聽我們的,想從他們口裏探些消息基本沒可能。”


    “這……”沈芊芊深吸了口氣,“看來這條路沒那麽容易。”


    她放下筆,向眼前人伸出手來:“不過沒關係,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且就放手一搏吧,沒什麽好怕的!”


    “好!”楊連祁也伸手,與她緊握。


    沈芊芊覺得,這個病弱的人,手卻是十分溫暖的。


    她的心忽而柔軟,想了想又道:“對了,我知道你鍾情駱妹妹,但現在她進楊家實非好時候,你放心,明天我會去一趟長清齋,若是有可能,我請駱妹妹等一等,不要那麽著急婚配,等此事成了,我亦離開,便是良辰。”


    楊連祁撫著額頭,覺得身子不大舒服,不想與她再說了。


    窗外有風,方才置於紙上的筆被風吹動,白紙上留下一路墨痕,沈芊芊迴到案前,抬手間,見一隻鴿子輕輕落在窗欞上。


    她將筆歸至筆架,再一揮袖,那鴿子撲棱著翅膀飛走了,於漫天的華燈下,閃過白色身影。


    華燈下,有人對月輕歎。


    縣丞秦六提著糕點踏進縣衙廳院,一進院子,正看見李大人搖著扇子,抬頭看月。


    李大人換了一件素色外袍,未束高冠,隻簪起一部分,任餘下黑發垂肩。


    秦六小心翼翼走過來,朝他身後瞥了瞥,低聲道:“怎麽了,牧延,又被老太太訓斥啦?”


    官場之下,二人是好友。


    李牧延緊蹙雙眉,偷偷朝斜後方瞧了瞧,點頭。


    後方不遠處的竹椅上,他的母親正拿了一個果子,都近了嘴邊,大抵還是沒胃口,又放迴盤中,朝這邊看過來:“你莫要跟小六子告狀,我說的難道沒理嗎?”


    李牧延暗暗朝秦六癟嘴:可不是麽?


    秦六拍拍他的肩:“沒事兒,我去幫你勸勸。”


    說罷走至竹椅前,將提來的糕點放到桌上,笑嗬嗬地道:“老太太,我家裏人自己做的早立糕,您嚐嚐?”


    老太太表了謝意,眉目卻沒舒展,往旁邊瞪了一眼:“你看看人家小六子,家裏人這麽賢惠,對了,人家孩子都好幾歲了,你呢,你呢,年年都是我們娘倆過節,冷冷清清的,沒意思!”


    秦六連忙道:“不能這樣比,我比牧延大好幾歲呢。”


    “但他現在也應該留意著。”老太太拍著桌子,“這成婚,到有孩子,再到養孩子,都需要時間的啊。”


    “牧延的心思都花在百姓身上,他沒工夫想這些也是正常的……”


    “這事兒哪裏花費他的工夫,尋個媒人幫著張羅不就是了?”


    “這也……”秦六點著頭,靈光一閃,“對哦,這事兒用不著他操心啊,老太太您找媒人不就是了?”


    “我……”老太太語塞了一下,“我找過啊,這不是……都沒成嗎?”


    “都沒成?”他狐疑地迴頭望望李牧延。


    看風吹動那人的發,夜色傾灑他一身月華。


    秦六迴眼,皺眉問:“不應該啊,濰遠縣的女子眼界這麽高?”


    要是他們連李大人這樣的都看不上,那麽這兒至少有大多數的男子都要單著。


    “那倒也不是。”老太太支支吾吾,“但我也得挑一挑對吧?”


    “此話有理。”


    “其實我的要求也不算高。”老太太又道。


    “就算要求高點也應該,牧延擔得起。”


    “小六子你看啊。”老太太神色總算和緩了一些,“我就要求他娶的夫人溫柔一點,賢惠一點,這沒問題吧?”


    “當然沒問題,不但如此,牧延的妻子,模樣也應該萬裏挑一。”


    “模樣倒不重要,好看最好,不好看我也能接受,娶妻娶賢,樣子是其次。”


    秦六立即豎起大拇指:“老太太您真開明。”


    開明的老太太繼續道,“然後我希望她能知書達理落落大方,不畏外人,上得了廳堂。”


    “對,這也是正常要求,不但要能上得了廳堂,還應該下得了廚房。”


    “下不下廚房不打緊,嫁過來也用不著她下廚。”


    秦六又是一臉欽佩:“老太太您這樣的婆婆哪裏去找啊?”


    但……既然是這樣的話,不應該很難說媒啊。


    聽老太太又道:“其次我希望她能有自己的事情,不是為了賺錢,但自己得活的有目標,不必時刻圍著牧延轉,而後我還希望她能夠堅強,不要一遇到事情就迴去跟父母訴苦,如果錯的是我,或者牧延,我們會親自跟她道歉,但我並不是很想同親家時常因為這些事兒打交道,還有,她最好不是本地人,牧延的就任地隨時會有變動,本地人怕是將來不願意跟著走,她還要……”


    “等一下。”秦六的臉色慢慢地不大好看了,“我想先確認,您是希望……對方是一個遠離父母,背井離鄉,能出來做事,卻還未婚配的姑娘?”


    “這要求不高吧?”老太太認真問。


    “嗬嗬。”他嘴角抽搐了一下,“也許再過個千兒八百年,這樣的姑娘可能有。”


    可如今女子拋頭露麵的本就不多,何況還是未曾出閣的,那就更少了,還要人家遠離家鄉親人,這……若不是實在有什麽困難,怕是沒有姑娘願意這樣做。


    怪不得一個都沒成。


    不過……


    他卻忽而想起了一個人來。


    他心念一轉,連忙道:“今日我倒是見著一個人,很符合您的要求。”


    “哦。”老太太坐直了身子。


    李牧延也走近了幾步。


    兩雙眼睛緊緊盯著秦六,秦六清清嗓子,往上一指:“長清齋的駱姑娘。”


    “啪”的一聲,李牧延的扇子掉到了地上。


    秦六撿起扇子,塞迴他手中:“要不明兒我親自去一趟,幫牧延說個媒。”


    老太太喜形於色:“好啊好啊,小六子,這件事情就拜托你了。”


    那邊剛塞迴手中的扇子又掉了。


    老太太終於拿起果子吃起來,好奇抬頭:“你剛剛往上指什麽?”


    “紙鳶啊。”


    “哪兒有紙鳶?”老太太盯著高處看,隻看到一抹白影。


    白影帶著咕咕的叫聲,落在閣樓的亭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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