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寒風凜冽,鳴咽不已。


    龍亢桓氏老宅附近,麥苗青青,綠意盎然。


    桓彝隨意走了走,感覺很是舒心。


    家鄉好,還是家鄉好啊!


    是的,桓彝已經迴來了。


    江東仕途不順,編修國史的中書郎一做就是多年,頗覺苦悶。


    建郵一度有傳聞,說要任他為吏部郎,級別沒變,實權大大增加,不過終究沒有成真,於是幹脆辭官在家,不幹了。


    淮南之戰結束後,眼見著要檢括戶口、登記僑民,桓彝不再猶豫,連家產都不要,隻帶了些細軟幹糧,便舉家登船離開。


    呢,不但沒人阻攔,還他媽有人送行,這就是大晉朝的國情一一說實話,如果有北地士族南下江東,情形也好不到哪去。


    迴到老家住了三月,該拜會的舊人拜會了,該走訪的親友走訪了,甚至參加了一次譙、沛二郡士人的清談聚會。


    總體而言,有老關係在,融入得非常快,比當初剛去江東時還如魚得水。


    士族麽,你幫我我幫你,剪不斷理還亂,就是如此自在。


    這一晃便到了臘日。


    聽聞兒子受庾元規、溫泰真提攜,入了黃沙獄當典事,心下稍安。


    現在他要運作一下自己了。


    他才五十三歲,身體康健,今年甚至還生了個兒子,精力充沛得很,自覺不該就此窩在家裏,還可以在仕途上走一走嘛。


    但老桓清楚,即便有老友庾元規幫忙,沒有任何功勞的話,可走不上去。


    在這一點上,北地風氣和江東是有區別的。


    說難聽點,長子桓溫好歹還陣斬金城太守竇濤呢,這是實打實的軍功,你有什麽?


    桓彝肯定是無法上陣斯殺的,他隻能另辟徑,比如給認識的人寫信。


    當然,這需要讓朝廷知道,不然如何能算作他的功勞呢-—”·


    臘月下旬的時候,年節將近,丹陽丞杜義收到了桓彝的信,先是一笑,再是一驚。


    笑是因為桓彝白費勁了,他本來就與北地暗通款曲,隻不過也沒有真的投降罷了。


    驚則是因為桓茂倫怎麽看出來的?難道我臉上寫了叛徒兩個字嗎?


    恰在此時,丹陽尹山瑋遣人相召,一起入東宮議事,嚇得杜義當場把信燒了,這才驚魂未定地上了牛車,往東宮而去。


    ******


    東宮其實不「東」,整體位於台城西南部,西臨運瀆。


    運瀆,顧名思義用來運輸的。


    孫權搬來建郵後,令左台侍禦史郗儉開鑿運瀆,直通倉城。


    而今八十八年過去了,運瀆還在使用,且年前經曆了一次徹底的清淤疏浚,


    不但可作運輸之用,同時還是台城的護城河。


    建鄴東宮和洛陽東宮一樣,開有三門,正南為承華門,東西兩側分別是安陽門和奉化門。


    牛車穿過了一片雜亂的工地,停在了承華門前。


    杜義下車後,迴身看了下。


    快要過年了,台城南側的城牆還在持續營建,真是一刻不停。


    「下次再來,還得經台城諸門。」杜義搖了搖頭。


    這個時候,親隨已與東宮二衛的兵士交涉完畢,可以入內了。


    東宮二衛共四千人,都是從禁軍轉來的。


    原本總計二萬禁軍,其實是按普開國初年七軍五校的規製來組建的。


    但東晉草創,顯然無法完善宿衛七軍及五校尉營兵編製。


    到了最後,宿衛七軍隻得其三:左衛七千、右衛七千、驍騎二千。


    其中,左衛、右衛輪番宿衛台城。


    現任左衛將軍是南頓王司馬宗,右衛將軍則是虞胤,此人是司馬睿元配妻子虞孟母之弟。


    宿衛七軍中其他的前後左右四軍將軍亦有,隻不過都是空頭名號罷了。


    五校尉營兵隻有屯騎二千、步兵、射聲各一千,總計四千人,由譙王、屯騎校尉司馬無忌統率,駐石頭城。


    宿衛三軍及三校尉營兵合稱建鄴禁軍,歸中領軍王舒指揮。


    建鄴城中還有一些零散的兵馬,比如西陽王司馬開府,朝廷賜其「千兵百騎」一一字麵意思,就是一千步兵、一百騎兵,歸其個人統率。


    類似司馬的人還有,但基本隻有一百兵到數百兵不等,不算禁軍,不算郡兵,是朝廷為他們養的私兵,隻能說大晉朝水太混了,太複雜了。


    太子司馬衷搬去東宮之後,左衛、右衛各抽調兩千人,組建東宮二衛,這又算是東宮屬兵了。


    整個建鄴城,從軍隊來看都是散裝的,令人稱奇。


    杜義入了崇正殿,便看到了太子庶子江彪,想開個玩笑的,但人家是太守級別的官員,自己隻是郡丞,官品還沒縣令大,見禮之後,便找了個靠外的位置,


    老老實實坐下。


    片刻之後,丹陽尹山瑋入內,見著杜義,笑道:「弘治,坐那麽遠作甚?來我身側。」


    杜義苦笑了下,道:「罷了,這邊可觀庭中奇石,甚好。」


    山瑋搖頭失笑,隨後左右看了看,終於沒見到顏含,頓時鬆了口氣。


    搬到東宮後,太子府又多了個太子詹事,乃會稽孔愉,不過同樣沒喊他過來,因為他與丞相王導相善,有些事不方便當著他的麵講。


    「淮南、廬江二郡遭賊,總是堅守不出,也不是辦法啊。」


    「那能怎麽辦?上萬鮮卑鐵騎,縱然分成了數股,那也不好打。能守住城池、塢堡就不錯了,開春之後,其自退走。」


    山瑋聽到了有人在說話,定晴一看,卻是太子洗馬陳達和左衛率應玄。


    原左衛率迴家丁艱去了,應玄出任此職沒多久。


    不過他是自己人,更準確地說是太子妃山氏的自己人一一應玄之父應詹,出身南頓應氏,乃山簡舊部。


    聽到他們提起淮南、廬江戰事,山瑋也很感興趣,遂湊過去傾聽,不料就在此時,太子夫婦二人齊至。


    山瑋和眾人一齊起身行禮。


    「坐下吧。」司馬衷臉上又是標誌性的蒼白,迴了一禮後,匆匆說道。


    眾人遂落座。


    司馬衷、山宜男二人並坐上首。


    開腔之前,司馬衷先看了下山氏,見她點頭之後,才說道:「今議淮南戰事。」


    「邵賊此人窮兵武,大雪紛飛之際,亦遣兵南下。何次道與賊兵相持施水半月,然賊轉入廬江,大肆抄掠,民情不安。陶道真(陶瞻,陶侃之子)與賊戰,大敗,幸郡城未失,不然真不知該怎麽說了。」


    「今各地飛劄而至,皆言山彥林擁水陸兵馬二萬餘,卻不救援廬江、淮南。


    諸位可有良策?」


    果然說的是淮南戰局。


    不過,他們能怎麽辦啊?難道把東宮二衛派過去打仗?恐怕也打不過。


    鮮卑騎兵來去如風,而南兵以步卒為主,累死了都追不上,這仗怎麽打?


    太子右衛率周聽了,微一皺眉,道:「殿下,卻不知賊騎來自何處?」


    司馬衷一愣,遲疑道:「應是—————·


    「成德、陽泉。」山宜男搶先說道。


    司馬衷汗顏,他本來準備說壽春呢。


    「既如此,也不是不可以防。」周說道:「淮南、廬江二郡,湖池眾多,


    河溪縱橫。便是天寒結冰,冰麵亦很薄脆,過不了人馬。賊騎驅馳於野,走不了多遠便會為河流阻隔,過河之後,再走幾裏,又是河流。臣實不知,如此水網密布之地,怎生讓騎兵跑起來的?


    2


    說到這裏,不待司馬衷迴答,又道:「我猜二郡豪族見得大隊賊騎而來,便已畏懼,故據守塢堡,任賊騎縱橫。如此,局麵其實不算太壞。理他作甚,賊野無所掠,早晚自走。」


    「話不是這麽說的。」應玄清了清嗓子,道:「若任賊騎來往縱橫,二郡豪族見了,難免灰心失望。久而久之,恐於大局不利。山都督最好還是動一動,縱不能趕走胡騎,至少要讓二郡大族見得王師,如此方能與邵兵久持。」


    「應將軍說得在理。」太子中舍人虞茂說道:「南北相爭,首在人心。不聞不問,隻會讓二郡都父老大失所望,還是得想想法子。」


    想法子那就要出兵了。


    雖說廬江、淮南不可能所有河流都結冰了,但枯水之時,終究有些不便。


    大船開不進去,隻能走小船,但船一小,風險也大了。


    「能不能一一」就在眾人思索之時,山宜男突然說道:「能不能把賊騎引到一處,然後暗中遣人燒掉木橋,令其夾於河灣之間,進退不能、驅馳不得,再以步卒殺出,一舉剿滅?」


    「難。」周搖頭道。


    「賊人恐不會上當。」太子家令蔡邵說道。


    「一著不慎,恐要為賊騎所迫。」太子中庶子沈楨亦道。


    山宜男見眾人這麽說,有些難堪,便不再說了。


    杜義冷眼旁觀。


    其實此策也不是沒有成功的可能。


    鮮卑人上萬,形形色色,總有驕橫大意之人,況且晉兵一直避戰,他們早就心中輕視了,騙個幾百騎到不利地形上,伏兵齊發,你敢說一定成不了?


    「那怎麽辦?」司馬衷唉聲歎氣道。


    「殿下,臣願往合肥一行。」左衛率應玄長身而起,道:「這個圍,總得有人解。再這麽拖下去,山都督恐狼狽不堪。」


    「可有把握?」司馬衷問道。


    「盡力而為。」應玄說道:「殿下不應為此等事體分心,而今天子抱恙,局勢波詭雲,此乃大事。」


    司馬衷悚然而驚,默默點了點頭。


    不到最後一刻,誰都沒法安心。最近一段時日,左衛將軍司馬宗可不是很老實,他和右衛將軍虞胤過從甚密·——


    收拾心情後,司馬衷說道:「此事就交給卿了,盡力而為即可。”


    「遵命。」應玄應道。


    「還有一事。」司馬衷又道:「天子有意以東宮屬官為使入蜀,何人為之?」


    「殿下,不如派顏弘都前往。」丹陽尹山瑋建議道,


    司馬衷下意識看向山氏。


    山氏頜首。


    司馬衷又看向其他人,眾人皆無異議,早想打發他走了。


    「那就以顏弘都為使。」司馬衷下定了決心。


    隨後又議了議其他事,直到傍晚時分,眾人才行禮告退。


    這個時候,山宜男喊住了落在後麵的應玄,輕聲說道:「高正此行,多加小心。妾聞胡人向貪財貨,若能設法誘其來劫掠,並以舟師殺之。哪怕隻是小挫其鋒,都能令局勢大為改觀。妾不擅軍爭,緩急之間隻想到此策。高正熟讀兵書,


    何次道亦有軍略,可試行之。若實在不行,亦無需顧及妾之顏麵強行為之,當以大局為重。」


    周剛走出沒幾步,聞聽此言,腳步一頓,旋又快步離開。


    「臣去了再看。」應玄看了山氏一眼,迴道。


    山氏點了點頭。


    片刻之後,又迴了正殿,見人都走光了,便對司馬衷說道:「夫君,顏公乃正臣,出使遠行之事,還需好生安撫。」


    「那就召-


    一一「最好親自上門。」山氏看著他,說道。


    「行。」司馬衷微一猶豫,便應承下了。


    當天晚上,司馬衷親至顏含府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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