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6章葛公(不是)


    晉太子司馬衷磨磨蹭蹭,終究還是渡江北上了。


    閏月(五月)初五,就在邵勳收到消息後的第二天,琅琊王司馬衝正在府中宴客。


    在座之人地位最高的有兩個,其一是新近襲爵譙王的司馬無忌,以屯騎校尉之身領禁軍一部,屯於石頭城,拱衛建鄴西側安危。


    其二則是諸葛恢。


    這人一開始就是司馬睿的親信,擔任幕府主簿,後任江寧縣令,為司馬睿南下打前站。


    作為琅琊士族、司馬睿國人,極受信任。司馬睿南渡之後,駐丹陽,同時想把手伸向人口較多、相對富庶的會稽郡,於是派諸葛恢前去擔任太守。


    公允地說,諸葛恢還是有相當能力的,在會稽郡幹得不錯,於是迴朝任官。


    不過他運氣不好,中間服母喪兩年多,自己又生了大病,連續免官兩次。


    幾年前複出,慢慢升到了侍中。


    因為北方強大的壓力,司馬睿令其出鎮京口,以侍中之職總領當地的兩萬世兵,拱衛建鄴東側安危。


    司馬、諸葛二人之下,還有禦史中丞熊遠。


    他是豫章南昌人,非常勵誌。


    其父祖皆為石崇奴婢(蒼頭),且比較受信任,讓熊遠從小接受了教育。從人身依附關係來講,即便石氏給熊遠脫了奴籍,身上的石家色彩卻怎麽也不可能洗幹淨的。


    前陣子司馬睿欲立石氏為皇後,被王導勸阻,認為不合禮法,現在結果出來了:司馬睿認慫,他也不打算立皇後了,冊封石婕妤為石貴嬪,令諸子以母禮事之。


    石貴嬪出身樂陵石氏,與渤海石氏(石崇、石超所宗)算親戚,但分家了。


    汲桑起事時,故廷尉石勘退保厭次鄉裏,莊園被攻破,與長子石定石庶公、


    小子石邁石庶昆俱死,樂陵石氏遭受重創,人丁寥落已極,就隻有石兄長石陋一子石遠石庶祖存活一一彼時家洛陽。


    永嘉二年(308),石遠先至樂陵奔喪,收斂族人遺骸,然後帶著家人前往潁川,投奔從妹石令修(石之女,嫁入潁川陳氏),再與陳氏、妻家部分人一起經徐州南渡建郵一一石遠妻荀柔乃故中書侍郎荀嶽之女。


    石貴嬪就是石遠最小的妹妹,也是唯一的妹妹。


    石遠無子女,且至江東後沒幾年就病逝了,這一點比較傷,以至於石氏無人可用。


    石崇奴婢之後要不要用?用!


    叔母諸葛男姊(石勘妻)家裏人用不用?用!


    從姐石令修諸子(穎川陳氏)用不用?用!


    嫂嫂荀氏家裏人用不用?用!


    今日在場的諸葛恢、熊遠與石貴嬪關係密切,就是被任用的典型了一一當然,諸葛恢也不需要靠石貴嬪這層關係,更別說石貴嬪就是他在永嘉三年(309)


    介紹給司馬睿的了。


    不過,諸葛氏與石氏的關係也不止於此。


    諸葛恢大女兒諸葛文彪就嫁給了石貴嬪之子、琅琊王司馬衝,二人今年剛剛成婚。


    在建鄴,諸葛氏絕對算得上一個顯赫的門第。


    這會諸葛恢說話聲音就很響亮:「江北有消息傳來,賊將張碩屯兵穎口,操練不休,我料太子定不敢至合肥,論壽春!」


    說話間,一群鶯鶯燕燕列隊而至,給眾人進食。


    這些婢女皆衣綾羅綢緞,手捧琉璃食器,裏麵放著燉好的豚肉,香氣四溢,


    從這一細節就可以看出,琅琊王司馬衝的經濟狀況比太子司馬衷強得不是一星半點。


    再看看府中陳設,金銀玉器不少,比起東宮那陳舊的家什又強了許多。


    說到底,這些都是看人的。


    太子未必一定搞不到錢,但琅琊王是真的高調。


    諸葛恢對此熟視無睹,他自己就不是低調的人。


    為了爭個麵子,丞相王導都敢,眼前這些算什麽?


    此刻隻見他等了等,待婢女們離去之後,朝坐於上首的琅琊王司馬衝拱了拱手,道:「殿下,此乃良機。」


    「哦?」司馬衝放下酒杯,忍不住咳嗽了兩下,道:「機從何來?」


    諸葛恢暗暗皺了皺眉。


    琅琊王就這點不好,身子骨太弱了,一副病的樣子,稍微喝點酒就咳嗽,像什麽話?


    不過他沒有表現出來,隻道:「殿下且聽老夫娓娓道來。」


    「向昔葛公所言,無不中,孤在此聽著。」司馬衝伸了伸手,道。


    諸葛恢再行一禮,然後看向眾人,說道:「公等可緊緊盯著太子的動向,一有機會,便可糾劾。孝文,君乃禦史中丞,用點心。」


    「遵命。」熊遠起身行了一禮,應道。


    熊遠熊孝文大概是普梁兩國中唯一出身比邵勳還低的高官了,蒼頭奴婢之子,竟比士息還低,所以他很自卑,一直謹小慎微、禮數十足。


    前些年,大晉忠臣、死後諡號「烈」的王敦王處仲聽聞他有才能,心中不悅,想把他調過來當長史,熊遠不敢去,求爺爺告奶奶得免。


    如此薄弱的根基,諸葛恢說什麽,那就隻能點頭應是了。


    「聽聞你結交了幾個江州官員,可與他們一起使勁。今時不同往日,朝中吳地官員已至半數,天子也非常看重吳地士人的想法,或有奇效也未可知。」諸葛恢還沒放過熊遠,繼續叮囑道。


    「是。」熊遠應道。


    「孝文,聽聞你父祖脫奴籍還鄉裏,得益於潘嶽潘安仁勸說。今梁國太保潘滔尚在,可曾有來往?」司馬無忌突然說道。


    熊遠聞言,心中惱怒。


    他是謹小慎微,但作為言官又怎麽可能是純粹的好好先生?泥人還有三分火氣呢。


    他承認,當年縣召其為功曹、郡辟文學乃至察孝廉,石氏是其恩主,但這些年他自己也很努力,為了取得天子信任,不知道花費了多少心血,怎麽一個個看不到他的才能,反倒盯著以前的那點破事椰乃至中傷?


    「公壽,過了。」諸葛恢擺了擺手,道:「今正事要緊。」


    「公壽相戲耳,孝文勿要往心裏去。」司馬衝亦道。


    司馬無忌笑了笑,看向諸葛恢,問道:「葛公可知張碩其人如何?」


    「有些才具。」諸葛恢說道:「對戰事應當是較為精通的。真說起來,邵賊當年教導的門生都很不錯。王雀兒、金正、侯飛虎皆大放光彩,乃當世名將。張碩、蔣恪、徐煜、趙瑋等人亦為一時之選。惜哉!王茂弘當年就說此子有狼顧,有不臣之相,宜誅之。奈何太妃總為其說好話,唉。」


    其他人跟著歎息了一聲。


    太妃何止為邵賊說好話,都為他生了三兒一女四個孩子了。


    「罷了,不提陳年舊事。」諸葛恢說道:「單說張碩此人一一諸葛恢沉吟了下,道:「邵賊西行之後,他便南下潁口,應是為防備王師北上的。眼見著金正等輩建功立業,張碩能不急?若有機會,他定然會嚐試著南下,縱非大隊人馬,遣小股遊騎窺探不無可能。」


    「而太子固然性純孝,然非有膽略氣魄之人,聞知有邵兵南下,或不敢西行。天子聞悉,定然大為失望。」


    說到這裏,他微微一笑,看向女婿司馬衝,道:「根基一一便是這麽一步步動搖的。」


    司馬衝先是麵色一喜,繼而又有些憂慮,道:「陛下登基之後,數次龍體抱恙,若遷延日久———」


    「殿下,大事可急不得。」諸葛恢麵容嚴肅地說道:「若弄巧成拙,隻會壞事罷了。」


    司馬衝哦了一聲,沒再說什麽。


    他們這一家子,從父親司馬睿到幾個兒子,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恭讓謙退」


    臣僚們說什麽那就是什麽,絕對不會遮擋賢路。


    當然,父子四人中,有人是真的恭讓,有人就不一定了。


    見司馬衝態度還算不錯,諸葛恢滿意地點了點頭,又道:「也不能光指望太子出錯,殿下也得做點成績出來。」


    「請葛公明言。」司馬衝懇切道。


    「琅琊國並無實土,流寓建鄴的北人不少,其中來自琅琊的官民不下千戶。


    殿下不妨上疏,請置僑郡、僑縣。」諸葛恢說道:「便從丹陽郡中尋一地,置琅琊國、臨沂縣,安置流民。如此,殿下便有封國、有實土,百姓也有所依,天子聞之,定然大悅。」


    「葛公言之有理。」司馬衝一聽,連連點頭,道:「孤今日便上疏。」


    諸葛恢欣慰地點了點頭。


    他今天也要迴京口了,好不容易來建鄴一趟,自然要把事情辦得漂漂亮亮。


    王導的位置,他也想坐一坐,一切就看能不能把琅琊王扶上去了一一今上立太子,而有琅琊王,從內心深處來講,他未必不願看到兒子們爭一爭,這無關其他,也不是說他不愛兒女,這隻是本能罷了。


    宴會一直持續到入夜時分方才結束。


    月上柳梢之時,諸葛恢與眾人分別,匆匆上了馬車,連夜趕往京口。


    初六午後,諸葛恢抵達了京口,這個時候,一江之隔的廣陵傳來消息:太子司馬衷在廣陵查訪賢才,點計流民,並派了一批使者入京。


    諸葛恢心中咯瞪一下,這是在玩什麽招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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