氾褘是從南城出來的。


    行經此地時,街道兩側到處是打好的地基,以及修了半拉子的園囿、屋舍、殿宇。


    此情此景,讓氾褘有些黯然神傷。


    這都是民脂民膏啊,結果半分沒用到軍爭之上,全拿來享受了。


    看著在空地上搭氈帳的軍士,氾褘暗暗猜測他們心裏是怎麽想的。


    “氾公,請隨我上城樓。”在前頭帶路的理曹掾索詢低聲說了句。


    “好。”氾褘點了點頭,快步跟上。


    幾人一前一後,很快登上了一座城樓。


    此樓名“青陽樓”,乃南城東門,門曰“青陽門”。


    城樓上燃著諸多火盆、火把,將周圍照得亮堂堂的。


    軍士們肅立四周,沉默地看著氾褘一行人。


    沒有人是傻子,上頭吩咐他們準備吊籃,送人出城,就已經猜到其中部分關節了。


    張駿若下定決心,殊死抵抗,至於派人出城嗎?


    隻要派人出城,那麽就說明一件事:張駿還是想談。


    如果再聰明點,分析推理一番,便可知姑臧危若累卵,沒有守得住的希望,所以需要提前接觸一下梁人,談一談條件。


    “長史,可以了。”一名軍校走了過來,指了指已經綁紮好的繩索和吊籃,說道。


    氾褘點了點頭,正要入籃時,抬頭看了看城外。


    城東梁軍大營燈火通明,刁鬥森嚴。外圍還隱有馬蹄聲響起顯然是遊騎在來迴巡視,驅逐靠近窺探之人。


    氾褘不再猶豫,站入籃中。


    軍士上前,奮力搬起,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吊籃一點點放下去。


    很快,吊籃落到了地麵。


    氾褘走了出來,仔細看了看周圍。


    四周黑乎乎的,借著城頭灑落的微弱光芒,氾褘隱隱見到了黑色的凝固血跡,以及折斷的長槍、刀劍,似乎這裏曾經曆過一場大戰。


    “守來守去,連城牆根都不守,不知道打的什麽仗。”氾褘歎了口氣。


    他又看向東側遠處黑乎乎的城垣,那是已被梁人攻克的東城“講武場”。


    氾褘記得,東西兩側小城外住著許多鮮卑人的,而今卻不知身在何處。


    這些鮮卑人乃依附姑臧的編戶百姓,平日裏主要負責照料牧苑。


    是的,東西二小城外是寬闊平坦的草場,原本放牧著大量牲畜,故這兩座小城也被稱為東西二苑。


    臨戰之時,這些鮮卑人帶著牲畜跑了,卻不知有沒有順利逃脫。


    思慮之間,兩名隨從依次而下。


    二人一番摸索,成功點燃了火把,然後看向氾褘。


    “走!”氾褘大踏步向前,一點不懼。


    隨從很快跟上,手撫著腰間刀柄,與其說是以防不測,不如說是給自己壯膽。


    三個人落入梁兵的汪洋大海中,濟得甚事!


    走了數十步後,很快有遊騎發現了他們,然後靠攏過來。


    “勿要動手。”一名隨從上前,施了一禮,大聲道:“我等乃張涼州使者,有要事相商。”


    遊騎沉默地看著他們。


    須臾之間,又有數騎上前,將他們團團圍困了起來。


    兩名隨從有些不安,氾褘卻泰然自若,隻站在那裏,靜靜看著。


    “帶他們入東城。”遊騎似乎還是名小軍官,揮了揮手,下令道。


    “使者請隨我來。”一名騎士撥轉馬首,大聲道。


    氾褘默不作聲跟上。


    又走了數十步,東城很快到了。


    騎士上前交涉一番,城頭放下一吊籃,將三人一一吊入城中,然後安置在一座宅院內。


    這個宅院氾褘太熟悉了,乃自家主公觀閱軍士演武時臨時住的地方。


    院中崗哨密布,牆角放著幾杆大旗,上頭隱露字跡:“右驍騎衛將軍段”。


    原來是府兵!


    東城不大,能屯駐三五百騎頂天了,而右驍騎衛將軍是正三品,其人竟然如此輕身犯險,離姑臧南城不過百餘步,膽略當真了得。


    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主官居前,能更好地觀察、調動、指揮帳下兵卒,這是非常現實的好處。


    邵勳能成事,不是沒有原因的。


    他一手調教的部隊,人人都想立功,求戰欲望極其強烈。可笑宋輯還指望堅守數月之後待梁軍自退,現在看來,可能性不大啊。


    沒有糧草,這些府兵很可能把周圍部落牧人的骨頭都榨出油來,支撐他們繼續圍攻。


    院中還有許多穿著麻布衣服的丁壯。不出意外的話,這便是府兵部曲了,此刻他們正忙著各自的事情。


    有人在給馬匹喂夜草。


    有人在修剪馬蹄。


    有人在挑揀柴禾。


    有人則在收集損壞的器械,裝上馬車,卻不知要運往何處。


    至於府兵——兩側房屋之中傳來了如雷的鼾聲,除值夜之人外,大部分都已經入睡,養精蓄銳。


    井井有條,忙而不亂,各司其職,戰意昂揚……


    有這樣的部隊,難怪能橫掃整個北地。


    ******


    直到天明,才有人領氾褘前往中軍大營。


    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金正的大帳中來了不少涼州人。


    氾褘粗粗一看,梁國西中郎將北宮純、焉支長姬嚴、枹罕護軍辛晏、前幕府主簿馬魴、騎督辛岩、賈摹(張寔妻弟)之子賈莊、盧水胡首領沮渠遮、禿發鮮卑首領禿發推斤、前帳下督閻沙族人閻鼎。


    看到閻鼎時氾褘一愣,似乎有些印象,因為此人曾在涼州鑽營,亦曾求到他府上,有過一麵之緣。


    閻氏在天水、武威也算大族了。


    張寔就是被閻沙刺殺而死。但閻氏族人卻沒事,畢竟漢末就跟韓遂造反的老資格豪族了,閻行更是娶了韓遂的女兒,還成功跳船到曹魏一邊。


    閻沙生前與韓璞關係不錯。


    抬頭不見低頭見,祖上那點破事算個屁啊,說不定韓、閻兩族乃至金城邊氏、敦煌馬氏、武威北宮氏以後還要攜手,像邊章、韓遂、馬超、閻行、北宮伯玉造後漢的反一樣,給邵勳來個大的。


    “見過金將軍。”氾褘收迴目光,對金正行了一禮。


    金正也不讓他坐下,隻用危險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問道:“聽聞氾長史去過洛陽,甚得天子禮遇?”


    “是。”氾褘不知何意,應道。


    “既見過天子,為何不降?”金正把玩著一枚虎符,問道。


    “吾受張西平拔擢,佐助其後人,不敢背德棄義。”氾褘答道。


    “那你來此作甚?”


    “受府主之命,保全武威士民。”


    金正突然笑了,道:“你們這些人,滿口仁義道德,實則男盜女娼。請降就請降,說那麽多作甚?”


    此言一出,場中諸人都有些不自然。


    他們投降,或多或少都有一套自洽的邏輯。深究下來這種自己騙自己的理由真能站得住腳嗎?


    金正你罵氾褘就行了,何必將我等也帶上?我們不要臉嗎?


    當然,金正絲毫不在乎他們的幽怨,隻看著氾褘,道:“張駿若早早入朝,此刻已然是天子座上賓,然擅起無狀之釁,是何道理?豈不聞自絕者不能容?”


    “將軍言是也。”氾褘道:“然哲王之理天下也必宥過釋冤,與人休泰。我家主公也是受人蒙蔽一時迷跡,今為息兵革,願歸庭闕。如此,則全父祖之名,又固君臣之義。”


    “這話不像是張駿能說出來的。”金正冷笑一聲,道:“我遣兵連破四城,他還不願降呢。你莫不是兩頭騙?”


    氾褘麵色不變,道:“將軍何疑耶?臨行前,我主嚐言,涼州被兵以來,將士不顧危亡,決命捐軀,此固義烈也。然死難者頗眾,長此以往,恐亭障多廢,邊塞不靖。又言春來便戰,百姓勤苦,輾轉之際,哭聲動天。每念及此,便不忍心。仁者當以安人為本,不以爭鬥為榮,今罪止於我,為百萬黎庶計,又何惜此身哉?”


    金正哈哈大笑,帳中梁軍將校們亦笑。


    說得比唱得還好聽,還不是被圍城三重,實在沒信心了,才願意投降?


    在座涼州豪族們則反應不一。


    有那與張駿有仇的,比如辛氏、賈氏、閻氏,笑得樂不可支。


    胡人酋豪則是尬笑。


    北宮純、馬魴、姬嚴等人則是苦笑。


    還有麵現赧色的,總之什麽心態的都有。


    金正笑完之後,臉色一收。


    帳中笑聲漸止。


    金正用略有些遺憾的語氣說道:“張駿終究還有點父祖餘蔭。陛下有令,軍到即降,另有任用。城破之前出降,不失富家翁。汝就此迴報,今日我等一天,若無迴信,則揮師攻城。”


    他沒說城破就擒之後怎麽辦,這就要靠張駿自己腦補了,反正不是什麽好事。


    氾褘聞言微微有些皺眉。


    條件不差,但也不是很好。不過他很清楚,這麽多涼州豪族坐在這裏,攻城的雜兵是有了。而且,一旦用他們勸降,或許還有不俗的效果。


    “另贈你一言。”金正又道:“張掖郡已降,酒泉、西海、敦煌、晉昌、高昌等郡被阻隔於外,斷無援兵來此。何去何從,悉聽尊便。”


    氾褘拱了拱手,沒再多言,當天就迴了姑臧城,將所遇之事一一稟報。


    這個時候,南城有豪族私兵鼓噪而出,迎梁軍入內。


    好在三城之間有城牆、城樓、城門阻隔,騷亂一時間蔓延不到中城、北城。


    但出了這種事情,本身就是對士氣的嚴重打擊,無論對普通軍士還是幕府將佐,抑或是張駿,皆是如此。


    他其實沒有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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