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槍右營在鹽池畔立正站定之後,齊聲大吼三聲:“殺!殺!殺!”


    聲震四野,殺氣衝天。


    鮮卑這邊人人驚疑,不少貴人下意識將手撫向腰間,不過很快又鬆了開來。


    右營就位後,中營六千甲士又排成五列縱隊,小步快跑。


    他們更誇張,直接站到了代國三千侍衛親軍的對麵,雙方大陣之間僅隔十餘步,抬腳便至,隨時可以廝殺。


    曠野之中,仍有大隊軍士在行軍,那是劉野那搖來的上萬羯騎。


    他們分成數股,在遠處兜著圈子,濺起大股煙塵。


    部大們更加不自在了,跟隨他們而來的親隨壯士下意識看了看駐馬的地方,似是在思考一旦撕破臉,如何將本部大人帶出去,逃迴部落。


    王氏臉上沒什麽表情,似乎這一切都和她無關似的。


    片刻之後,遠處又馳來了大隊騎士,足有兩千之眾。


    人人銀盔閃耀,威風凜凜。


    他們衝到鹽池之畔後,立刻下馬,取出圓盾、佩刀,將跟隨鮮卑部大們而來的親隨向外推,一點不客氣。


    鮮卑眾大嘩,對邵氏親兵怒目而視。


    親兵壓根不慣著他們,繼續推搡。


    親隨們紛紛把目光投向各自的貴人。沒有得到命令,他們是不敢出手的,隻可惜貴人們沒能給出任何迴應。


    遠處的羯騎稍稍靠近了一些,虎視眈眈。


    親隨們氣勢被懾,僵持片刻之後,半推半就往後退了數十步。


    一套絲滑小連招後,不知不覺間,場中的氣氛為之一變,似乎和一開始有點不一樣了。


    邵勳站在遠處看著,見一切妥當之後,才在親軍督黃正等人的陪伴下,來到了鹽池畔。


    他身著金甲,步履沉穩有力,神態悠然自得,穿行於千軍萬馬中時,仿如閑庭信步。


    他很快停了下來,掃視一圈,問道:“既見孤,為何不拜?”


    問這話時,倒背著雙手,聲音不大不小,仿佛在問“你吃了嗎”這種事情,一切都顯得很自然。


    王氏定定地看了這個男人許久,忽地麵現微笑,扭頭說了一句什麽。


    貴人們你看我我看你,心中哀歎,齊齊拜倒於地,口唿道:“拜見大晉梁王。”


    邵勳也不讓他們起身,軍靴在草地上走來走去,忽地停在一人麵前,問道:“步六孤氏?”


    此人年約五旬,聽到問話,立刻抬起頭來,擠出幾絲笑容,道:“正是。”


    邵勳負手而立,道:“數年前,鬱律南下攻我,有個步六孤氏的豎子口無遮攔,被我拔了舌頭。”


    此言一出,老者麵色微變,其他聽得懂晉語的人臉上也不太好看。


    “此番大戰,單於都護府向你部征集牛羊馬匹,似乎被拒了?”邵勳又道。


    老者聞言有些慌張,下意識看向王氏。


    王氏微微蹙眉,沒想到男人一來就問如此刁鑽的問題,讓她之前準備好的許多想法全部作廢了。


    “大王……”王氏斟酌著語句,正想為步六孤氏分說幾句時,卻被邵勳打斷了。


    “依製,此與叛亂無異,該如何處置?”他直截了當地問道。


    王氏沉默。


    步六孤眼神閃爍不定。


    銀槍右營的軍士頂盔摜甲,虎視眈眈。


    銀槍中營將士則死死盯著對麵的代國侍衛親軍。


    代人看了看人家的器械,看了看人家的士氣,看了看人家的殺氣,再看看自己,頓時有些氣餒。


    “大王,不若罰些人丁、牛羊。”王氏終於反應了過來,隻見她走到邵勳身邊,仰起臉,用略帶些嗔意和羞意的語氣說道:“此番大戰,步六孤派了三千精騎,與段文鴦將軍一起防備乞伏袁池的賊人,還是有功的。罪,固然難逃,卻可念其初犯,從輕發落。”


    說到最後,看了眼步六孤,道:“就罰他一千帳人丁、三千匹馬、兩萬頭牛、十萬隻羊,如何?”


    邵勳沉吟許久。


    跪在地上的部落貴人們以目示意,氣氛有些緊張。


    王氏篤定地看著邵勳,仿佛知道他會做出什麽選擇一樣。


    果然,邵勳很快便道:“也罷,小懲大誡,以後記得這遭便是。”


    步六孤有些不甘心,左右看了看,見沒人為他求情,心中大恨,卻不得不低頭,道:“遵命。”


    “若陽奉陰違,迴去後便反悔,那便不是現在這點懲罰了。”邵勳說道。


    說罷,他又來到另一人麵前,靜靜看著他。


    此人心下一個咯噔。


    “大莫幹氏(一作大莫於氏)的人,不應在太羅水麽?這麽遠也跑過來,忠心可嘉啊。”邵勳冷笑道。


    大莫幹見邵勳皮笑肉不笑的,頓時有些緊張,訥訥道:“翳槐無道,自當棄他而去。”


    “可我怎麽聽聞丘敦氏倉皇渡河之際,你部為其搜羅船隻、提供牛羊了?”邵勳問道:“計有一萬一千人渡河西逃,你幫了不少忙吧?”


    大莫幹下意識想要起身,不過很快被邵氏親兵按住了。


    “大王莫要聽信謠言,此必是有人中傷。”他叫起了屈。


    “此為王夫人告予我知。”邵勳說道。


    大莫幹下意識看向王氏。


    王氏低頭不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大莫幹絕望了,又看向邵勳,道:“大王,勝負未分之前,我仍是翳槐之臣,幫他何錯之有?今已知錯,痛改前非,大王何必窮追猛打?若一一追究,此間諸人又有幾個沒幫過翳槐?甚至還為他出兵廝殺過呢。”


    此言一出,眾皆驚怒。


    邵勳大笑,道:“還胡亂攀咬,你欲陷諸君於不義乎?”


    大莫幹臉色陰晴不定,不知道該繼續求饒,還是幹脆煽動其他人一起反。


    邵勳看著他,又道:“放心,我不殺你。但你部落中那些助紂為虐之輩,這會應該已經被料理了。”


    大莫幹聞言失色。


    “我已調岢嵐勁兵及義從精騎至太羅水。”邵勳拍了拍他的臉,舉步離開。


    隨後看向眾人。


    眾生相各有不同。


    有人低頭垂視地麵。


    有人直接和他對視,毫不退讓。


    有人平視前方,無悲無喜。


    “打了三年仗,日子可還過得下去?”邵勳突然問道。


    眾人有些不解。


    那當然損失很大啊!這還用問?


    別的不談,牧場是被踩得一塌糊塗,今年牧草肯定不夠繁盛,如何過冬是個問題。


    說不得要宰殺一部分牲畜,而連年戰爭之下,牲畜本來就不是很多了,明年的日子會更困難。


    “大王要撥出軍糧賑濟爾等,還不快謝恩。”王氏上前,大聲說道。


    眾人恍然大悟,看在糧食的麵上,更看在陣列於側的銀槍甲士麵上,陸陸續續拜道:“謝大王賞賜。”


    邵勳饒有興致地看了王氏一眼。


    王氏轉過了頭去,似乎在表示不滿。而她的目光無意間與不遠處的劉野那對視在了一起。


    不知道什麽時候,此女竟然離開了會場。


    此時正騎著一匹馬,臂上挽著弓,身後跟著大群羯騎,逡巡不定。


    王氏仔細打量了她一下,果有幾分姿色,就是對她的敵意有些大,幾乎不加掩飾了。


    她暗暗歎了口氣。


    ******


    穹廬之中,邵勳解下金甲,置於一邊,然後安坐在氈毯上。


    王氏遣散了帳中侍女,然後板著臉,坐到邵勳懷裏,委屈道:“你何必在人前下我麵子?大莫幹這種首鼠兩端之輩,我早晚要料理。”


    “別來這套。”邵勳冷冷看了她一眼,道:“直接點,我不想和你兜圈子。出兵至今,隻俘得兵士四千餘,丁口婦孺三萬,委實不太夠。”


    王氏一窒,看向邵勳,見他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便收起了臉上的偽裝。


    隻見她沉默了一會,輕聲說道:“前年北伐,前後被你弄走了六七萬人,平城為之一空,還不夠麽?”


    “數年大戰下來,諸部死傷無數。有些部落見打來打去沒個頭,幹脆遷徙遠離。”


    “漠北諸高車部落,往年還時不時進貢,從去年開始,貢賦斷絕,顯然已不把拓跋氏放在眼裏了。”


    “便是如今攻取了盛樂,國中亦不足五十萬人,比起當年鼎盛時百萬之眾,不可同日而語。”


    “你非要把代國都作沒了才甘心麽?若國中動亂,我和力真當如何自存?”


    說到這裏,眼圈微紅。


    邵勳凝神看著她,知道這是半真半假,不全是演的。


    “拓跋氏被人掀翻在地對你有好處麽?”王氏注意到了邵勳的動作,掉下兩滴眼淚,撲在他懷中,哽咽道:“你一走就是兩年,孩兒生下至今都沒來看過,對我們母子不聞不問。這還不算,甫一來到鹽池就耍威風,你讓那些部大們怎麽看我?”


    “草原沒了拓跋氏,還會有其他人。”王氏繼續道:“卑移山以西還有拓跋匹孤的後人,你道沒人投過去麽?一旦讓他們滋生野心,悍然東進,一統草原,真的是好事麽?”


    邵勳臉色稍緩。


    王氏更委屈了,道:“昨日還在清算翳槐舊人,得一萬健勇之士,並其家人,共五萬餘眾,別立一部。”


    “此部做什麽用?”邵勳問道。


    “你對力真不聞不問,我做娘親的卻不能如此。”王氏吸了吸鼻子,道:“這五萬餘人都是力真的部眾,長大後要交給他的,是他的立身之本。你若不放心,可派一些官員過來幫著管治,我也會遣人照看。”


    邵勳微微頷首,道:“此事我會考慮。”


    王氏伸出手,摟住了邵勳的脖子,將臉埋在他胸口,輕聲道:“你是力真的父親,他是你的孩兒,你當然要管。迴平城後,你多看看他。他兩歲了,長得很像你,再大一些,恐要問我阿爺在何處。”


    邵勳被這麽一說,臉終於不再繃著了,道:“是我疏忽了,將來會給你們娘倆一個交代的。”


    “什麽交代?”王氏悶聲道。


    邵勳將她的臉轉了過來,看著她的眼睛,道:“如果將你們娘倆接到中原呢?”


    王氏心砰砰直跳,眼神有些複雜。


    “在我麵前要說實話。”邵勳說道。


    王氏剛剛止住的眼淚又流出來了,這一次是真的難過。


    “舍不得大權在握的感覺?”邵勳問道。


    王氏別過臉去,良久之後才幽幽道:“三年多前,我帶著什翼犍至平陽。彼時什麽都沒有,被人羞辱、嘲笑,心若死灰。”


    “正月你送了我一個騎帽,我別提有多高興了,至今仍記得,仍時時戴著。”


    “有些時候,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別人進獻上來的寶玉、美珠、綾羅綢緞,半分都打動不了我,隨手就賞賜出去了。隻有那頂騎帽……”


    邵勳靜靜看著她,仔細分辨。


    說這話時,王氏是真情實意,沒有表演,沒有虛假。


    一個十七歲的女人,朝夕不保,心情大起大落之下,每一根救命稻草都會死死抓住,每一點感動都會無限放大。


    即便她現在已品嚐到了權力的甘美滋味,人有些變了,但三年多前那一刻的感動,卻也是真的,曆久彌新。


    而說完這段話後,王氏便陷入了沉默之中,久久無語。


    “怎麽不說了?”邵勳問道。


    仿佛得到了什麽鼓勵一般,王氏突然直視邵勳的眼睛,問道:“我現在配得上你了麽?”


    邵勳一愣,不知道該怎麽迴答。


    王氏自嘲一笑,眼底情緒複雜,似乎有失望,似乎有慶幸,似乎有惱怒,似乎還有點釋然。


    “我是胡女,我知道。”王氏幽幽歎了一口氣。


    她內心的一切情緒,都袒露在邵勳麵前,沒有絲毫遮掩,也沒有表演的痕跡。


    她很清楚,在邵勳這麽精明的人麵前,掩飾、表演什麽的隻會弄巧成拙,隻會讓他厭惡、讓他警惕,沒有任何意義。


    他不是那種一哄就找不著北的男人,他分辨得出虛情假意。


    與其那般,不如大大方方地說出心裏話。


    要想讓他相信,你先得騙過自己。


    “你擁眾五十萬,便是一戶出一丁,也有十萬騎。”邵勳無奈道:“比我的騎軍還多,我該問問自己配不配得上銀鈴你。”


    “無膽之輩。”王氏狀似生氣地說道。


    邵勳無言以對,隻能轉移話題道:“你既然給吾兒準備了部眾,草場可劃分好了?”


    王氏白了他一眼,緊緊摟住他的腰,呢喃道:“他是你的種,我是你的女人,男人在身邊,還費什麽心力?”


    邵勳聞言,心下有點受用,沉吟片刻後說道:“鹽池這邊就很不錯,幹脆賞給吾兒做牧地好了。我正有意於馬邑西北置一郡——”


    王氏嗯了一聲,道:“我聽你的。”


    “聽聞你築了梁城……”邵勳說道:“雲中已有梁昌縣,未免重複了,幹脆就叫‘涼城’吧,清涼之涼。涼城為郡,轄善無、沃陽、涼城、武成四縣,治涼城。此四縣百姓,你妥善安撫。從今往後,山南三郡變為馬邑、雲中、涼城,至於代郡麽,我需得索迴。”


    王氏一聽,氣道:“你生怕我活得太自在是不?”


    “放心,你可將代郡軍民遷走。”邵勳說道:“況西部新得之地,亦可置定襄、五原二郡。聽聞石勒與朔方郡故地的部落打了三年仗,雙方都疲敝不堪,你或可趁虛襲取,再置一郡。我國中絹帛甚多,可分賞諸部大人,其心定悅。”


    王氏不答。


    “如何?”邵勳搖了搖她,問道。


    “那個女人便是石勒之妻吧?高鼻深目之輩,眼睛還是琥珀色的,虧你也下得去口。”王氏說道。


    邵勳被女人的腦迴路給弄得沒有脾氣,隻能說道:“就這麽定了。”


    說完,忍不住提高了聲音,狠狠抽了一下女人的翹臀,怒道:“被人眾星拱月飄飄然了是吧?蠢不自知!”


    “那些個部大,想必你心裏也清楚,首鼠兩端,人心浮動。真有事的時候,能有幾個肯為你力戰拚殺?想真正驅使這些人,你隻能靠規矩,而草原恰恰是最不講規矩的地方。”


    “我若一走,你敢說國中不會有叛亂?有些事,我都懶得多說。”


    “此間處分完畢之後,你先穩一穩局麵。後麵我便要攻伐匈奴了,鮮卑鐵騎乃我一大助力,屆時需得出動七八萬騎,自北向南攻伐。河南地太大了,我也管不了那許多,必然要拿出一些水草豐美之地獎賞有功之臣。官爵、金帛亦不會少,你可據此分說,相信部大們不是傻子,能看出其中的好處。”


    王氏又嗯了一聲,乖巧得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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