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日,論道進入第七天。


    其實早就進入垃圾時間了,因為最近兩天都是僧尼、道人之輩在辯經。


    從鄴城趕來的佛圖澄甚至為大家表演了天竺把戲,技驚四座。


    不過他很快被人揭發年齡造假。


    他說今年九十四歲,但有人說他虛報了三十歲,其實隻有六十四。


    吵到最後,一地雞毛。


    邵勳看了看每天的“會議紀要”,覺得時機成熟了,於是在當天上午出席會議,並領著眾人來到了晉祠龍驤府外的田野間。


    五月中旬的麥田遍地金黃,看著賞心悅目。


    邵勳指著黃澄澄的小麥,說起了一件舊事:“永嘉三年(309)夏,諸州亢旱,江、漢、河、洛皆可涉。一年後,諸州大蝗,食草木、牛馬毛,皆盡。那兩年,你們怎麽過的,可還記得?”


    此言一出,眾皆色變。


    永嘉三年旱災的嚴重程度,史書未見,且還應了洛水斷流的讖謠。


    永嘉四年蝗災連牛馬毛都食盡了,河南農桑幾乎盡毀,花了好些年才恢複了元氣。


    這兩場災害的嚴重程度,幾乎將整個北地踹入深淵。


    彼時河南白骨蔽野,百裏無人煙,慘狀不忍猝睹。


    “那兩年我是怎麽過來的?”邵勳蹲下身子,輕輕握住一株麥穗,道:“便是靠此物。”


    “永嘉三年麥收前就已經有大旱的苗頭了,入夏之後,滴雨未下。我情知不妙矣,立刻令軍民擔水澆地,能保多少保多少。幸而夏麥大體收獲,如此有了活人之資。”


    “永嘉四年亦是如此。蝗之一物,往往夏天才出來作惡,彼時若能夏麥滿倉,夫有何憂?”


    “我卻不明白了,喊了這麽多年兩年三熟之製,為何仍有許多人置若罔聞?”


    “是,古時沒有兩年三熟之製,但今人何必盡皆法古?”


    “我說‘與時俱進’,許多人還不以為然,此可是今人勝古之明證?”


    一番話說得眾人張口結舌。


    兩年兩熟和兩年三熟的差別確實很大,沒什麽好反駁的,駁不動。


    “平日裏一個個自詡才高八鬥、學富五車,我就奇了,漢時有《氾勝之書》,魏晉以來可有農書?”邵勳又道:“一個個談玄論道,神鬼誌異之書滿地都是,為何沒人談論農事、商事?為何沒人把經營家業的心得寫出來?”


    此時不光一大堆神鬼誌異,道家煉丹之術都有好些本,再往後的曆史上甚至出了《世說新語》這種“段子集”,可見時人空虛的精神世界。


    沒事做,玩女人玩膩了,甚至連男女通吃都玩膩了,一個個醉生夢死,開始瞎扯淡。


    說到這裏,邵勳揮了揮手。


    親軍督黃正捧來一本書。


    邵勳將其接過,隨意翻了兩頁,道:“此書自二十年前開始寫,不斷增補,至今已有小成。書分《桑麻篇》、《百果篇》、《堆肥篇》、《輪作篇》等,集眾家之所長,皆經驗證有效,爾等可派人來抄錄。我不藏私,唯願天下之人皆豐衣足食。”


    眾人先是有些驚愕,繼而神色複雜。


    不管怎麽說,梁王在這件事上非常大氣,將這種能發家致富的農書公開,可謂造福萬方。


    “我出了一本書,爾等可有書獻上?”邵勳又問道:“有些人打理家業多年,日以繼夜算計不停,難道沒有心得嗎?”


    莊園製經濟之下,對打理家業的能力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時人並不諱言利,因為一個家族總要有幾個人親身參與莊園的經營。


    當然也有清高者厭惡談利的。


    這裏麵有兩個極端,一個是王衍,一個是王戎。


    王衍被他妻子郭氏派奴婢出門拾大糞弄怕了,甚至不願談論“錢”之一字。


    王戎則親自算賬到深夜,家財每年都在增加,但就是不滿足,絞盡腦汁讓家產增殖。


    他家培育出了好李子,賣出去時擔心被人留種,於是把種核鑽壞,時人譏之。


    女兒嫁出去後,借了幾萬錢,一直沒還。歸寧迴娘家時,王戎一直沒好臉色,直到女兒還了錢,“乃歡”。


    時人在經營上的這種態度,讓邵勳很喜歡。


    因為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士大夫談利就變得“庸俗”了,變成了“不正確”。或許私下裏可以言利,但公開場合一定不能這樣。


    但西晉這個群魔亂舞的時代,你做什麽都可以,因為更過分、更辣眼睛的事情都有人在做,家主親自算賬到深夜算個球!


    而在沒法徹底消滅世家大族,被迫實行“一國兩製”的情況下,他有了個大膽的想法……


    “太尉。”邵勳看向王衍,道:“素聞郭夫人經商頗有心得,不知……”


    王衍臉一黑。


    全忠你要幹啥?老夫素不沾俗務,誌向高潔,在我麵前談論商事?


    邵勳眨了眨眼睛,沒你那個商業鬼才老婆,你能有錢在洛陽舉辦連場聚會,維係名聲?


    “罷了。”王衍歎道:“老夫迴去問問。”


    “此書若成,天下士商皆承太尉之情。”邵勳行了一禮,道。王衍慌忙迴禮,但臉色仍不是很好看。


    司空劉翰見了,喟歎道:“大王數日前曾問今人何不著書立說,誠哉斯言!老夫空活數十年,到頭來卻不懂與時俱進四字。今時不同往日,盡信書不如無書。後漢通經方能入仕,致時人隻敢引經據典,不敢有分毫己身所思,此或貽患無窮。今日聽大王一席言,若有所悟,迴去後當以‘與時俱進’四字著書,以彰大王功績。”


    “司空過譽了,四字如何成書?”邵勳擺手道。


    劉翰笑了笑,不再多言,顯然有自己的想法。


    邵勳也不管他,又看向跟在身後的士人,道:“可別再說我總是征丁征糧,農書抄錄完畢之後,各自施行。假以時日,糧肉果蔬定然比當下豐足。”


    “是。”有人先應了聲,隨後便陸陸續續有人應是。


    卞滔站在人群中,心情比前幾天好了不少。


    梁王終究不是一味壓榨,也是會給好處的啊。不爭氣的是,竟然有些激動乃至感動。


    華俊則暗自感慨。


    若梁王一開始就說要傳播農書,然後再讓士人出讓好處,絕對不會如此這般。


    但他先把士人心氣打下去,最後再給點甜頭,感覺就不一樣了。


    順序很重要。


    “將來去了江南,風物又不同,爾等若有青史留名之誌,當可編纂一本新農書。”邵勳說這句話的時候,一直在默默觀察眾人的表情。


    尤其是在“將來去了江南”六個字說完時,更是重點觀察。


    還好,這些人好像已經認命了——當然,也有可能這會人在晉陽,不便做什麽,說不定迴家後就組織叛亂了,誰知道呢。


    說話間,眾人來到了一段水渠邊。


    渠對岸已經有人在收割小麥了,府兵、部曲齊上陣,忙得熱火朝天。


    “自漢以來,中夏之敵皆在北。”邵勳突然說話了:“前漢時,匈奴騎兵連馬鞍都沒有,這樣的兵如何?”


    士人有些不解,怎麽突然提到這個了?


    金正在一旁哂笑道:“大王,那樣的騎兵連騎射都很麻煩,準頭也不行,更無法搏殺,不足為慮,一摧即垮。”


    邵勳點了點頭,道:“時至今日,雙邊馬鐙、高橋馬鞍橫空出世,鮮卑人馬上搏殺頗有章法,甲具亦很精良,騎射又快又急。再用兩漢禦敵之策,隻能慘敗。天下士民若想保住家業,非得供養精兵強將不可,府兵便是了。”


    “真以為我喪心病狂,盯著爾等的家業不放呢?若無此強兵,胡人便一批批南下,他們可沒我這麽好說話。”


    “昨日我還收到單於府軍報,又有數萬胡人自西向東,遷徙而來。而在此之前,幾乎每年都有胡人部族東遷、南下。”


    “前往長安做買賣的商徒迴報,秦、雍二州有新胡至,眾不下三萬,多高鼻深目之種。”


    “爾等耳不聰、目不明,根本不知道外邊發生了什麽。”


    這番話說完,眾人麵麵相覷。


    聽起來讓人震驚,但好像又不是假的,因為後漢年間就開始不斷有胡人遷徙而至,曹魏、國朝每隔幾年就冒出來一大批胡人,也不知道從哪過來的,又為何遷徙。


    原來這種遷徙行為到現在還沒停止,且愈演愈烈?


    眾人麵色不太好看,更有人暗歎一聲,心中某些抵觸情緒減少了很多。


    “後漢、曹魏及國朝以來,胡人已遍布幽、冀、並、雍、秦、梁、涼、司八州數十郡,眾不下二百萬。如果算上鮮卑諸部,則更為驚人。”邵勳又道。


    “胡人散居各處,人多勢眾已成事實,那就不能裝看不見。”


    “幸而其並非全是悖逆之徒,多有心向中夏之輩,可為我用之。”


    “或曰何為梁國?”邵勳看向眾人,說道:“在此,我可直截了當告知諸位——”


    “其一,以田地為資,廣置軍府;以官爵為賞,厚養壯士。如此,則可捍禦邊塞,黎庶盡安,再不受那戰亂之苦。此謂‘相忍為國’。”


    “其二,胡人亦我赤子,終我一世,都將與有識之士同心協力,化胡為夏,令其安居樂業,再不複為亂。其有功者立賞,不吝官爵;有罪者必罰,絕不姑息。如此,中夏之人可免於劫掠、襲殺之厄。此謂‘夷夏俱安’。”


    “其三,許爾等於江南置宅建園,說到做到,決不食言。君等皆國之菁粹,非那庸碌之人。異日於江南閑居之餘,或可鑽研濟世之學,著書立名。我不喜陳腐舊論,若誰能寫出今世之學,且有可觀之處,必有厚賞。無能著書立論者,弄一些工巧之物出來亦有賞賜。若此物有益於國,則有官爵厚賞。”


    說最後一條時,邵勳不由地多說了幾句:“服散縱酒之風可息矣。神鬼之說亦縹緲難證,徒費光陰。有那工夫,不如想想怎麽厚實家業。哪怕一畝地能多收三五鬥糧,獻上此法,即可擢升門第、恩蔭子孫入仕授官。”


    “武人需得禦敵殺賊,田舍夫終日為生計奔波,工匠才疏學淺,就爾等衣食不愁、家資豐厚、僮仆成群,浪蕩一生有甚意思?我知有些人不想入仕,隻願遨遊於莊園間,可也!但閑暇時不如多學些東西,多找些事情做做,被我看上了,給個侯伯之位等閑事也。有爵位傍身,還有誰能輕視爾等?”


    從辯證主義的角度來看,這些注定無法徹底消滅的士人也可以廢物利用。


    他們中的很多人有錢有閑,還能輕易調動大量人力、物力,都他媽別給我神神鬼鬼了,找點正事做不行嗎?


    你們能墳頭蹦迪、鬧市裸奔、當眾交合,改掉這臭毛病,像王戎那樣培育優質李子不香嗎?


    實在不行,窩在家裏研究研究數學不好嗎?


    其他人真沒你們這些條件。


    一個大莊園、一生衣食無憂、無數莊客農奴伺候著,想做什麽事都可以。


    邵勳記得,歐洲文藝複興後的那些發明創造,大部分都是這類有錢有閑的貴族、商人搞出來的,因為他們本身有學識,不用為生計發愁,且閑得蛋疼,故而找點事做做,打發時間,產生興趣之後,一輩子鑽研下去,說不定就有成果了。


    “此為吾之誌向。”邵勳最後說道:“爾等讚譽也好,毀謗也罷,我絕不改弦更張,此誌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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