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骨閭的避而不答,其實就已經是一種態度了。


    當天下午,在聽聞烏洛蘭部臨陣倒戈,投向拓跋翳槐,大敗拓跋紇那之後,普骨閭麻利地出城投降了。


    至此,拓跋十姓之中,已有長孫(拔拔)、普部投靠了過來,後者的部眾也從馬邑以北的山區下來了,暫時安置在馬邑附近放牧。


    什翼犍帳下能控製的人口已超過十萬,不算小了。


    但如果細究這個政權,與其說是鮮卑,不如說是烏桓,因為其占了十萬餘人裏麵的六成。


    考慮到接下來還要在新平周邊招降納叛,烏桓的比例會進一步提升。


    想當年,庫賢差點與拓跋力微約為兄弟,烏桓人的地位似乎在快速提高。對廣寧王家來說這是好事,對拓跋什翼犍來說,暫時是好事,長遠則要麵臨融合鮮卑、烏桓的問題,這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最重要的是,別人給不給他機會。


    王雀兒打仗很穩,考慮得非常周全,得到普骨閭投降的消息後,他第一時間下令守軍全部開出來,至城東列隊,然後將武器放到另一個方向,空手進入黃頭軍騰出的營房。


    五千黃頭軍則開進新平駐守。如此一來,降軍相當於空著手被關押在營房內,其家人則在城中為質,待仔細甄別、訊問之後,會把他們解散,不複為軍。


    與此同時,招降納叛的工作繼續進行,此事主要由日漸龐大起來的什翼犍集團著手——別人也幹不來這活。


    王雀兒沒有繼續北進。


    他現在的首要任務是穩固住新平這個前進基地,並等待糧草、軍資、器械、牛羊抵達此地。深入敵境作戰,還是步騎混合隊伍,後路比什麽都重要。


    監軍庾澤寫完捷報,遣人發送迴去後,興致勃勃地登城眺望,差點賦詩一首。奈何從小跟父親在山裏種地、練武,文學之事全靠母親教導,水平一般,不敢貽笑大方。


    城外還有大軍連夜北上。


    無需多說,那是苦逼的“梁協軍”,向北查探敵情的。


    騎兵掾殷熙剛在平城以南被敵軍圍堵,損失了不少人馬,這會已南下前往馬邑方向休整——馬邑離他們的出發地較近,同時亦可震懾剛剛投降的地方土豪、部大們。


    “北方百裏就是平城了,王督準備怎麽打?”庾澤問道。


    王雀兒看著山川河穀,隻說了一句:“以堂堂之陣臨之。”


    這是集結步騎主力,不隱瞞,不遮掩,一路平推過去。


    十幾年前,他的邵師就是這麽做的,自宜陽一路殺至洛陽,視匈奴如無物。


    現在的他也有這個信心,重複邵師當年的壯舉。


    “我聞祁氏母子快要到平城了,先鋒甚至已經迴返,屯於白登台。”庾澤說道。


    “監軍如何知道?”王雀兒好奇地問道。


    他的斥候還沒傳迴消息,庾澤卻知道,這讓他有些奇怪。


    “方才接見了一位自平城南奔的豪強,其人說與我聽,未知真假。”庾澤終於找迴了場子,心中暗爽。


    “多半是真的。”王雀兒沉默片刻,說道。


    如今消息紛雜,身處局中,每個人都隻窺得一角,得到的信息搞不好還互相矛盾,這時候就需要你辨別了。


    白登台在平城以東七裏,位於一片高出地麵的塬上,視野開闊。


    後漢年間就出現了,鮮卑人曾經修繕過,有大小建築數十間,台上有樓,可登高望遠,俯瞰周邊的山川河穀。


    台南有山,曰“白登山”,老有名了。


    王雀兒是知道白登山的,原本平靜的內心漸漸火熱了起來。


    或許,梁王也和他一般想法吧?


    立營白登山,將鮮卑打得落花流水,這才是好男兒該做的事情。


    ******


    邵勳抵達桑幹水南岸剛剛修築完畢的土城時,已是二十三日了。


    同樣的傍晚,張賓將一份份軍報擺在案幾之上,仔細分辨、推敲。


    邵勳也經常幹這種事,但他自覺沒有王惠風厲害。


    她最擅長將各種互相矛盾且互不關聯的情報整合起來,仔細推敲,去除謬誤,然後給出一個可能性最大的結論。


    鍛煉了二十來年了,業務能力可謂爐火純青。


    張賓身邊還跟著幾名佐吏,同樣做著收集整理的工作,一下午除了上廁所,都不帶動一下的。


    “祁氏確實迴來了。”邵勳的手指在地圖上一劃。


    綜合各方麵情報,全貌已經拚出來了。


    祁氏母子在數次擊敗陳有根部後,留達奚氏斷後,自領主力數萬騎東返,走的是桑幹水穀地。


    抵達平城附近後,他們沒有急著南下新平,而是穩住平城的人心。


    是的,對他們而言,如今最重要的就是人心。


    紇骨、烏洛蘭等部紛紛叛逃拓跋翳槐一方,普部以及大量烏桓人喜迎拓跋什翼犍,消息擴散出去後,肯定會影響很大一部分人的傾向。


    曾經一直遊移不定的車焜部聽聞已經下定決心,正式投靠拓跋翳槐了,這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從全局來看,拓跋紇那剛剛在陰山以北的草原上大敗,南邊的雁門、新平等地又次第淪陷,祁氏母子麵臨著南北夾擊的窘境,再不穩定動蕩的人心,那就真的認輸出局了。


    邵勳易地而處,覺得此時他們就兩條路。


    其一是據平城以戰,期望奇跡出現,一舉擊破南北兩路敵軍,甚至可能包括從東麵追躡而來的陳有根部。


    其二是再度東行,迴到其影響力較為深厚的東部地區,放棄平城,默默等待時機。


    但他們終究不願放棄,那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大王需得注意賀蘭藹頭,其人也在招降納叛,成果斐然。”張賓提醒道:“計有拓跋十姓一(紇骨),大部二(烏洛蘭、須卜),小部落十餘。祁氏母子羽翼已經大為削弱,人心惶惶之處,難以言說。”


    說到這裏,張賓拿出一份軍報,道:“長孫睿提及,有部落首領與祁氏母子爭吵,沒有跟著來平城,徑去東木根山了。跟著他們來平城的,也未必一條心,可能隻是勉強從命罷了。此戰勝算很大,但大王不可掉以輕心,這會該著眼藹頭、翳槐舅甥了。”


    邵勳食指輕敲桌麵,默默思考。


    片刻之後,他招了招手,道:“子諒,即刻擬寫軍令。”


    秘書監盧諶提起毛筆,蘸了蘸墨。


    “著陳有根、王豐揀選兵馬,北上東木根山。”邵勳說道:“打不下來不要緊,出現在那裏即可。值此人心動蕩之際,我不信他們沒有想法,以打促降才是正道。”


    盧諶很快寫完,待墨跡稍幹之後,送到邵勳案前。


    邵勳看了看,點頭道:“即刻發送。”


    令史應了一聲,取走命令書,仔細封好之後,裝進木盒內,交給信使。


    信使是一樁十分危險的活計。


    風裏來雨裏去就不說了,最關鍵的是他們極具價值,路上經常被人截殺。甚至於,一些塢堡主、莊園主也會抓落單的人當奴隸,信使便是其中之一,他們往往兩三個人一起上路,每人帶著多匹馬,是行走的寶庫,一旦得手就發財了。


    至於風險?狗屁風險!荒郊野嶺的,鬼知道誰幹的。


    邵勳一直想辦法重建驛站係統,就是為了降低信使的風險,讓他們中途有落腳地,不至於露宿野外。


    至於信使攜帶的文書可能泄密這種事,目前隻有粗淺的解決辦法,即集中製作一批格式一樣且字比較多的書發下去,通過數字來對應某頁某列某字,但這種辦法效率太低,推廣難度也不小,故很少用到。


    張賓從信使背上收迴目光,又看向麵前的一堆公函。


    戰爭後續所要處理的事情,並不比戰爭本身少。


    他輕輕看著公函上“什翼犍”三字,若有所思。


    ******


    桑幹河畔,什翼犍正被數十少年簇擁著。


    五歲的他懂的東西還很少,但已經隱約知道,這些新來的“小夥伴”都是有出身的部落貴人子弟。


    他們來陪自己玩,也負責保護他。


    將來長成後,都是他的“左膀右臂”——這是母親的原話。


    什翼犍還不太能理解這句話的深意,他隻懵懵懂懂地意識到,有這幫同齡人在,即便與人打架也不會吃虧了。


    果真是母親給他的好禮物!


    河畔一軍帳內,邵勳掀開簾子,靜靜注視著那群小孩。


    嗬!上午練騎羊,下午練摔跤,你們是要上天啊?


    我大晉第一勇士難道幹不過你們這幫摔跤少年?


    “我小看你了。”邵勳放下簾布,坐迴了案幾後。


    正在拿點心的王氏手一抖。


    這句話最近越來越頻繁了,王氏敏銳地嗅到了一絲危險。


    “可我又舍不得你。”邵勳的手撫在王氏臉上,輕輕下移到胸前,道:“舍不得這些……”


    王氏輕唿一聲,臉頰緋紅的同時又有些惶恐。


    “我若打下平城,你說該怎麽辦?”邵勳的手活動到了王氏背後,伸入裙中,緩緩蠕動著。


    “大王雄才偉略,當有吞食宇宙之誌。”王氏不敢躲,微微顫抖著說道:“陘北多烏桓、鮮卑,此輩風俗迥異,人心猶疑,便如那桀驁不馴的野馬,若驟上絡頭,恐致大亂,不如……嗯……”


    “最近半個月,你的底氣是越來越足了啊。”邵勳笑道。


    人就是這樣,有實力、有價值了,自信心就會慢慢增長。


    王氏已經不是正月裏那個滿眼恐懼的婦人了。


    此戰,她確實有功勞,還不小,畢竟政治仗主要靠他們母子來打。


    邵勳仔細觀察著王氏的表情。


    按照常理來說,有了這份功勞、這份底氣、這個統戰價值,王氏應該會追求更高一些的地位,會愈發無法忍受當前相對屈辱的處境。


    但邵勳沒從她的表情裏看到,不知道是真沒有,還是藏起來了。


    “妾……妾也是為了輔佐大王偉業。”王氏低著頭,露出圓潤弧形的裙擺微微有些顫抖。


    邵勳收迴了目光,也收迴了手,良久後說道:“三日後隨我北上平城,與拓跋翳槐搶人。”


    “搶人?”王氏抬起頭,剛要問搶什麽人,忽然間懂了。


    “好聰明的女人。”邵勳讚了句,站起身,掀開帳簾。


    什翼犍在不遠處觀看摔跤表演,見得邵勳時,也不行禮,眼睛一直盯著他看。


    王氏臉色一白,跌跌撞撞起身,斥道:“什翼犍,還不過來行禮?你有今日,全賴亞父。從今往後,每日晨昏定省,勿要落下。”


    什翼犍從未看到母親如此嚴厲過,愣了一會後,走了過來,行禮道:“亞父。”


    邵勳倒背著手,道:“我當年便是靠聚攏少年建業,什翼犍深得精髓,不錯。”


    說罷,笑著走了。


    王氏輕歎一聲,默立片刻之後,找人把王昌喊了過來,道:“我欲增設輔相,以蘇忠義為之,如何?”


    “蘇忠義?”王昌一愣。


    “以前聽梁王提及的。此人亦是烏桓,乃梁國護夷長史蘇恕延之子。”王氏簡略地解釋了一下,道:“他部眾不多了,或可劃一些俘虜予他,益其丁口,再請他入朝為官。”


    “此事較為麻煩,似無必要吧?”王昌說道。


    王氏搖了搖頭,堅持道:“我也說不上為什麽,就是覺得要做這事,主動做或更好一些。人你去挑,快一點。”


    “是。”王昌應下了。


    臨走之時,他的內心有些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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