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不停地向北行駛,把偌大的西湖拋在了身後,大約下午四點鍾左右,也就是正申時,三輛牛車和步行的來德一起來到了錢唐江南岸的楓林渡口,錢唐縣在江之北岸,陳操之一行要渡江。


    這渡口有兩條渡船,一大一小,大船長約六丈,可渡車馬,小船不過三丈,一次能渡十來個人。


    現在,這兩條船都在北岸,兩岸相隔三、四裏,船要過來還要等好一會。


    牛車上的人都下來歇息,宗之和潤兒剛才都在車上小睡了一會,這時揉著眼睛問:“到了嗎,醜叔?”


    陳操之笑道:“還早呢,還要坐船。”


    宗之和潤兒都愛坐船,一年也就這一迴,聞言精神大振,一起學著丁府兩個佃客那樣朝對岸招手:“船來——船來——”


    這地方既然叫做楓林渡口,自然是因為楓樹很多的緣故,不但楓樹多,而且都是根深葉茂的大楓樹,高達數丈,三尖兩刃刀一般的細柄葉子很容易翻動,一點點微風就搖曳不定,發出“沙沙”的聲響,楓樹,風樹也。


    此時初夏,楓葉未紅,隻有細碎的小花星星點點的紅。


    岸邊還有一株曲柳,樹幹扭曲成奇怪的“之”字形,橫欹的那截樹幹表皮光滑,想必是經常有等待渡江的人在此倚靠眺望。


    眼看渡船一時過不來,陳操之便去來福的牛車裏取出那支紫竹簫,背倚曲柳,麵朝大江,嗚嗚吹奏起來。


    小嬋和青枝都睜大眼睛道:“操之小郎君何時會吹豎笛了?竟還吹得這麽好!”


    這一段江麵水流平緩,因此渡口選在這裏,下遊不遠處臨近南岸還有一個小洲,洲上又有池,池中遍生烏菱,深綠色的葉片映著斜陽,竟是一片鮮豔的紫,當地人就稱之為紫菱洲。


    陳操之想起電視劇《紅樓夢》裏麵有支曲子叫《紫菱洲歌》,王立平作曲的,富有古典韻味,沒有特別的高低音,適合洞簫吹奏,他前世旅途中經常吹這支曲子,當下手指伸縮按捺,吹奏起惆悵感傷的《紫菱洲歌》——


    江水汩汩奔流,斜陽鋪水,金蛇狂舞,一條華麗的烏篷船順流而下,卻在江心橫過船頭,朝這邊渡口劃來,離岸五丈用長篙泊住,就停在那裏,船頭佇立著兩個人,一人頭戴縑巾,身穿白絹單襦,年約三十左右,眉清目細,風神俊朗,身左一人五十來歲,個子略矮,梳角髻,頰邊肉圓,鳳目斜挑,大袖飄飄,也是極具風度,二人都在默默看著江岸那斜倚曲柳的美少年,側耳傾聽少年吹奏出的豎笛聲,沉浸其中。


    這時,陳操之一曲已終,正要將簫收入布囊,卻聽船上那個年約三十的士人揚聲道:“且稍待,我有一支柯亭笛相贈。”


    烏篷船停靠到渡口,那士人也不下船,就在船頭遞下一個細長青布囊,問:“曲子何名?”


    若按當時禮儀,這士人是有些突兀無禮的,但他的言談風度卻絲毫不讓人感到唐突,隻覺其毫不做作,灑脫自然,這就是魏晉風度嗎?


    陳操之接過布囊,也不道謝,答道:“曲名《憶故人》。”然後緩緩抽出囊中長簫,入手沉甸甸,比一般竹簫重,簫身呈青綠色,紋理細密順直,似乎是剛斫下的竹子製成的,尚有綠竹清氣,曲指在簫身一叩,音色硿硿然。


    “可知柯亭笛之來曆?”發問的是那個五十來歲、梳角髻的老士人。


    陳操之道:“焦尾琴、柯亭笛,蔡中郎雅事,如何不知?”


    身材微胖的老士人與那贈笛的士人相視嗬嗬而笑。


    陳操之道:“既蒙贈笛,請以一曲為報。”說罷,就用這支柯亭竹製成的洞簫試了試音,吹奏起來,曲調迴旋往複,似深情、似傷感,有悠悠不盡、深可玩味的意境。


    深情和感傷是魏晉人的一種普遍心緒,這是一種生命覺醒的感傷,是對親情、友情轉瞬即逝的感傷,陳操之吹奏的這支曲子可謂直入晉人心靈。


    一曲奏罷,船頭兩個士人悵悵不語,良久,那贈笛士人道:“此曲更妙,敢問曲名?”


    陳操之道:“《紅豆曲》。”


    士人又問:“何人所製?”


    陳操之微笑道:“足下食雞蛋,覺其味美,難道還追問是哪隻雞所生的嗎?”


    士人大笑,即命舟子解纜而去。


    烏篷船順水,轉眼就離渡口數十丈,贈笛士人迴望岸邊的美少年,對那個老士人感慨道:“此子風儀談吐,隻有當年的王逸少、謝安石可比,全兄有這樣的同鄉,可謂與有榮焉。”


    被稱作全兄的老士人道:“我亦不知此子何人,錢唐士族若有這樣出色的子弟我豈會不知!”


    贈笛士人長眉一挑,說道:“難道並非士族子弟,而是庶族寒門?那就太可惜了!”目視滔滔江水,沉默半晌,又道:“全兄乃散騎常侍兼司徒府訪問,有訪察鄉閭遺才之責,若有機緣,這少年你或可獎掖一二,昔日大司馬陶侃也是出身寒門,全兄莫要輕視這少年。”


    姓全的老士人笑道:“我知野王兄不拘門第、愛才如命,世間獨一無二的柯亭笛就這樣解贈陌路相逢的少年,此等灑脫全某萬難企及,這樣吧,我不會刻意提攜這少年,隻看他有沒有機緣撞在我手上,哈哈。”


    陳操之並不知這兩個士人是誰,也不在意,隻是獲贈的這支柯亭簫實在是妙,本來洞簫的音域是比曲笛略窄的,但這支柯亭竹製的簫音域竟不輸於笛子,音色的恬靜優雅自然更不是笛子能比的,可謂是簫中極品。


    宗之和潤兒見醜叔平白得了一支好簫,都是興高采烈,宗之就說醜叔已有柯亭笛,那麽紫竹洞簫就歸他了,潤兒不依,最後兄妹倆協商共同擁有。


    小嬋跟隨丁幼微多年,也識得字,好奇地問:“操之小郎君,你說的蔡中郎是不是蔡文姬之父蔡邕?”


    陳操之微笑道:“是。”


    小嬋又問:“那柯亭笛和蔡邕有什麽關係,其中有典故嗎?”


    陳操之道:“蔡中郎辭賦、音樂、書法獨步當代,相傳他遊曆吳郡,在會稽柯亭的一家旅舍歇夜,聽著雨點敲打著屋頂,忽然拍床大叫起來,讓店家趕緊把屋簷的第十六根竹椽換下來給他,蔡邕就用這根竹子製成了一支豎笛,這就是柯亭笛。”


    小嬋看陳操之的眼神又有了不同,這個小郎君真讓她看不透啊,隻不過一年不見,怎麽變化這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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