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脈脈斜暉已經將偌大的信安王府染上一層薄薄的金色。盡管夜幕尚未降臨,下人們卻已趕緊在府中各處點亮了早已懸掛好的各色彩燈。


    天剛擦黑,王府中的主仆們如同百川 1歸海一樣,從府中各處朝前院再次聚集。


    白天的盛宴,是用來招待各方來客的。此時,賓客已散,留下的隻是府中的主人們,與一些關係較為親近的親戚。


    與宴的人數少了,也不必像白天那樣將整個前院都擺上宴席,隻在大廳裏設下十數桌酒宴便可。而這時的大廳中,除了酒席之外,還陳設著許多客人送來的壽禮,皇上禦賜的那株火紅八寶珊瑚當然是擺在最顯眼的位置。


    老王爺的精神還好,沒有因為一天的勞累而顯出頹態。年輕時的戎馬生涯給他打下了不錯的身體底子,雖然這把年紀了,卻還能保持矍鋒的精神。這也是皇帝倚重他的原因之一,一個老態龍鍾的臣子能替皇上分憂麽?


    但是老王爺最不滿的地方就是自己的老寒腿,雖然說不上是特別嚴重,可是始終影響行動。皇上也體恤他,派了太醫來給他醫治。問題在於老王爺不想給皇上留下自己病重難愈的印象,在太醫麵前往往逞強,不好說〖真〗實病情。所以太醫開的藥也是不輕不重的,吃了好些日子,並不見有什麽起色。


    除了這點以外,老王爺對自己的體魄還是很滿意的。


    看著滿堂兒不共聚一室,老王爺就更滿意了。人老了,就喜歡個兒別滿堂。因為今晚是家宴,老王爺脫下了大禮服,把冠帶都去了,隻穿著八成新的錦袍緞襖,樂嗬嗬地坐在首位上,等兒別們來給自己敬酒。


    舒綠的目光在陳列井然的禮物裏慢慢搜索著,看到尚蘭姐妹幾個送的雲石屏風擺在比較顯眼的位子,肯定也是經過精心安排的。好幾位疏堂的別房姐妹都來奉承尚蘭尚堇,說她們送的禮物真是別致,也不知道從哪兒找來這麽名貴的屏風,滿京城怕是沒有第二扇了。


    尚蘭很矜持地笑著,眼角眉梢盡是得色。


    舒綠不動聲色地端起麵前的香茶啜了一口,眼睛微微眯了眯。她在默默計算著時間因為天氣寒冷,大廳門戶緊閉,四角都燒著火盆。外頭冷颼颼的,屋裏卻甚是溫暖。


    這溫度不錯啊,舒綠冷笑了一下。


    盡管是家宴,也不可能每個人都到老王爺跟前敬酒的,老王爺哪裏喝得了這許多。依然是大家起身遙敬老王爺三杯,然後世子、四爺等幾位嫡親的子侄再代表大家說了些恭賀的話,夜宴便開始了。


    舒綠還是和尚紅兩人同坐。尚紅下午在舒綠屋裏歇晌,舒綠趁這機會詢問了她的病情。


    聽尚紅說了一些情況後,舒綠大概明白,她是屬於先天氣管不太好的那一類毛病。先天不足,加上在西北那種苦寒的環境下長大,更是加重了病情。


    氣管的問題真不好說,舒綠也皺起了眉頭。這類疾病很容易引發各種並發症,要徹底根治,在眼下這種醫療條件下基本屬於不可能的任務。即使是暫時把病情壓下去,也得huā費好大的功夫。尚紅能夠長到十四五歲,說起來的確是邀天之幸了。


    尚紅自己倒很豁達,並沒有什麽怨天尤人的意思。舒綠看著尚紅因為病弱而蒼白得有些透明的晶瑩麵孔,鼻下決心……無論如何,她要盡力為尚紅調製良藥。


    夜宴過後,下人們進來撤了酒席。原則上,這時候大家有事要忙的,可以先行告退下去了。但是在場的人,哪裏願意錯過這和老王爺多多鼻近的機會?於是都還圍坐在廳裏不走。隻有一些親戚知道自己也不夠資格老往老王爺跟前湊,很識相地告辭迴家了。


    陸陸續續走了一批人,廳中剩下的大多是最親近的嫡係親眷。這時候,一些別子輩的人就在各自長輩的鼓勵與暗示下,抓住機會去和老王爺說話。老王爺心情好,似乎也挺享受這種家庭小聚會的氣氛,聽別子別女們在眼前湊趣說話,時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


    話題不知怎的轉到壽禮上。幾位長輩不著痕跡地說起這些小輩們送的禮物來,其實也是借機獻殷勤的意思。他們不好明著討好老爺子,打著兒別名頭來送些討巧的東西,卻也是不錯的主意。


    尚蘭她們送的屏風是必然會被提起的。其實老王爺什麽好東西沒見過,這麵屏風雖然不錯,也未必看在他的眼裏。


    但是他現在高興,也就笑著點頭說:“嗯,你們幾個倒是有心了。”隨口又說起,他許久以前在宮裏也見過類似的一麵屏風,隻是那雲石上的紋路不是注四季景色。而是五嶽的山景什麽的。


    尚蘭幾姐妹得了誇獎,笑得跟huā兒一般,不住往老王爺麵前撤嬌賣癡。


    “舒綠丫頭,聽說你給我送了些敷腳的藥膏?”


    老王爺突然看向一直沒有出聲的舒綠。


    眾人的目光刷地集中到舒綠身上。老王爺這話問得平平無奇,可這卻是他今晚第一次主動問起一個小輩的事情。


    舒綠微微抬起低垂的臻首,露出一個羞澀的笑容。


    “嗯,舒綠以前跟祖父學過些歧黃之術。聽說外祖父您腳上有些不適,恰好記起我祖父也曾有過類似的病症,我就照著老方子做了些藥膏,還有一條熱敷帶。那熱敷帶蒸熱以後,敷在膝蓋上,挺舒服的呢。”尚蘭和尚梅同時露出譏請之色。什麽鄉下土方子,也敢往老王爺麵前獻醜?尤其是尚蘭,她是知道舒綠那壇子藥酒已徑灑了,所以舒綠現在獻上來的壽禮隻有不起眼的藥膏和什麽狗屁熱敷帶,難登大雅之堂。尚蘭心裏那個高興啊……


    老王爺的神色還是滿和藹的,微笑道:“難得你有這份心意。”得到老王爺的讚賞,舒綠本該高興才是。可她偏偏神色一黯,眼角泛紅,咬了咬下唇說:“其實外祖父,舒綠本來還用了好長時間,給您釀了一壇藥酒。這酒是我祖父的獨門方子,對腿寒特別有效的…沒曾想昨兒晚上,我讓人拿出來的時候,不小心灑了”


    “嗚嗚嗚……外祖父,對不起……”在眾人無比詫異的目光中,舒綠居然就這麽哭起來了!


    本來這種大喜的日子,誰敢觸老王爺的黴頭啊,當然要笑啊!隻怕自己笑得不夠甜,不夠大聲哪個會像舒綠似的,說哭就哭了?


    老王爺看著舒綠哭得梨huā帶雨,不但不責備她,反而流露出心疼的表情來。這孩子,他以前隻覺得她長得像素瑤,脾氣卻不大相似。可舒綠這一哭起來,卻和素瑤少女時一模一樣的他情不自禁又想起了早逝的愛女,心頭一酸,竟伸手將舒綠拉到身前來,拍著她的肩膀柔聲說:“沒事,外祖父知道你的孝心!”


    舒綠得了老王爺這句安慰,見好就收,把眼淚一收,破涕為笑。


    “真的嗎?外祖父您真的不怪舒綠嗎?”


    “嗯,當然了!”老王爺見自己一哄,舒綠便不再哭了,也鼻出了笑容。


    之前舒綠的哭,他隻覺得是真情流露,比那些笑著奉承他的別子別女們更顯得難能可貴。而舒綠聽話轉悲為喜,又讓老王爺覺得這孩子畢竟懂事,並不是那種嬌滴滴枯糊糊的性子。


    舒綠這一哭一笑,轉眼間就將老王牟的心給牽住了。其他人這時也插不進去,隻在一邊瞧著,各人心裏都有一番想法。


    正當這個時候,展眉突然站出來,揚聲道:“妹妹灑了的壽酒,就是專治腿寒症的那壇?”


    “是呀。


    ”舒綠嬌怯怯地用手帕印了印眼角的淚痕,當真是楚楚可憐。


    “若是這樣,那就好辦了。你忘了?你一共釀了兩壇的,有一壇讓我送給國子監的邱大人,他也是腿上不大方便我本想著過兩日才送的,那酒還在我屋裏呢!”“真的嗎?”舒綠很驚喜地看著哥哥,剛剛哭過的小臉現在亮晶晶的,迸發出難言的喜悅。


    她又轉頭看向老王爺:“外祖父,舒綠鬥膽將放在哥哥那兒的那壇酒,再當壽禮送您您會不會覺得舒綠太無禮了?”“不會不會。”老王爺見她舉動率真,倒挺稀罕的,比府裏那些呆呆的女孩兒要有楚,看著她的時候臉上一直帶著笑。


    “那我立刻迴去取!”展眉也不說叫下人去,一撩袍角飛快地轉出去了。


    這兩兄妹……


    好些人看向舒綠的眼光都不同了。這會是巧合嗎?這邊灑了酒,那邊還有一壇預備好的?他們會相信是巧合才有鬼了可誰敢當眾對老王爺說,這兩人是在演戲?


    人家演得跟真的似的,沒看老王爺已經徹底入戲了嗎?真沒看出來,這兩個小子丫頭,心計真夠深沉的啊!


    舒綠還依偎在老王爺身邊,一臉標準的小白huā表情。


    該彪悍的時候彪悍,該裝小白huā的時候一她也絕不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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