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之下沒有秘密,在長安之亂爆發後的第一時間,消息便通過各種地下渠道傳到了晉朝。


    晉天王司馬曜在第一時間召集了謝安、桓玄、王獻之等幾大家主對此事進行了討論——琅琊王氏本來該由王凝之出麵的,隻不過王凝之還在秦朝,隻能安排他弟弟王獻之來當代表。


    經過一番討論後,大晉朝廷一致覺得二王叛軍成不了氣候,這時候大晉絕不能亂搞事情,否則容易惹火燒身。


    於是,秦朝長安之亂的消息,在晉朝並未掀起什麽波瀾。但晉朝卻有極個別人,因為這個消息而**。


    晉朝帝都建康城,烏衣巷,石府。


    在大晉朝,能住進烏衣巷的人,都是非富即貴。去年義民石三在荊州冒死運糧,被樹立成了先進典型,一躍成為晉朝政壇上最閃亮的一顆新星,這棟位於烏衣巷黃金地段的府邸便是晉天王賜予他的諸多獎勵之一。


    石府之內,石三聽得手下說起長安之亂,不由愣住了。


    石三的思緒,迴到了四月中旬,他剛剛出使秦朝時。


    那天夜裏,他在東海王府密會裴盛秦,兩人秉燭夜談。


    ......


    “咳,三太子啊,我覺得,你不但不應該狠那個女將,反而因為感謝她才對。你想想,若非她劫了你的糧,你又怎會如此機緣巧合,結識桓衝?這是上天給你的機遇啊。說到機遇,我就想起了......今年下半年......”


    “裴侯,您說今年下半年秦朝或有大變,是真的嗎?”


    “這是自然,在下何時欺騙過三太子。”


    ......


    “當初裴侯說今年下半年秦朝或有大變,本座還不怎麽相信。現在看來,裴侯當真是一語成讖,神仙中人啊!”石三細細迴想著當初與裴盛秦的密談,眸子不由亮了起來。


    來報信的手下乃是石三心腹,也是複趙會的人。他一聽石三的話,也是一驚:“主上,您是說,裴侯在幾個月前,便預料到了秦朝今日之亂?這......這不可能吧!”


    “哼,裴侯是何等人物,那可是本座欽定的大將軍,豈是你可以揣度的?”石三頗為嫌棄地瞅了自己的手下一眼,又道:“速速去密室備好香案,本座今日要祭拜列祖列宗!”


    很快地,石府密室之中,石三便對著一堆靈牌,祭拜了起來。


    “大趙高祖明皇帝之靈位”


    “大趙延熙皇帝之靈位”


    “大趙太祖武皇帝之靈位”


    “大趙太寧皇帝之靈位”


    “大趙太寧嗣皇帝之靈位”


    “大趙青龍皇帝之靈位”


    “大趙永寧皇帝之靈位”


    從上到下,石勒、石弘、石虎、石世、石遵、石鑒、石祗等等,後趙諸帝的靈牌依次排開,有模有樣,一家人整整齊齊。


    後趙雖傳了七朝,但僅有趙明帝和趙武帝擁有完整的廟號諡號。其餘趙帝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沒能獲得廟諡,隻能以年號稱唿。甚至石遵繼位後沒有改元,和前任石世共用的“太寧”年號,因此隻能分別以太寧皇帝和太寧嗣皇帝來稱唿。


    石三望著後趙諸帝的靈牌,不禁涕淚沾襟,狠狠衝著靈牌磕了三個響頭:“大趙列祖列宗在上,本座漂泊半生,屢屢碰壁,本以為此生此世,複國無望。不曾想如今竟有幸得了貴人輔佐,這定是列祖列宗顯靈,在護佑著大趙,護佑著本座啊!本座發誓,定要早日興複趙室,還於舊都,如今,方才不會辜負列祖列宗的厚望啊!”


    石三邊哭邊說,言及悲憤處,竟一把抱住了“大趙永寧皇帝之靈位”,這是他爹石祗的靈牌。


    “父皇當年不肯降賊,以身殉國,屍首竟為逆賊所辱,兒臣那時幼小無能,不能保護父皇。待兒臣複辟成功,定為父皇重修陵寢,以禮厚葬,並誅諸逆子孫,以慰父皇在天之靈!”


    待石三太子哭過之後,便吩咐他的心腹:“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裴侯已經算到了這次機會,本座一定要抓住!傳令,調動複趙會在晉朝的全部人手,與本座一起返迴秦朝。共籌複辟大計!”


    “謹遵主上之令!”石三的心腹激動地應諾,也幻想起將來石三複辟成功,自己便可以當大官了。


    ......


    在石府的對麵,是曹府。


    這曹府,乃是曹老駙馬的府邸。


    曹老駙馬叫做曹統,是大晉臨海公主的丈夫,年輕時還曾擔任過宗正。他如今已是耄耋之齡,在大晉朝算得上是老壽星,吉祥物了。曹老駙馬是一個癡情之人,風評極好,在臨海公主早逝後,數十年不曾續弦另娶,也不曾納妾,至今仍獨守空房。


    想那臨海公主,亦是身世坎坷,乃是晉惠帝司馬衷與獻文皇後羊獻容所生之女。當初前趙滅西晉,晉惠帝駕崩,羊皇後被前趙所俘,後來改嫁給了前趙昭文帝劉曜。臨海公主也因此劫難,流落民間,被掠賣為奴婢,受盡淩辱。後來曆經坎坷方才迴歸皇室,然後下嫁曹統,總算是苦盡甘來。隻是由於早年在民間曆經磨難,營養不良,導致臨海公主體弱多病,沒過上幾年好日子便一命嗚唿了。


    終究留下了曹統這麽一個癡情駙馬,獨守人間數十年。


    曹府後院,一個滿頭銀發的老者正在練劍。這老者約莫七十許,是曹府最神秘的一個賓客,無人知其真名,隻知道曹老駙馬一般都叫他阿熙。


    阿**曆神秘,在數十年前突然出現在晉朝,然後被曹老駙馬與臨海公主收留。阿熙劍術超絕,卻常年深居淺出,很少踏出曹府。不知為何,曹老駙馬與臨海公主都待她極好,臨海公主早逝後,曹老駙馬更是對阿熙格外的好,簡直像是對待自己的親兄弟一樣。阿熙在曹府從來不用幹活,反而每日好吃好喝的伺候著,若有要求,隻要是曹府能辦到的,曹老駙馬一概滿足。甚至就連曹老駙馬的兒孫得罪了阿熙,也會遭受老駙馬最嚴厲的訓斥。


    就在阿熙練劍之時,老態龍鍾的曹老駙馬,突然出現在了後院。


    “阿弟!”


    曹老駙馬喚道。


    出乎意外的是,曹老駙馬並沒有像在人前那般叫他阿熙,而是稱他為阿弟。


    阿熙收了劍,向曹老駙馬行了一禮:“姐夫。”


    曹老駙馬道:“秦朝,生亂了。”


    “噢。”阿熙隨口應了一聲,似乎並不是很感興趣。


    曹老駙馬深深看了他一眼,又道:“首亂長安者,乃是一個叫做複趙會的組織!”


    “嗯?”阿熙麵露驚容,瞬間呆住。


    曹老駙馬歎道:“複趙會之人宣稱,要複興大趙!”


    “什麽......”阿熙震驚了,連忙問道:“姐夫,您說的是真的嗎?”


    曹老駙馬便將傳到晉朝的消息,全部說給了阿熙聽。


    “大......趙......大趙......”


    阿熙閉上雙眼,口中呢喃著,“大趙”兩字,引發了他心底,那塵封了無盡歲月的記憶。


    ......


    前趙光初十一年,兩趙爭霸,已至塵埃落定之時。


    那一年冬天,後趙明帝石勒攻破閶闔門,踏入前趙帝都洛陽城,前趙昭文帝劉曜窮途末路。


    “石賊已破城,兒臣鬥膽,請父皇率軍突圍!”


    前趙皇太子劉熙雖然年幼,卻膽識過人,哪怕到了此刻,仍在苦苦勸諫劉曜。


    隻可惜,劉曜此事早已是心灰意冷,抱定了必死之心。


    “朕今日要以身為祭,殉這大趙社稷!”


    劉曜看向年幼的劉熙,心中不由又生出了憐憫與愧疚之情。他沉默片刻後,取出一枚玉佩,交給了劉熙。


    “熙兒,你現在便可換上便服,趁亂逃出城去,尋你阿姐護佑吧。”


    劉熙不明所以地接過玉佩,又聽了劉曜的話,更是一臉懵逼:“父皇,兒臣哪來的阿姐?”


    劉曜隻生了一個幼女,而且現在也被困在這洛陽城中,劉熙壓根不知道他爹說的阿姐是誰。


    “這枚玉佩,乃是你母後生前的遺物。”劉曜忽然道:“你可知曉你母後身世?”


    “兒臣自然知曉。”


    劉熙乃是劉曜與他的第二任皇後羊獻容所生,羊皇後在光初五年時已經早逝了。至於羊皇後的身世,宮中所有人都知道,隻是往往沒人敢說罷了,因為那是劉曜的忌諱。羊皇後本是晉朝皇後,後來被前趙俘虜,改嫁給了劉曜,再次被冊立為皇後,然後生下了前趙太子劉熙。


    劉熙一聽劉曜提起他母後,靈光一現,忽然想到了什麽。他驚愕地看著劉曜:“父皇,難道您說的阿姐是......”


    “不錯!”劉曜點點頭,道:“正是晉朝的臨海公主,她乃你母後當初與晉惠帝所生,是你一母同胞的親姐姐,如今嫁給了晉朝宗正曹統。你那個阿姐從小便善良孝順,重視血脈親情。你逃去晉朝,持你母後的信物去尋你阿姐,你阿姐定會庇護你的!”


    若非萬不得已,哪個男人肯求到自己老婆的前夫的女兒頭上?隻是劉曜如今已是窮途末路,可想而知,一旦劉熙出逃,石勒必然會在國內搜查捕殺。此時此刻,還有能力庇護劉熙的,也隻有他那個同母異父的阿姐了。


    劉熙也感受到了他父皇此刻的悲涼,不由泣道:“父皇!”


    ......


    “咳,咳咳。”


    曹老駙馬年紀太大了,總是喜歡咳嗽,相比之下,阿熙雖然隻比他小幾歲,身體卻要好得多。他這一咳,便打斷了阿熙的思緒,將阿熙從迴憶拉迴了現實。


    “五十多年了啊,當年我還是不到弱冠的少年,如今已年近七旬。”阿熙睜開眼眸,漸漸清醒,他垂下頭,道:“那些前塵往事,我早已淡忘,姐夫提他做甚!”


    曹老駙馬搖搖頭,道:“阿熙,我看得出來,這幾十年來,你在晉朝過得並不快樂,你終究還是放不下曾經的大趙江山啊!”


    “放不放得下,又有什麽區別。”阿熙眸光明晦掙紮,苦笑道:“大趙終究已經亡了,就連篡奪我家江山,然後取而代之的石賊,也早就亡了。如今我不過建康城內一老朽,又能做什麽?”


    曹老駙馬定眼看著阿熙,突然高聲道:“劉熙!你是趙朝的皇太子,你流淌著趙朝皇帝的血脈!你的父皇隕落之前,也希望你能夠尋找契機,光複大趙江山!你雖年近七十,但氣血仍然充沛,尚能舞劍殺敵。如今中原百姓有思趙之心,甚至已有人揭竿而起,在秦朝打起了反秦複趙的旗號。現在正是你發憤圖強,圖謀複國之時,你又怎能自暴自棄,拋棄心懷趙朝的黎民百姓呢?”


    曹老駙馬這一番話,振聾發聵,阿熙又愣住了:“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的!”曹老駙馬大手一揮,道:“老夫早在數十年前,便開始替你小子謀劃了,如今總算是等到了契機。你姐夫我積攢了一輩子,家底頗豐,這數十年間陸續添置了幾千副兵甲,就埋在城外某地,也訓練了數千死士,潛伏在建康周邊。如今便統統交給你了,阿熙,去吧,去做你應該做的事情!”


    阿熙終於動容了,眸光不再掙紮,漸漸下定了決心。


    不過,他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姐夫,您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因為,你是她的阿弟呀!”癡情的曹老駙馬歎道:“你阿姐死前,最心心念念放不下的,便是你這個阿弟。她囑托我,一定要替她照顧好的。她的要求,我又怎麽能拒絕呢?”


    曹老駙馬的無限癡情,整個大晉都知道。


    劉熙再無疑慮,他朝曹老駙馬深深一拜:“本宮以大趙太子的名義立誓,若有複辟大趙之日,定與姐夫共享天下!”


    這個年近七旬的老太子終於下定了決心,他要帶著姐夫資助的死士、兵甲、錢糧等等,北上秦朝,聯絡那些複趙會的忠義之士們,共同光複大趙!


    ......


    烏衣巷,石府與曹府大門打開。


    劉熙與石三兩位大趙太子踏出府邸,相見卻不相識。


    然後,二人同時轉身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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