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極殿,天下軸心,百官朝會之地。


    朝會多是白日舉行,午夜時分仍然亮燈,對皇極殿來說還是頭一遭。


    皇極殿裏最高處的那把椅子上,大秦皇帝正襟危坐,就像平時上朝時那樣。


    殿內僅有文武官員少許,宦官宮女少許,士兵少許。他們是皇帝最後的守護者,他們的絕大多數同行,都在皇帝移駕皇極殿的過程中偷偷溜走了。


    大難臨頭,方知易寫是精忠。


    所有人都屏住唿吸,包括皇帝,他們都在等待著頻頻傳來的戰報。


    “稟陛下,雲龍門告破,禦林軍統領陣亡。”


    “稟陛下,朱雀門告破,叛軍攻入禦花園,龍公公正率諸監司太監前往禦花園阻截叛軍。”


    “稟陛下,諸監司太監悉數戰死,叛軍已占據乾聖宮。”


    “稟陛下,趙大人潛出宮已有半個時辰,尚未有消息傳迴。”


    “稟陛下,禦林軍全線敗退,叛軍正向皇極殿逼近!”


    皇帝聽著一封封不利的戰報,表情無悲無喜。


    殿內侍立的金甲巨漢怒吼道:“末將願領帶械班直敢戰之士,嚴守皇極殿,誓死護駕!”


    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準。”


    帶械班直統領帶著殘存的帶械班直出殿布防去了,殿內再次恢複了沉寂。


    不久後,皇極殿外傳來激烈的廝殺聲。留存眾人,無不膽戰心驚,等待著命運的裁決。


    待到廝殺聲漸止時,便聽得帶械班直統領那悲愴的高唿聲:“末將無能,今日為陛下盡忠了!”


    殿外廝殺聲戛然而止,陷入了短暫的詭異安靜,宛如殿內。


    皇帝靜靜注視著殿門,他知道,他那兩個不成器的堂弟,此刻正站在殿外,或許臉上還帶著勝利的喜悅。


    “傳旨,宣苻法、苻堅入皇極殿覲見。”


    皇帝不緊不緩地頒布了新的命令,和平時一樣隨意,仿佛兩位王爵不曾反叛過。


    留存不多的宦官們麵麵相覷,不知該由誰去給殿外那兩個反賊傳旨。


    終於還是有個膽子較大的宦官咬緊了牙,朝殿門處踟躕而去。


    宦官來到殿門處,隔門喚道:“陛下有旨,宣清河王、東海王覲見。”


    殿外傳迴略顯沙啞的聲音:“臣弟這就入殿覲見,還請皇兄先屏退左右。”


    皇帝歎道:“都退下吧。”


    “陛下,這?”


    “陛下,不可啊!”


    “陛下,莫要中了兩個逆賊的毒計。”


    “臣等願隨陛下共死!”


    皇帝提高了音調,道:“朕讓你們退下。”


    皇極殿大門開了,裏麵終於看到了外麵,外麵也終於看到了裏麵。


    皇極殿外盡是血色,數不清的屍體,有帶械班直,有禦林軍,有太監宮女,也有叛軍。


    不久前慷慨請纓的帶械班直統領,此刻正跪在皇極殿外,仰頭朝天。脖頸處橫著他自己的劍——他自刎了。


    大概是起事倉促,兩位反王竟也未佩甲胄,而是穿著禮服而來。兩件暗金色的四爪蟒袍,在火把與月光的映襯下,顯得猙獰無比,似要與皇極殿裏那件龍袍爭輝。


    反王的身後跟著大量叛軍,這些人臉上都有著掩不住的喜色。今日之前,他們多是家丁,區區奴仆下人;今日之後,他們中不知有多少人將會飛黃騰達一步登天。造反本就是這樣的事情,和難以承受的成本相對應的,正是事成後難以想象的收獲。


    在兩位反王和無數叛軍的注視下,皇帝最後的守護者們依次離殿而去,他們經過兩位反王時,都會狠狠地啐上一口。


    清河王淡漠地望著這群人,如同望一群螻蟻。或許此刻他們還是紅極一時的天子近臣,不久之後,他們便都將成為廢人。運氣好的或者還能被禁錮貶謫終生,運氣不好的多半就直接拖去菜市口殺頭了。


    東海王的表現要人性化許多,他對經過他的皇帝的守護者們,都迴以了謙卑的微笑。哪怕收獲的隻有詛咒與謾罵,他充分做到了唾麵自幹。


    待到這些人全部離去,皇極殿內隻剩下皇帝孤獨的身影時,清河王與東海王相視一眼,這才並肩踏入殿內。


    “臣弟苻法,叩見皇兄。”


    “臣弟苻堅,叩見皇兄。”


    兩位反王亦步亦趨,三叩九拜,完成了一套非常標準的參拜大禮。


    這套大禮儀,往往隻用在祭祀天地時,他們造反之前都很少用到,那時見了皇帝,也隻是輕輕一拜罷了。今日他們成了反賊,禮儀標準反倒比以往更為嚴苛,也不知是懷著什麽想法。


    皇帝將唯一的丹鳳眼隱藏在旒冕之下,用嘲弄的眼神看著兩位不成器的堂弟表演。


    “阿法,阿堅,兩位皇弟深夜覲見,所謂何事啊?”


    皇帝明知故問,他很好奇這兩人會怎樣迴答。


    東海王臉色微紅,微微低頭,不敢直視皇帝:“皇兄這些年殺了太多人,臣弟伐姚襄歸來,時刻擔憂屠刀加身,隻好先下手為強了。”


    清河王歎道:“事已至此,皇兄何必再問。”


    皇帝微微撫掌,道:“還是阿法痛快些,做了什麽便是什麽,不去找那些各種各樣的理由。阿堅,這一點你落了下乘。”


    兩位反王齊齊道:“皇兄說得是。”


    皇帝沉吟片刻,又問道:“我們兄弟之間,何至於生疏至此。”


    清河王冷聲道:“唯萬裏江山,何複言哉?”


    東海王看著皇帝,誠懇地說道:“皇兄若肯擬詔禪讓,便還是大秦朝的太上皇帝,往後餘生,仍不失悠遊歲月。”


    皇帝帶著古怪的笑意看著東海王,道:“阿堅,若你為帝,逢反賊相迫。或是禪讓以贖性命,或是身死以全氣節,你會怎麽選?”


    東海王愣住了,站在局外觀看著這虛幻一幕的裴盛秦也愣住了。


    裴盛秦想到了五將山,想到了新平寺,他知道眼前東海王——未來的秦皇會怎麽選。


    東海王沉默許久,才說道:“若到了那一時刻,臣弟必將痛斥逆賊,然後以身死國,絕不讓社稷蒙羞。”


    皇帝聽罷,哈哈一笑:“爾尚有此誌,朕亦然。堂堂大秦天子,豈可為反賊折腰?”


    清河王默默從衣袖中抽出一把尖銳的短劍,麵露猙獰:“阿堅的建議是為了皇兄好,還請皇兄三思,非萬不得已,臣弟也不想弑君。”


    皇帝打了個哈欠,問道:“禦膳房也被你們安插了奸細?”


    清河王莞爾道:“皇兄才發現嗎,這是懸鏡司最新研製的軟筋散,服用後三日之內,皆提不上力氣。”


    皇帝諷刺道:“你們倒是準備充分。”


    東海王恂恂道:“天下諸國盡知,秦朝有著無敵的皇帝。皇兄神武蓋世,若不用些鬼蜮手段,臣弟二人又怎敢入皇極殿來覲見皇兄?”


    皇帝突然換了個話題:“朕小時候,咱們苻家還住在冀州,那時還是趙武帝之世。有一次,大哥帶著我們一門兄弟去北邙坡玩,正值天降暴雨,咱們都被困在一個山洞中不得出......”


    “還有一次,阿法在禦道玩耍,不慎衝撞了趙武帝的鑾駕。爺爺得知此事後,要拿皮鞭子抽阿法,阿菁和阿堅死死抱住爺爺的大腿......”


    皇帝陷入了漫長了迴憶,講了許多童年趣事。


    兩位反王並不催促,也不著急,時不時還會應和幾句。二人皆知塵埃落定,不忍奪去大秦皇帝最後一絲尊嚴。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大概是講累了,終於住口。他微笑道:“大哥臨終之前,給朕留了一句話,他說,‘吾弟當為堯舜’,現在,朕把這句話留給你們二人,無論你們何人為帝......”


    “一世兄弟,給朕個痛快吧。”


    “臣弟遵旨!”


    清河王紅著眼眶,咬緊牙關,手握著短劍緩緩上前。


    東海王伏地痛哭,高唿道:“恭送吾皇大行,萬歲萬萬歲!”


    一抹血光,浸染了巍巍皇極殿。


    哪怕明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裴盛秦心中仍是有些感觸。


    猛然間,畫麵再度扭曲,劇烈的拉扯感從腦海傳來,裴盛秦不由捂著腦袋痛唿。


    ......


    五將山,新平寺,夜色尚濃。


    菩提樹上,一燈如豆,搖曳縹緲。


    菩提樹下,老和尚正畫桃符。


    菩提樹旁,少年名將緩緩睜開眼眸。


    怔愣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裴盛秦突然一動,他急急走到菩提樹旁,伸手觸碰著樹軀。


    當掌心傳來粗糙而真實的觸感時,裴盛秦終於鬆了一口氣。


    這是真實的。


    看看四周環境,便知依舊還是今夜。幻境之中仿佛看遍了先帝數年崢嶸,夢碎以後,原來並未過去多長時間。


    無論何時,真正有幾分道行的神棍,都是被追捧的。老和尚這手出神入化的疑似深度催眠的邪術,顯然已經稱得上是有幾分道行。裴盛秦對老和尚多了些敬畏,他看著老和尚,沉聲道:“你究竟是想告訴我什麽。”


    裴盛秦說話之時努力聚集著精神,據說催眠都是趁著他人精神恍惚時施展成功率才高。


    “老和尚的催眠術在這個時代算是高明,落在後世,其實也隻算下乘。真正的催眠術,能讓受術者身在夢裏而不自知,在夢中給受術者一個身份,讓受術者以夢為真;而在老和尚構建的幻境裏,受術者卻隻能像看電影一樣旁觀,沒有身份,也不能接觸到環境裏的人物。我很清晰的知道那是假的,隻是沒辦法醒過來罷了。這倒類似於‘鬼壓床’,分明意識清醒,但就是動不了......既然老和尚僅僅隻有這個水平,那麽隻要我聚精會神,他定然沒辦法再算計到我!”


    裴盛秦懷疑先前自己之所以會中套,全是因為老和尚最後一句“你並不屬於這個世界”震散了他的心神,這才會中套。如若不然,他剛來時老和尚就能催眠他了,又何必雲裏霧裏和他扯半天,現在想來大概就是在等他的心神出現破綻吧。


    老和尚嘎嘎一笑,道:“這麽快便能從夢裏醒來,不愧是號稱少年名將的裴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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