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略終究沒有理會裴盛秦的胡鬧,臨走之前摸了摸他的腦袋,輕聲嘀咕著:“難道真燒糊塗了?”


    裴盛秦默然,他無法說出自幾千年後得知的曆史,無法告訴父親一個叫做謝安的人物即將從東山走出,繁花似錦的大秦盛世即將在淝水河畔轟然倒塌,這個時代也沒有人會相信如此荒誕的事。


    甚至剛才鬼使神差說出那句話時,裴盛秦便已經後悔了。一統天下是父親的夙願,是如今天下無數大秦臣民共同的夙願。百萬大軍征伐南蠻,怎麽看都是注定好的完美結局,也是父親建功立業萬古流芳的大好時機。事實上,就連後世的史學家們讀到淝水之戰那段曆史時,都是無比的震驚。


    在這一時刻,作為裴氏獨子,竟勸父親莫要出征,也難怪被父親當做燒糊塗了。


    父親走了,先前的婢女又迴來了,婢女大概也就十五六歲的年齡,白皙的小臉此刻還帶著些畏懼,想來她已經從父親那裏得知裴盛秦腦子可能真有些不正常。


    裴盛秦掀開被子,雙腳套上床邊備好的一雙木屐,站起身來。他的身上套著雪白的綢緞裏衣,床邊還堆放著一套整齊的華服。


    裴盛秦張開雙臂,對婢女說:“過來。”


    “公子有何吩咐?”


    她睜著怯怯的眸子,小獸般看著裴盛秦。


    裴盛秦好氣又好笑,怎麽說也是來自幾千年後的人,竟被古代一個小婢女當做瘋子了。不知道的還以為自己想對她做什麽呢,沒好氣地說道:“服侍本公子穿衣。”


    “哦。”裴盛秦很清楚地看見她仿佛鬆了一口氣的表情,難道還真當自己想對她做什麽?


    天地可鑒,裴盛秦隻是看著那堆華服感覺無從下手罷了,古人服飾美則美矣,就是太過繁瑣。


    “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倚紅。”


    “倚紅偎翠,不錯,是個好名字。”


    “嗯”


    感覺她似乎是心不在焉地敷衍,裴盛秦微怒道:“我腦子真沒問題。”


    “嗯。”


    罷了,不與她計較。


    好不容易穿好了衣服,裴盛秦努力擺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道:“許久不曾走動了,倚紅,帶本公子在府裏逛逛吧。”


    不久後,裴盛秦在倚紅的帶領下遊覽於太守府中。


    太守府規模龐大,極盡奢華,稱得上百步一亭,千步一林,對這一點裴盛秦並不意外。當年父親與鄧羌、楊安二位將軍一同領兵伐蜀,這梓潼郡便是父親親自奪下。陛下授父親梓潼太守,除開國家確實需要這個官員之外,也未嚐沒有酬功之意。


    同時由裴氏舉族牽涉到新附之地,也能更快的安撫梓潼百姓。裴氏遷梓潼郡至今已有十餘年,可以說,裴氏,就是梓潼的天!


    一路上尋找著話題,很快裴盛秦便與倚紅熟絡起來,小姑娘也終於相信他是個正常人。


    “聽大人說,公子先前還說胡話,不要大人出征呢。”


    “那時候迷迷糊糊的,腦子還沒清醒,隻恐沙場刀劍無眼,不願父親出戰罷了。”


    “嘻嘻,原來如此,看來公子也是一片孝心。不過此次討伐南蠻,卻是陛下禦駕親征,大人不過是跟著撿功勞罷了,公子不必擔心。”


    倚紅揚起小臉,笑嘻嘻地望著裴盛秦,似乎在說:呐,你還沒我一個小姑娘見識高。


    “嗯,是我糊塗了。”


    裴盛秦終於確信,在這個時代,想要讓一個秦人相信南征會失敗,是難如登天的事情。對倚紅保持著溫和的笑意,心想若你知道淝水之戰的結局,不知會作何感想。


    隨意步入一處園林涼亭坐下,密布的樹蔭完美地擋住了炎炎夏日,顧看著園中百花爭豔,倚紅偎翠,又是說不住的感歎。


    如果不出意外,幾個月過後,此處大概便是一片焦土了吧。


    盡管府中綠蔭成群,讓八月並不炎熱,倚紅仍是盡心盡責地從亭內取過一把團扇,在裴盛秦身旁小意的扇動。


    清風徐來,說不出的享受。裴盛秦卻又覺有些心煩意亂,父親三日之後便要領兵出征了,難道曆史真的無法改變嗎?重活一世,就為了過幾個月好日子然後被人一刀哢擦?


    裴盛秦漸漸沉浸在思維中,不停的思索著,企圖通過幾千年的閱曆想出一條解決之道。


    發展蜀地將來趁亂割據?不行,幾十年後的譙縱就是血的教訓。那譙縱占據巴蜀,又恰逢桓玄兵敗,劉裕滅桓,桓謙帶著桓氏殘存力量投了譙縱的西蜀。譙縱領有益州全境,又獲桓氏之力,如虎添翼。結果在劉裕的鐵蹄之下,短短數月,便落了個身死國滅。由此可知,在這個時代,一旦失去了中央朝廷的支持,單純割據蜀地絕難成事,不過是待宰羔羊罷了。


    北遷關中?關中是大秦心腹之地,淝水戰敗後倒是還能撐個十多年。不過戰後定然天下喪亂,無數流民肯定都想逃到關中,屆時流民遍地,敗兵肆略,再加上蜀道艱難,裴氏一族上下數百口人,想要逃離益州談何容易?更何況就算真能逃到關中,也不過逍遙十多年罷了,十多年後前秦仍然免不了亡國。


    降晉?此路更是不用想,裴元略對大秦赤膽忠心,寧願殉國也不會投敵的。裴氏的尊榮富貴都係於裴元略一身,裴元略不肯降,其他人想投降也沒那資格。


    提醒一下秦皇?後世的史學家分析,淝水之戰其實充滿了巧合,實在是秦皇苻堅被千古一帝的幻夢衝昏了腦子。按理說隻要能夠提醒秦皇稍微警覺一點,以秦皇之雄才,定能避免此敗的。而裴元略正好是能在秦皇禦前說上話的。隻是,就算自己能夠說服父親,時間上也來不及了。今日是八月二十,淝水之戰爆發於九月,梓潼與壽陽相距數千裏,哪怕快馬加鞭送信也是來不及的。走水路倒是來得及,也就是七萬益州水師出征準備走的路。不過曆史早已告訴了他,此時東晉名將桓衝已率十萬荊州兵封鎖了長江嚴陣以待,正等著父親帶著七萬益州水師送上門去。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裴盛秦的大腦在急速運轉中發熱。


    不知過了多久,空氣中傳出的爆破聲驚動了他。


    “公子,楊姑娘來了。”


    倚紅輕聲說著,裴盛秦順著聲音來源望去。


    林蔭路上,那女子身材高挑窈窕,穿著火紅色的流雲水袖,任火紅色的長發在空中飛舞。


    她揮舞雪白玉臂握著的馬鞭,又是“啪”的一陣音爆聲傳開。


    她的臉龐白皙精致,五官絕美,竟如畫中之人。臉上清晰可見一層密布的細細汗珠,加上手中馬鞭,不難想象她應是急騎快馬趕來。


    她輕啟火紅色的嘴唇,人未到,聲先至。


    “裴盛秦,你總算是醒了。”


    轟的一聲,無數仿佛呈碎片狀的記憶在裴盛秦身體裏碰撞,瞬間膨脹了他的腦海。


    他不由自主地起身,快步朝她迎去。


    “詩意,你來了。”


    這個火一樣的絕色女子叫楊詩意,是益州牧楊安之女,龍驤將軍楊定之妹,也是裴盛秦的未婚妻子。


    父親裴元略與楊安將軍伐蜀會師之時,結下了深厚的戰友情,同時也定下了這門姻親。


    楊詩意有巾幗之氣,別看生得絕美,卻是上得快馬,挽得刀弓的豪傑人物。與之相反,原先的裴盛秦雖也是將門之子,卻並未繼承父親裴元略的虎狼氣魄,反倒喜歡舞文弄墨。自定下婚約後,沒少受楊詩意欺負,一副弱受的模樣。


    在看到楊詩意的那一霎,裴盛秦原本的記憶居然瞬間覺醒,並控製著身體向楊詩意迎去。裴盛秦也由此看清了原來的那個自己的心意,一分是怕,九分則是對她到極致的愛與寵溺。


    來到她的麵前,四目相對,她上下打量了裴盛秦一番,終於唿出一口氣,道:“你沒事就好。”


    裴盛秦心中感動,做出了原來的裴盛秦怎麽也不敢做的事情。他主動捉住了楊詩意兩隻柔軟的手掌,緊緊握在掌心,溫柔地說:“詩意,讓你擔心了。”


    啪!


    她手中馬鞭落地,任裴盛秦握緊,隻是一臉古怪地瞅著裴盛秦。


    “裴盛秦,你不怕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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