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子寒是高老爺的獨女。


    幾乎整個高府都知道,她是大夫人的女兒,唯獨她自己,在所有人的嗬護下,以為家中那位麵目慈祥的中年婦女,是她的親生母親。


    至少,過去的十幾年,她表現得像是如此。


    那是高老爺的決斷,在高子寒出生時,修羅帝國正在走向沒落,新的帝國即將崛起。神農所推崇的人人生而平等,讓他在嫡庶之分,和家庭完整上,選擇了後者。而側室之女帶來的高下之別,最後也會隨“獨女”二字抹平。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謊言,如何瞞得過心思敏銳的高小姐。何況高府上下仆役眾多,閑言碎語總難迴避。


    所以高子寒從小就知道,眼前這個女人,不是她的母親,所以她總是從心底裏,對這個女人充滿敵意。


    即使那個女人現在就算抹著眼淚,也不忘為高子寒的碗中添上甜湯。


    高子寒隻是呆呆的看著這個女人,很想找個理由去埋怨她,責怪她。可是她想不出來,這一切,能和她有什麽關係。高子寒覺得,要怪也隻能怪自己,當時若是拉住爹爹,不讓他上前,或是快步走過,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後悔總是無用,高子寒獨愛怨天尤人。所以此刻,她看著眼前的甜湯,仿佛終於找到點借口,端起瓷碗就向眼前的女人砸去:“我爹都死了,還有心情在這兒喝甜湯?”


    被潑了滿臉湯水的中年婦女詫異的看著高子寒,湯汁順著臉頰流入錦衣華服之下,她也不做擦拭,隻是忽然停下了哭泣,然後慢慢笑起來。


    “真是厲害的小丫頭呢。本來看在老高的情麵上,想讓你安靜舒服的死去。可是你非要這麽不知好歹,那就別怪娘親手段狠辣了。”


    她笑著起身,笑得如此開朗而真摯,仿佛幾息前還哭得傷心欲絕的人,並不是她。揮手斥退上前為她擦拭的丫鬟,從容的離開中堂。


    高子寒敏銳的察覺到她話裏的“死”字,這一日的沮喪和憤恨,終於找到一道宣泄的缺口,對著離去的中年婦女破口大罵,起身就要追逐,卻被往日裏低眉順眼的丫鬟阻攔,幾人一起出手,將她按迴座位上。


    高子寒麵露陰毒之色,狠厲道:“你們要造反嗎?”


    其中一位平日飽受高子寒欺壓的丫鬟立刻出聲道:“小姐,天下之事,孝字當先,您氣死了老爺,又折辱了夫人,小女子縱然出身卑微,也看不下去如此大逆不道之舉。”


    高子寒不屑道:“嗬,小賤人長本事了,說起話來都一套一套。沒讀過書的賤人,還敢學人說大道理,真是不知羞恥。”


    丫鬟道:“我沒讀過書,小姐讀過書,所以小姐做得出氣死老爺的事,我就做不出來。”


    她反反複複把“氣死老爺”這句話掛在嘴上,當真如尖刀直刺高子寒心口。


    “爹爹是受賊人所害,你再胡說八道,我就割了你的舌頭!”


    “現在知道被人冤枉不好受了?你平日裏無中生有,我們因你所受的冤屈,何曾少過?而且,老爺的確就是被你氣死的。今日在場的人都見著了,是你一直在那裏哭哭啼啼,阻攔我們救治老爺。”


    高子寒理直氣壯道:“我見到爹爹時,爹爹已經不行了!”


    “還在這兒自欺欺人呢,老爺那時尚未斷氣,甚至還有力氣與小姐有說有笑,最後我們親眼看見,老爺就是聽小姐不知說了什麽,才氣急攻心,當場去世。”


    “賤人住嘴!”話落手起,“啪”的一聲,耳光打在丫鬟臉上。高小姐含怒出手,不止在她臉上留下一個鮮紅掌印,還令她嘴角流血。


    丫鬟捧著臉,也不說話,隻是看著高小姐冷笑。


    便在這時,中年婦人去而往返,已收拾幹淨己身,換上一席黑紗,作遺孀狀。


    在她身後,還跟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孩童,麵色冷厲的看著宛如困獸的高小姐。


    中年婦人一如往日優雅慈祥,在中堂主位坐下,又示意孩童坐到她身旁的位置。這兩個位置,從前一直是高老爺和高小姐的專座。前幾日,高小姐還坐在這裏跟爹爹撒嬌。


    “這是你姐姐,叫姐姐。”中年婦人開口道,滿臉都是得色,仿佛熬過千年霜寒,終見春日。


    少年卻隻是恨恨的盯著高子寒,不說話。


    高小姐啐了一口,道:“哪裏來的野種,也配叫我姐姐?”


    中年婦女笑著摸了摸孩子的頭,以示安慰,然後對丫鬟說道:“打。”


    “是。”允諾一聲,丫鬟抬手,高子寒怒目道:“你敢!”


    “我敢呀。”說著巴掌揮下,卻比先前她所受那一耳光,更加用力。一巴掌下去,高小姐的臉肉眼可見的鼓脹起來。


    高小姐隻覺得這一幕怎的如此熟悉,這種痛楚恍如隔日。隱約記起,那一場大夢中,她好像常常忍受這樣的毒打。


    她又陷入夢裏了嗎?


    如今的場麵,依舊是在小哥的夢中?


    這個念頭生出,臉上火辣辣的痛似乎也隨之消散。


    這是夢吧。這還是那個一心求死的夢。所有的苦難,都是在告訴她,要好好活著。這就是夢,一旦醒來,爹爹仍舊在家等她,還會埋怨自己歸來的晚了。


    爹爹若是埋怨,便讓他埋怨,年紀大了,總是囉裏囉嗦,自己好好聽著就好。隻要爹爹還在,她不怕那些埋怨。


    甚至,還很期待。


    是啊,這就是夢,她懂了,她悟了,如今,她想醒來了。


    她忽然開始發笑,笑著嘶喊:“我懂了!我不想死了!讓我醒過來!”


    中年婦人見她這般笑容,無名之火在胸中燃燒,麵色一沉,冷言道:“你不想死,就可以不死嗎?”


    她等這一天太久了,平日也常為高老爺的飯食中加料,或是在書房中點上對身體有害的香薰。那些慢性毒藥,藥效太過遲緩。她本來已經做好久等的準備,誰知這一日,喜從天降,高老爺竟然如此善解人意,懂事的歸西,沒給她帶來一絲嫌疑和麻煩,實在讓她欣喜。


    她心情太好了,好到兇狠的話才出口,又忍不住快樂的笑了起來。


    於是這兩個瘋狂的女人,便在此時,一同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她們的笑聲裏,忽然夾雜著詭異的幹笑,一聲一頓,宛如妖魔。


    “這裏好快樂,好多笑聲,我好喜歡,哈哈哈……”隨著幹啞的聲音傳來,一個戴著笑臉麵具的怪人,從大門外,緩緩走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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