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像一麵陰沉的鏡子,影影綽綽地倒映著小舟的輪廓,偶有微風的低語。


    這是一艘無帆輕舟,狹長而逼仄,無棚無艙,通常被漁民們用來在淺海捕撈蝦蟹,哪怕是最膽大的水手也不敢用它來挑戰大海。池昱曾經聽老院長描述過大海深處的兇險,就連重桅貨船那樣的龐然大物也輕易就會被撕成碎片。詭謐的背後往往隱藏著災禍,最可怕的就是這種平靜的夜晚,總會讓年輕的水手掉以輕心。


    他縮在船尾一角,盯著霧氣藹藹的海天交界處,祈禱著那後麵沒有正在到來的颶風和驚濤駭浪。


    黑袍妖靈從離開港口後就將池昱視為無物,他以手掌淩空擊水操控著小舟前行,速度比風帆鼓滿的快船還要迅疾,行駛很長一段後才會停下來休息。這種匪夷所思的手段,池昱已經見怪不怪了。


    妖靈顯然依舊高度警惕,時不時就會迴頭觀望港口方向,哪怕黑幕盡頭隻能看到螢火蟲般大小的零星光點。


    四周全是海水,夜空中厚厚的陰雲時不時便遮星閉月,死寂一片,幾乎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池昱的恐懼漸漸平複下來,他不敢發出多於的聲音叨擾那個傳說中會吃人飲血的妖靈,但他又冷又餓,終於堅持不住昏睡過去。


    朦朧之間,一陣突如其來的惶恐將池昱驚醒,就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緩緩將他的心髒捏緊,仿佛下一刻就要變成一團稀泥,然後他清晰的感覺到那個鑽進自己心髒的鬼東西在不安分的爬動。


    他嚇得叫出聲來。


    黑袍妖靈終於注意到了池昱,他掀開鬥篷轉過身,露出一張奇特的臉。他的額頭高高鼓起,眼窩卻凹陷得很深,下巴尖得像一柄錐子,紮成無數細辮的頭發隨意拋在腦後。


    “已經有反應了麽……”妖靈的喉嚨裏咕噥了一句,然後再一次觀望來向,他根本不理會瑟瑟發抖的池昱,仍舊自言自語,“那該死的玩火豬玀應該不會再追來了吧……“


    池昱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妖靈最終隻是瞥了他一眼,然後繼續擊水趕路。


    心髒裏的異動逐漸安定,池昱再也沒有半分睡意。這是一種極其恐怖的感覺,就好像某時某刻那個東西就會一下子撕破他的心髒,而他隻能靜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誰能心平氣靜地等待死亡呢?


    池昱之前從未想過死亡這個詞的含義,畏懼也僅僅是來自生命的本能,直至老院長失去音信。有一天大牛突然哭著迴來,說老院長死了,池昱無法理解他的悲慟,但能確切的感受到他飽含痛楚。


    一想到這個,池昱就感覺很壓抑。


    他一直都比別人缺少一些東西,比如大牛總會講起自己年幼時流浪於市井坊間的故事,而當池昱去迴想時,除了自己的名字,一切都像凝滯了一般。就如同一場無夢的睡眠,直至蘇醒才發現一無所獲。


    老院長說他丟失了記憶,那些在腦子裏能想起來的畫麵。


    於是在孤兒院的這幾年,池昱慢慢的累積了不少這樣的畫麵,每當閑暇時刻想起來,他就覺得很快樂。


    如果死了呢?


    池昱不敢再想,胸口仿佛壓了一塊巨石,讓他喘不過氣來,那些美好的記憶,他無論如何也不想失去。


    “我們要去哪裏?”他鼓起勇氣開口問。


    黑袍妖靈置若罔聞,依然專注於手上的事情。


    “求求您把這個東西拿出去吧!”池昱一鼓作氣,隨後又害怕惹惱了他,變得小心翼翼,“您已經擺脫了那個人不是麽?我對您也沒……沒什麽用了……”


    妖靈轉過頭,露出一絲譏諷的表情。


    “拿出來?”他嗤笑一聲,“除非是十星以上的怪物,要不然,我先把你的心肝挖出來?”


    池昱沒太聽懂妖靈的話,但他明白,這個殘忍的家夥對待自己和漁夫們對待案板上的海魚沒什麽區別,掙紮隻是徒勞。


    他無比絕望的看向四周,黑袍妖靈放聲尖笑起來。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海平麵漸漸露出破曉的微光。池昱雙手抱膝縮成一團,他已經什麽都不想了。


    那個蟄伏在他心髒裏的東西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躁動不安,讓他不得不時刻繃緊神經。他的雙眼布滿血絲,額頭上全是汗水。


    黑袍妖靈似乎在睡覺,很長時間都一動不動。


    太陽從遠方的海麵升起,然後慢慢爬到頭頂,強烈的日光照射在皮膚上,猶如火舌舔舐。


    池昱疲憊至極,他抬頭看了看天空,耀眼的光輝令他恍然失神,一直強撐的意誌土崩瓦解,再一次昏迷過去。


    這一次他做了一個夢。


    在一個封閉的空間內,滿是猩紅的色彩。遍布脈絡的黏壁像在唿吸一般,保持著一種有節奏的律動。在正中央,安放著一個如同倒豎起來的眼眸的物體,但黑色的瞳仁宛如活物,首尾相連緩緩旋轉。


    它的底座四周連接著無數脈絡,似乎整個環境的一切都以此為核心。


    池昱以一個固定的視角審視著這個奇怪的空間,他能感覺到身體的存在,卻無法進行控製。


    一條細長的陰影突然出現在池昱的視野內,它緊貼著黏壁蜿蜒爬行,身軀像蛇,卻長著蜈蚣般的節肢。


    池昱莫名心慌起來,整個空間的律動也隨之變得強烈,那隻“眼眸”的“瞳仁”旋轉得像一輪黑色的深海漩渦。


    細長陰影越動越快,越來越雜亂無章。


    緊接著它張開嘴,露出鋸齒般的獠牙,


    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感衝擊著池昱的意識,眼前的空間開始劇烈的抖動,黑色漩渦立刻翻江倒海一般,充滿了整隻“眼眸”。


    但細長陰影並未因此而善罷甘休,它不停的撕咬黏壁,妄圖破壞這一切。


    池昱本能的想要掙紮和唿喊,卻隻能無比清晰的感受到疼痛如同疾風暴雨一般摧殘著神經。


    在他瀕臨崩潰時,細長陰影突然咬破一條脈絡,就被豁口給牢牢吸住,然後從頭到尾被吞噬,沿著脈絡通道傳送到中央的“眼眸”中。那東西最初瘋狂蠕動掙紮,隨後一點點於黑幕中消融殆盡。


    黑色“瞳仁”慢慢恢複原本的模樣,整個空間也安定下來,被撕咬破壞的黏壁和脈絡逐漸開始愈合。


    池昱看著這匪夷所思的一切,突然感覺一陣眩暈。


    “嘭”!


    心髒傳來澎湃的強力震顫,他猛然清醒過來。


    恍如隔世。


    天色已經到了傍晚,海風微涼,紅霞滿布的天幕中,一群群海鳥在搖曳飛翔,海平線正在慢慢吞沒夕陽的餘暉。比起之前,池昱覺得此刻無比輕鬆暢快,但還有一種他非常討厭的感覺。


    那種奮力去想,卻始終一片空白的感覺,他好像又忘記了什麽。


    “嘖……這麽快就停止了!”妖靈的聲音響起來。


    他歪著頭,像脖頸被人扭斷了,那張奇特的臉半邊是血紅的陽光,半邊是陰影,眼底透露著暴虐的光。


    “路途還很長,不找點樂子就太枯燥了……”他咧開嘴陰森森的笑,攏在袍子裏的手輕輕一拋,兩個東西準確的落在池昱懷裏。


    池昱幾乎懷疑自己出現了錯覺,不可置信的瞪大雙眼,因為妖靈給他的是一塊煙熏肉和一小瓶米酒。他早就餓極了,老院長不在後,他和孤兒院的其他孩子沒有一天是吃飽飯的,更何況在海上漂流了一天一夜。


    但妖靈緊接著的話,令他欣喜的笑容瞬間凝固。


    “來,保持活力,最好能撐到那東西破開你的肚皮,你的歌聲我還沒聽夠呢!”


    戲謔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


    接下來的夜晚,遠遠沒有前一夜那麽平靜。


    灰蒙蒙的天空開始下起雨來,小舟裏的積水越來越深。池昱拚命往外捧水卻事倍功半,已經淹沒腳踝的雨水凍得他腳底發寒。而黑袍妖靈站在船頭,根本沒把這點風雨放在眼裏。


    遠處海域的上空陰雲滾滾,吞吐著刺眼的電光,雷聲轟鳴不斷,聲威浩蕩地警示著外來者。


    這片海域是一道大門,通往自由和野心。


    在人族和修羅千百年對抗曆史的沉澱中,洗刷出了一部分特殊的群體,他們不願意再將生命和力量無條件地奉獻給宿命的戰爭,祖祖輩輩,無論天才或者平庸,最終都奔向戰場慷慨赴死。


    於是在無盡的探索中,隱藏在風暴之後的孤島成為絕佳的人間淨土,他們卸下所有擔子,開拓出了另外一片天地,。


    但到如今,這裏已經不是世外桃源了。


    人族,修羅,妖靈,無所不有。種族偏見以及宿命的對決在這裏連狗屎都不如,大家在乎的隻有能打到痛、打到死的拳頭。


    黑袍妖靈束緊長袍,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風暴,他的臉上難掩凝重和緊張。他前幾次來的時候都是跟隨一位大人,搭乘構造精密的符能艦艇,一路有驚無險。但星鎮那樣的地方沒有誰能有這麽大的手筆,要驅動一艘艦艇所需的符能結晶遠非常人可以想象。而那些重桅巨帆的大家夥在這樣的風暴裏無疑是自尋死路,他並不是一個經驗老道的水手,更不是揮掌便能劈開海浪的大佬人物,所以他選了一艘小舟。


    這片海域撕碎過無數人的美夢,黑袍妖靈必須拿出十二分的專注才有機會好好享受明早的太陽。


    臨近風暴邊緣,耳邊就隻有狂風的唿嘯和炸裂的雷聲,雨水砸在臉上就像被人甩耳光一樣。池昱早在靠近之前就用泊船纜繩如捆粽子般把自己纏起來,一隻小腿穿過鐵環死死勾住,雙手隨之也扣緊,整個身子縮成一團。


    在這種情況下,那個妖靈絕對不會在意他的死活,他隻能靠自己。


    小舟一往無前地衝向死亡風暴,黑袍妖靈在船頭重重一踏,船尾翹起滯空,積水便傾瀉而出。池昱隻感覺整個人被拋到半空,巨大的拉扯力快要把他的骨頭都扯錯位,他還沒來得及驚唿,又“嘭”地一下砸在船板上,摔得七葷八素,幾乎暈厥過去。


    船身剛剛落穩,一排巨浪便氣勢洶洶的壓過來,黑袍妖靈急忙側手拍擊發力,小舟衝上浪壁,在巨浪翻卷中疾馳,千鈞一發之際穿行而出,身後的浪頭轟然撞擊海麵,一大片白沫如雪山崩雪,濤聲隱隱淹沒雷鳴。


    黑袍妖靈的全身早已濕透,仍然驚出一身冷汗。他盯著航道方向如層巒疊嶂般的浪峰,狠狠咒罵了幾句。


    小舟繼續前衝,狂暴的自然絲毫不予手下留情。池昱的大腦一片空白,連疼痛也無法顧及,海水一次又一次的拍擊、將他淹沒,身體在顛簸中左衝右撞,被拋起又拽迴,纜繩和鐵環幾乎勒進肉裏。


    某些時刻他甚至一度失去意識,但這時胸腔裏總會澎湃的搏動,將他的生命喚醒。


    時間在這個過程中成為一個模糊的東西,終於,耳邊的狂響退去,一切都慢慢地平靜下來。


    黑袍妖靈四平八穩地躺在船板上,劫後餘生的喘著粗氣。


    “媽的,沒有什麽比活著更好了”


    他一邊咳嗽,一邊輕鬆地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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