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日瑄聞言這才注意到魏照元口中所說的異象,見得這幾株雜草傲然詭譎地挺立在那兩尺左右的異域內,神情既沮且蒼,不由得走近了幾步,躬身探手便欲觸上那棵葉長兩尺、柄已泛黃的枿齒,驀聽魏照元驚喝一聲“別碰。”


    董日瑄一震頓手,詫然地迴過頭來看向他,卻見他屈膝蹲下,用寬袖裹住指頭,折斷了半截長葉,移近眼前,接著,便見他專目定定地鎖著那截草葉,神情變了幾變。


    其實已近黃昏,血色殘陽極盛金態,竟而交織殘雲形色,彌漫天鬥,隻將偌大天際浸染成深紅,隱有撒布整整蒼穹之意。


    隻見魏照元仰首望天,目光交接處正是那一抹深紅的獅狀雲層。直直過了半響,方才聽得他歎息似地語聲道:“老酒鬼,你見過森林雄獅嗎?”


    “森林雄獅?萬獸之王?”董日瑄詫然地看向他,道:“怎麽?這裏竟藏有那種猛獸?嘿,那敢情好啊,”說著捋了捋長袖道:“小弟我幾日未沾酒,兇性早已大發,嘿,要能碰上那等猛獸,發泄一番豈不爽哉!”


    “不,”魏照元又定定地看了看袖中的斷草,忽奮力地將之扔了出去,看著它在空中飄浮亂飛,道:“其實無論天地之域,封疆異界,處處都少不了一頭獅,一個統治的王。連天際飄浮的雲層也有獅身怪狀,何論人間呢?”


    董日瑄怪異地看著他,實不知這位老朋友今日怎地恁多感慨,當即緊聲問道:“老臭蟲,你是不是看出了什麽?”


    魏照元聞言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不出一言。


    董日瑄微慍怒氣,幹咳一聲,道:“老臭蟲,你究竟想到了什麽?好歹也吱一聲嘛?”


    魏照元聞言又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不出一言。


    魏照元這迴可急了,大聲道:“老魏,你怎地成悶葫蘆了,有什麽不能對老朋友我說的嗎?”


    “如果有一天我這位朋友與你的那位結義大哥發生了衝突,兄弟,你……又何去何從呢?”魏照元神情好無奈地看著這位十多年交情的老友,暗暗埋怨蒼天令人進退維穀的安排。


    董日瑄卻尚未會意,蹙眉道:“老臭蟲危言聳聽了吧,你們倆一個在西,一個在東,相距不下萬裏,怎會碰到一起?這……上天不會瞎著老眼,亂排一通,將你二人扯到一塊去吧?”


    魏照元歎了口氣,仰首看天,答非所問地道:“老哥我曾言道與藥仙怨隙極深,兄弟可知其故?”


    “這個你好像說與小弟聽過,”董日瑄一展舒眉,道:“那年九月,時令也便如今,小弟閑來無事,在九蒼山遊蕩,恰巧見著你被那藥仙緊追不迭。小弟一來無事,二來好奇,便也跟了上去。”


    “唉,藥仙通遍天下雜症良藥,五行之術曠古絕今,最難得的是輕功更是舉世無雙,”魏照元苦笑著道:“老哥被他追擊的緣由,你老酒鬼想必也已明曉。唉,說來慚愧,老哥當時確是求名心切,妄自菲薄,並揚言道:‘盜宗之能在乎天上地下,舉凡若物,皆可囊受。’隻怪老哥太過誇大,不知自持,言出如水潑,焉能收迴。於是便有人故意刁難,慫恿道:‘你盜宗既有偌大本事,那你去將藥仙的百藥箱盜來試試。’唉,騎虎難下啊,老哥縱然深知藥仙脾性怪異,輕功絕佳,卻也隻有冒然一試了。”


    “老臭蟲身受名累,老酒鬼我感同身受啊,”董日瑄歎著道:“小弟初時位列神四榜內也是心晃神搖,以為自己此番確然可名滿江湖了。但,四神居一榜,五年易乾坤。每五年一次的爭奪排名,拚盡撕鬥卻已另小弟身心疲憊、神有不堪了。但為名故,又何可言退?小弟卻甘心沉浸煎熬,忍耐疲憊的鞭笞。這……嘿,打斷了你老哥的話頭,可別在意啊。”


    “老酒鬼何時變得這般客氣了,你我十幾年交情,老哥我聽你願將心苦向我訴說,心下好生欣慰呢!”魏照元笑著道:“這足可證明你我雖五年分割,卻還是敞胸相交、明心相受啊!”


    “唉!江湖都稱小弟作‘魔神’,其實他們不知,小弟雖出身魔域,生性卻未曾浸染,未有學到他們的殘,隻是少有的邪罷了,”董日瑄痛苦的眼神竟現少有的迷醉,口中喃喃地道:“小弟隻因深覺世人附會的眼神太過牽強,故而投身世外,但求靜心寧神、不諳世事。”


    “正所謂靜可參禪,動可掠城。老酒鬼的這種寧心求靜確然是一番境界啊,”魏照元笑著道:“隻是修身還須養性,老酒鬼遇敵暫可求寧,遇事卻難靜心、不改燥習,這不是很妙啊。”


    “嘿嘿,老臭蟲先別光顧說我,你老哥你也是一般急躁脾性嗎?咱倆半斤不差八兩,”董日瑄一掃痛苦與迷醉,怪眼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你老哥方才說道情勢所迫逼使你不得不去盜取藥仙的百藥箱,接下來卻又如何?”


    魏照元抬眼望天,隻見日已沉半,遠際一片血紅,黃昏已過,黑夜即至,當即一展身形,道:“你我耽擱太久,夜色眼見已降,那時再要尋他幾人怕很不便,走吧,前方流水聲急,隻怕會是條飛瀑。他二人比鬥若要掩人耳目,那裏確是好去處,走,過去瞧一番。”說罷,一展身形,騰掠而起,穿過漸自彌漫的霧靄向流水聲處去了。


    董日瑄尚未及出聲阻遏,便已隻瞧見魏照元的身形愈發小遠,不由得笑罵道:“這野兔子,脾性比我燥多了,卻還不自知反出言開教我,真是盲叟導夫,不問前途。”但又奈何,隻得緊步跟上。


    前方有異?為何老臭蟲停了下來?那掛著的黑色長身是何物?那家夥停在那裏做什麽?莫非他又發現了什麽奇咄怪事?


    帶著諸多疑問,董日快步掠了過去,尚在空中,便急問道:“老臭蟲,怎麽,有何異樣?”


    魏照元聞言迴頭看了他一下,便自又定定地看向那個吊著的物什,不出一言。


    近了,董日瑄終於看清了這個吊掛在樹上的異物,分明就是一個渾身黑的泛光的劍鞘,冷冷地攔在兩人的正前方,仿佛又怕兩人看之不見,其齒口又被穿了條長繩將之吊在橫出丈許的樺木枝上,僅及人高。


    “這人絞盡腦汁不讓我二人前去相助葉小子,嘿嘿,恐怕辦不到。”魏照元冷冷地道:“他越是這般就愈發突出一個問題:葉小子危險更甚。我老臭蟲又豈能安心退卻?”


    “單她一個刁婦又能奈葉小子何?”董日瑄安慰地道:“況且葉小子今次不知從何處修行,悟得真理,功力更進一番,卻也非那妖婦所能輕易擊敗地。”


    “若單隻那妖婦一人,老哥我當然不這般憂心,”魏照元歎了口氣道:“但關鍵是還有一人虎視眈眈啊。”


    “這?”董日瑄聲色一緊,抬眼看了下那吊著的烏黑劍鞘道:“你是說,還有一個敵友難分的人如狼臥旁?那麽……”


    “不,是敵非友,”魏照元肯定地道:“而且這個敵人卻還是多年結下的,你我熟念深知地緊,還有就是這人極善用毒、脾性怪異,與老弟你的交情也不在少。”


    “他,是他,”董日瑄驚詫地道:“他,不可能吧,他已始終了二十餘年。眾城人雖極力隱瞞,但其實自從那日劍聖前來闖關後,他就已神秘地失蹤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未有人再見過他的身影。魔城因城主失蹤、群龍無首下召開升壇大會,推選首領。那幾日,武元侯那幾個小子鬥得你死我活,若非小弟我從中斡旋,隻怕當時就有人血濺當場。”


    “石天真失蹤二十多年的確不假,但你要清楚,他隻是失蹤,並非死亡,更未橫屍,當然還會重現。”魏照元麵無表情地道:“那日在獅子溝我們五年分隔後的第一次見麵,老哥我曾向你言道中途碰上一個令你意想不到的人,你可還記得?”


    董日瑄心念一轉,腦際驀地閃出那日的畫麵來。狂風亂作,奔雷乍吼,獅子溝內,斷龍岩上,風馳電掣,劍氣狂作。那一戰確然驚心動魄、蕩氣迴腸;那一戰確然令人心怡,讓人神馳。


    自己與老臭蟲的聯手卻也在那一役中歸宗完合、堪稱珠壁。


    便在那一役後,老臭蟲大笑著同自己說他路上遇到了一個令自己意想難料的人,後因諸多事宜,他終究未有機會向我告明,今次又聽得他舊人重提,莫非……莫非那人……


    “不錯,那人正是你的結義大哥——石天真。老哥我與他足足鬥了二十餘年,確然不會看錯了。”魏照元卻是直言道了出來。


    當真是他?一個是自幼結義的大哥,一個是有十多年交情的老朋友,我該如何取舍?董日瑄滿朝思緒、起伏跌宕:一邊是結義情深,一邊是敞心交重;一邊是狂野狠辣、殺人無算,一邊是心慈從善、伸張正義;一邊是義,一邊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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