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依舊在不緊不慢地過去。


    我每天開著垃圾車,不緊不慢地行駛在廠區和垃圾廠之間。


    “我不在廠區,就在垃圾場;我不在垃圾場,就在去垃圾場的路上。”我經常這樣對夢潔說。


    垃圾場離廠區有20多裏地,麵積很大,在一個山穀之間。


    垃圾場上,一片片垃圾像皮膚病人身上潰爛的傷口一樣蔓延開來,伸向目光不可企及的遠方:紅的是紅垃圾,綠的是綠垃圾,白的是白垃圾,黑的是黑垃圾……布滿垃圾的小河裏,沉澱著一些破鞋爛襪子和許許多多永遠不知道來源的垃圾。


    垃圾場上,野狗狂歡,互相追逐。


    惡臭味到處彌漫。


    “作家!上車啦!”老吳喊叫道,“還在尋找靈感嗎?”


    “尋找領導他mother的大腿!”我惡狠狠地說。


    “如果我有你那點墨水,”老吳開始滔滔不絕起來,“如果我再年輕十來歲,如果我沒有老婆孩子,我他mother的早就撂挑子不幹啦!出去混,混好了,就成作家;混不好了,就算自己作死,也就認命了,省得在這窩囊死!”


    我第一次極其認真地看了看老吳的臉。


    我相信,他這一次絕對是發自肺腑說出的話。


    我掏出一根“白姑娘”香煙,扔給老吳一根,自己也點燃一根。煙霧繚繞中,我再一次看到垃圾場上盡情撒歡、互相追逐的野狗,我忽然發現自己真的不如它們快樂和自由。


    “我說我現在都羨慕那些野狗,你信嗎?”我嬉笑著問老吳。


    “你這也算是咎由自取,”老吳開始數落起我來,“放著那麽好的工作不知道珍惜,放著那麽好的女朋友也不知道珍惜,偏偏為了那麽一個騷女人跟領導過不去!”


    “她騷嗎?”我認真地問老吳。


    “反正看上去不一般,”老吳說著猛抽了最後一口煙,隨手把煙蒂彈到了車窗外,“你看她那鞋跟,高得跟高蹺一樣,尖得跟錐子一樣!”


    “讓你開垃圾車,真的一點都不冤!”我哈哈大笑,樣子神經極了。


    老吳一臉的納悶和不解。


    自從開上垃圾車後,我明顯地感覺到,我的身上有了一股揮之不去、拭之又不能的垃圾的味道。


    “你真的聞不到我身上的垃圾味?”我經常這樣認真地問夢潔。


    “真的沒有,”夢潔每次都會這樣迴答我,“那是你的心理作用!你們每天下班前不都是要在車隊洗澡的嘛!”


    我不知道,夢潔是真的聞不出我身上的這種異味,還是她壓根就是在安慰我。但我卻越來越有了想要逃離的感覺。不是逃離夢潔,是想逃離垃圾車,是想逃離這個讓我鬱悶和心情糟糕透頂的鬼地方。


    每每在我想要逃離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葉芊。


    葉芊去北京已經好幾個月了。


    我很想她。


    夢潔不在的時候,我經常會撥通葉芊的電話。


    “你現在在北京怎麽樣了?”我開門見山地問。


    “我在北京挺好的!”葉芊嗬嗬一笑,“已經找到了接收單位!”


    “我也想去北京呀!”我急忙說道,“我現在滿腦子都是北京,一低頭也能看見北京!”


    “什麽?”葉芊納悶地問,“低頭看見什麽?”


    “北京,”我微笑著說,“當然是在地圖上了。雖然我在這個鬼地方,但我現在對北京已經了如指掌了。我現在的電腦首頁就是北京旅遊網,一上網就想看看北京;一看北京,就想看看你;我打電話,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可惜,我無法親身去體會在北京生活的感覺……”


    “是啊!”葉芊感慨地說,“凡事隻有親身體會,才有最真實的了解。要想了解北京,隻有親身來到北京才能真實體會到!”


    “我很想去北京,”我無奈地說,“可是過去幹什麽呀?你有本科文憑,在那混混還可以,就我這個自考文憑,去了北京還不像要飯的一樣啊!”


    “路是走出來的,”葉芊語氣堅定地說,“北京是個相信能力而不是文憑的地方,我知道你有這個能力。在這個地方,即使倒在通往夢想的道路上,也比你在那個鬼地方鬱悶死強!”


    我勉強一笑,在失望中放下電話。


    在大而擁擠的北京,我知道打拚肯定不是很容易的。在很多媒體上看到,很多人剛去北京的時候,有的住過陰暗潮濕的地下室,有的厚著臉皮在同學家的地板上也睡過,有的甚至有過三天沒錢吃飯和10元錢混了一個禮拜的經曆……當然,有很多人也都有過許多次離開北京的念頭。但是,當一切的苦難都挺過來之後,他們都成功了。


    “不經曆風雨,怎麽見彩虹!”我自言自語。


    這時,我發現家裏還有一瓶打開後沒有喝完的白酒,於是彎腰拿了過來,來到書房。我一邊喝酒,一邊想葉芊。想那些和葉芊在一起的往事,那些流逝的細小的簡單的快樂,那些憤怒的與全世界為敵的歲月。


    時光飛逝如箭。


    葉芊去北京已經快一年了。


    我的那部長篇小說《夢裏夢外》出版的希望卻一天比一天渺茫。


    一年的時間,我和葉芊通過很多次的電話。每次一掛上電話,我的心裏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上上個月,葉芊和我隻通過五次電話,每次隻有幾分鍾了。


    上個月,葉芊和我隻通了三次電話,每次不到一分鍾。


    這個月,葉芊和我隻通了一次電話,剛一接電話她就說鍋裏的水開了,然後掛了電話再也沒有打過來。


    我感覺,我和葉芊之間越來越生疏了。


    我想北京。


    我每天都有逃離漢中這個小城的感覺,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


    生活還得繼續,工作還得繼續。


    這天,車隊一起會餐。


    同事們左勸右勸,我在不知不覺中就喝多了酒。


    我一向在車隊很少說話,就連打手機都會到走廊上怕打擾到同事。在醉意朦朧中,我竟然在飯桌上旁若無人地撥通了葉芊的電話,我想鼓起勇氣說出自己一直想說卻沒有說出的話。


    手機通了。


    “有話快說,”電話那頭傳來葉芊不耐煩的聲音,“我還有事!”


    “我想好了,”我激動地說,“我決定辭職,就到北京和你一起過,我真的受不了這種‘太空’愛情啦!”


    “好!”葉芊嗬嗬一笑,“北京歡迎你!我也歡迎你!”


    “什麽狗屁‘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我惡狠狠地說,“那話都是騙人的!情侶縱是情深意切,可是不能朝夕相伴,耳鬢廝磨,如同花園裏種下的玫瑰,沒人施肥,沒人澆水,沒人除草,沒人殺蟲,任憑風吹日曬,雨淋霜凍,蟲齕鼠傷,誰還相信它永不凋零麽?”


    “對!”葉芊肯定地說,“永遠不要用時間和空間來考驗愛情,這世界上沒有什麽是時空改變不了的事!況且,這個時代,瞬息萬變,一日千裏,吃不同飯,飲不同水,吸收著不同的資訊,接觸著不同的人,這樣能製造出相同的感情嗎?”


    “對!”我認真地說,“柴米夫妻,柴米夫妻,意思就是要朝夕相守,為著柴米這樣的小事情,細細商量,精打細算,平淡生活,直至海枯石爛,天荒地老,也不分開!”


    ……


    手機很快就沒電了。


    我抬起頭,正想管別人借手機的時候,卻發現滿桌同事都睜大眼睛緊盯著我。


    “怎麽了?”我疑惑地問。


    “你結婚了?”同事們異口同聲地問。


    “誰結婚了?”我不好意思地說,“隻是我的一個女性朋友而已!”


    “天哪!”同事們打趣道,“柴米夫妻都出來了,還女性朋友呢,誰信呢?”


    “不信拉倒!”一向不苟言笑的我突然嘿嘿一笑,醉意朦朧地說,“同誌們,這可能是我跟大家最後的晚餐啦!”


    “你要辭職?”有同事試探著問。


    “明天就辭!”我斬釘截鐵地說。


    “還是那個女的嗎?”有同事饒有興趣地問。


    “就是她!”我語氣堅定地說,“這輩子,就她了!”


    我看見同事們麵麵相覷,大眼瞪著小眼。


    這種感覺就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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