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族有五座王朝並立,分別為大楚,大秦,大宋,大漢,大唐。五朝分而治之,彼此之間和平友好,共同抵禦外敵魔族,在人族與魔族邊境上,建有五朝城牆連體,名為“眾誌城”。


    萬年以來,在那座城牆以北的土地上不知灑下了多少鮮血,不知逝去多少生命。


    魔族生而強大,有著人族無法比擬的身體優勢。“魔行者”的戰場參與更是給人族帶來了巨大的傷亡。


    在萬年前,魔族舉族攻城,有數十人於眾誌城城外擊殺魔族大軍中的魔行者,戰績顯赫,堪稱以一敵十,扭轉人族勢微戰局,震驚三族。


    這群人自稱來自書院,於是便有五座書院聞名天下。


    五座書院存世,震懾魔族。


    位於大楚王朝境內的平凡書院便是這五座書院之一,整座王朝百姓皆引以為榮,盼望著自家能有走進山上那座書院的後輩。


    千年以前有行安郡越城尹氏人家兒郎,登上平凡山成為平凡書院學生,舉城歡慶,炮仗鑼鼓三日不絕。城主更是親自登門拜訪,姿態恭謙。


    後來名為尹鳳的平凡書院學生,於戰場上與其夫人大楚公主高陽凰擊殺數位萬念境魔行者,最終壯烈犧牲。


    聞訊之後越城上下陷入無盡悲痛,百姓集力修一兩側栽滿梧桐樹大道。


    梧桐道,鳳棲梧,鳳求凰。


    今日夕陽西下,平凡山山門前仍是人頭攢動,皆看著四位少年少女拾階而上,漸行漸遠,言語交談猜言誰最終會走下山,誰最終會走進那座書院。按以往經驗,隻有兩人會走進書院,也有可能全部下山。民間對此有笑言稱:


    “山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阿清位於四人之末,手心握著的黑子由清涼漸溫熱。阿清抬頭仰視,日掛平凡山,昏黃的光使得阿清微微眯眼。腳下的台階有些許青苔,斑駁石痕刻著萬年歲月的流逝。


    四人沒有言語交談,陳溪在前大步流星,劉季與陳布並排而上,阿清邊走邊數台階層數,低聲念道:


    “…一百九十七…一百九十八…”


    “一百九十九…”阿清一腳落下,猛然抬頭,看到走在前麵不遠處的三人腳步放慢,一步一階。


    “兩百!”阿清念道,抬起另一隻腳踏上石階,明顯感覺到腿上似有沙袋裹綁,重了些許,大約半斤。


    自幼在小村莊長大的阿清,農活沒少做,田裏收割小麥麥袋堆起,阿清搶著幫村裏人扛搬。十四歲的阿清個子在同齡人中拔尖,身材清瘦些許但是力氣從來不小。起初村裏人心疼阿清年紀太小不願如此,事實證明阿清有著一般同齡人都不能比擬的力氣,打小就是如此。阿清也是樂在其中,也有將沙袋綁在小腿上跑步當做鍛煉身體,所以對當下這般奇異變化有著敏銳感知。


    阿清繼續拾階而上,在走上十層之後,終於確定一台階便是半斤重加腿上,雙腿皆是如此。


    原本走在最前麵的陳溪此時已經快要被劉季陳布追上。陳溪滿頭大汗,世家少爺終日遊蕩於煙花樓等風月場所品味甘露,體力本就比同齡人弱上許多,再加上有斤附腿,更是身體透支,此時彎著腰大口大口喘氣,當下的層數已經算是陳溪極限了。


    彎著身體喘氣的陳溪偏頭看向已經追趕上來的劉季陳布,眼神中滿是厭惡與鄙夷。


    “賤民就是賤民,天生是個苦力。”陳溪直起身冷冷說道。


    劉季陳布視若無物,聞若無聲,繼續拾階而上。


    將種門庭的劉季從小就被其父嚴格要求,習武之人當下的負重對他而言還不算什麽,隻是唿吸已經有些頻繁。


    陳布蠟黃的麵龐上已經滲出些許密珠但還能堅持,倔強地跟上劉季腳步。身體柔弱,心性堅韌。


    劉季看著身側的女孩子抿著嘴唇,腳步悄然放慢。


    看著兩人超過自己,陳溪冷哼一聲依舊在原地駐足休息,向後看去呆愣當場。


    那個在城門口指著自己鼻子的鄉巴佬竟然一蹦一跳?表情還有著歡喜,好似發現了什麽好玩的事情?陳溪麵龐有些抽搐。


    阿清逐漸“蹦”到陳溪同層,抬手打招唿笑嘻嘻道:“陳公子一起嗎?”


    陳溪翻了個白眼沒有理麵前這個可惡至極的少年。


    阿清聳聳肩繼續跳階。


    陳溪深唿吸一口氣後抬起腿。


    ……


    時間流逝在身處歡愉中的人便是白駒過隙,而在斜陽下的平凡山台階上四個少年少女身上便是漫長至極。


    阿清已經超過了劉季陳布二人,領先數十層石階,不再是蹦跳而上。


    原本阿清一直是跟在兩人身後沒有超過的意思,欣賞著台階兩側的桃樹枝頭金黃粉紅。


    劉季轉身不好意思道:“阿清兄弟不用理會我們二人的,直上就好。我倆看著阿清兄弟的身姿就會更有動力!”


    阿清撓撓頭說道:“那好吧。”說罷便越過兩人,腳步沉穩。


    陳布汗如雨下,看著阿清的背影說道:“劉季哥哥也無需理會陳布的,直上就好。”


    劉季憨憨說道:“沒關係的,我也累了。阿清兄弟真是厲害!”


    話語一轉。


    當下台階層數為三百二十,兩百層起的變化,也就是說這層他們腿上重達六十斤。


    陳布低頭咬牙沒有言語,大眼中彌漫著感動。


    四人最後的陳溪大汗淋漓,臉色蒼白,一步一休息,一步一咒罵。


    “該死的!這三個賤民竟然領先本少爺這麽多!”陳溪罵道。本少爺有著這麽好的天賦為什麽一定要來平凡書院?爺爺也真是的,天行宗不也一樣嗎?那裏的行者也很強大啊!


    陳溪心中這般想,張開右手掌心滿是汗水,白棋於上晶瑩剔透。陳溪見棋突生厭憎,掌中白棋重重摔地。


    陳溪輕輕唿吸一口氣,臉上又生笑容。看著領先自己的三人,開心笑道:“賤民就是沒有腦子。”


    石階上的白棋,於青苔之中一動不動。


    ……


    灰衣麻布少年雙眼明亮,低頭看著台階一步接一步。


    健壯少年背起瘦弱少女深吸一口氣步伐緩慢。


    錦衣富貴少爺閑庭信步,咧嘴勾起嘲笑。


    ……


    “劉季哥哥放下我吧,這樣隻會耽誤你繼續上山。”陳布眼中噙著淚水,掙紮著從劉季寬厚的背上下來。


    劉季彎身放下陳布。少女踮起腳尖輕輕擦去少年臉上的汗水。


    劉季傻笑道:“那陳布妹子就在這歇會,我繼續上山。”


    陳布嗯聲應答,轉身看向山下心中難過萬分,雙腿寸步不能移,這裏已經終點了。想到爹娘在山下等待的樣子,少女眼淚倏然而下。


    劉季轉身繼續前行,在走上二十層後身形停頓,喊道:“阿清兄弟加油啊!”聲音響亮。


    阿清聞聲轉身撓頭,然後揮舞胳膊喊道:“我會的!”


    劉季嘿嘿一笑,走下二十層,來到陳布身邊說道:“走不動了走不動了!”說罷屁股一坐,坐在平凡山台階上。


    陳布坐在劉季身側,肩並肩。


    陳溪輕鬆至極走過二人,嘲諷道:“庸人!”


    自然是沒得到哪怕一個眼神的迴應。


    阿清額頭上滲出汗水,此時雙腿已經是一百斤沉重,隻能緩慢抬起。


    負重前行,終於是四百四十層,一百二十斤。阿清深吸一口氣,仰頭望去,視野裏已經出現了四字懸掛門匾“平凡書院”。汗水模糊了視線,阿清搖搖頭甩去汗水接著一步踏出。


    阿清皺起眉頭,感受著腿上重量的變化,此時一層一斤?


    “鄉巴佬要一起嗎?”陳溪此時來到阿清同層,側頭笑問道。然後又說:“本少爺才沒工夫搭理你,你慢慢爬吧。”說罷繼續直上。


    背對阿清的陳溪雙腳火辣辣疼痛,這麽多層走下來,幾乎走了他這十六年所有的路程,往日裏都是玉獅出行,下人攙扶,何時受過腳底板起泡這種罪?


    阿清後背濕透,山風夾雜隱約桃花香拂過,些許清涼。阿清低頭踏階,劉海黑發緊貼額頭,汗水順著臉頰從下巴滴落。


    ……


    “一百八十斤!”阿清踏上之後彎身大口喘氣,衣衫盡濕,滿臉通紅。紅繩所掛白玉從領口處滑出,低著頭的阿清看著白玉在眼前搖晃大口唿吸。


    好一會兒後阿清直起身,雙腿各有一百八十斤重量加持,止不住的顫抖。阿清握住白玉將其放迴以內,眼神堅毅。


    如果說之前的台階帶來的隻是沉重,那麽這一腳抬起踏上五百層帶來的便是刺骨疼痛。


    阿清臉色越發難看,嘴唇發白。書院大門已經清晰展現。


    黃日還在山頭懸掛,門匾下站著一位佝僂老婦人皺褶臉上笑容慈祥。


    阿清咬緊牙關,心中呐喊,還有五十三層!他一直在數走過的台階,也在數麵前還剩多少台階!


    阿清閉上眼睛,一連走上十層,彎身大口喘氣。他眼睛並沒有睜開,憋了一口氣再次數步踏出。


    老嫗身著一身古典墨綠長袍,滿頭白發梳理盤起,木釵穿過。佝僂身軀拄著拐杖,幹癟的手中握著龍頭栩栩如生。


    老嫗身後便是那座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平凡書院,老人身前便是五百五十三層石階。


    陳溪在五百五十一層台階處停住身形,雙目無神。


    阿清閉著眼睛,一口氣接著一口氣一次數層。


    老人慈祥笑容上滿是滿意之色,頻頻點頭:這孩子早就知道了自己手中棋子古怪,緊握著黑子的右手青筋暴起也不讓自己放下兩百斤的重量。


    是怕放下,就失去了進書院的機會?


    還是怕放下,就再也找不到爹娘?


    平凡書院副院長大人已經很老了,老到歲月都要壓彎她的腰杆,老到體內汪洋大海一般的靈力不停外泄。


    兩百餘年來老人看過無數風景,見過太多天才盛氣,隻有三十年前山道桃花開最美,隻有那少年登山行最為深刻。


    麵前十三層台階下的這個孩子即使閉著眼睛,老人都能想象到他會有一雙多麽好看的眼睛。


    眼藏日月,可照星辰。


    如出一轍的麵容,卻不是一樣的年紀,也不再是那個人。


    十四年了啊!老人歎息一聲,走了一位登山客,又來一位登山客。


    阿清緊閉著眼睛,心中默念,最後十三層!


    急促唿吸之間可聞自己心跳聲如擊鼓。


    數步踏出,又是十層。


    阿清一屁股坐在五百五十層台階上,睜開眼睛氣喘籲籲說道:“不行了…不行了!爬不動了…爬不動了!”


    “還有三層哦!”


    背對著書院大門的阿清聞言說道:“讓我歇歇!讓我歇歇!”


    汗水蟄目,阿清眯著眼睛看稍遠處台階上的健碩少年與清瘦少女坐在一起說著什麽。山下人群已經散了不少但仍是烏泱泱一片,龍湖城的繁華也盡收眼底。


    隨即少年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轉身對著老人拱手行禮。老人微笑點頭說道:“還有三層,走吧。”


    阿清這時才注意到原來陳溪在五百五十一層站著發呆。


    阿清抬腳就要踏出,然後收迴原地蹦起。


    “負重沒了?!”阿清驚奇道。


    老人拄著拐杖沒有說話,笑著看著阿清眼睛。


    阿清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一步踏上。


    麵前老人消失,身側陳溪消失,台階上劉季陳布消失,兩側桃樹消失,腳下的平凡山消失……方才所有的一切皆化為烏有。


    阿清眼前又是那座山,那座靈力氣府中出現的山。


    與第一次所見不同,綿延不絕的山脈上空有龍騰萬裏,鳳舞九天;有鯤鵬展翅,鷹擊長空。漆黑山林有獅群結伴,虎嘯而出;有百蟲低鳴,兔躍鹿呦。


    山川,草木,蟲魚,鳥獸。


    萬物有靈,有靈且美。


    阿清沒有第一次時無盡恐懼,而是滿心愉悅,從未感覺過如此舒服。


    這難道就是天地靈氣?阿清這般想著。


    就在這時,場景發生變化。


    出現在阿清麵前的又是他從未見過的場景。


    有兔耳,狐尾美人從茂密深林走出,手端瓜果飄香。


    有布衣淳樸老農攜伴扛糧拉車從桑田中走出,笑容滿麵。


    有熊衣虎皮裙漢子騎狼從貧瘠荒原奔馳而出,兇猛異常。


    三類不同的人坐在一起交換手中物件,言笑晏晏。


    場景又轉,那座山去而複返。


    阿清看見其貌不同的三人相互攙扶,翻山越嶺,擊退無數猛獸,睡參天大樹樹枝,飲朝露,食百果。三人行,腳步不停,風雨無阻,四季接著四季,不知他們所行何處。


    場景再次轉換,阿清看到大雪紛飛之中,三人貌似起了衝突。最為強壯的獸衣男子雙目通紅對書生男子大打出手,狐尾女子從中阻勸沒有絲毫作用。


    獸衣男子過於強大,狐尾女子與書生聯手試圖讓其冷靜。戰局愈演愈烈,刀劍揮舞之間地動山搖,靈力摧山斷嶽。三人皆受重傷,雪地上揮灑三人的鮮血,紅紫駁雜。


    最終三人停手,獸衣男子率先離去。狐尾女子與那儒生於飛雪連天中看山脈冰雪相連,皆是歎了口氣,相互攙扶離去。


    畫麵再轉。阿清看到了無數狼騎從北方荒原而來,狼背之人手持鋒利大刀,揮舞咆哮,兇猛至極。


    他們從北地荒原而來,去向百草之森,去向百川之地。所過之處,寸草不生。


    有鹿耳絕美女子從森林走向百川。


    有儒雅氣質書生從百川走進森林。


    於是那座森林之外草地上,有鐵騎列兵。


    於是那座長城之外十裏外,有熊人布陣。


    阿清看到了無數鮮血淋漓,無數生命凋敝。戰火硝煙,是世間最為難看之景象。


    畫麵終結。


    阿清腳下已無台階,眼前是慈眉善目的老嫗,老嫗後方是書院大門敞開。


    夕陽垂落,有飛鳥振翅,沐浴金光。


    陳溪依舊位於五百五十一層石階,三步一步未進。


    老人看向陳溪說道:“孩子,書院不適合你。”


    陳溪咬牙,看著三步之上的阿清眼神閃爍,最終冷哼一聲。拱手行禮道:“陳溪見過宋老院長。”


    老人點點頭笑著說道:書院不是不要你,隻是不適合你。”


    陳溪彎身行禮,告辭下山離去。


    阿清轉身看著陳溪,眼神相碰。阿清茫然無知,陳溪則是嫉恨滿目。


    見陳溪下山離去,阿清迴身看向老人。


    老人說道:“若是陳溪沒有丟下那顆棋子,老身會替其找個去處。不過對於陳太師的孫子來說也是多此一舉。劉季與陳布,都是不錯的孩子,書院會替他們安排去處。還是那句話,書院從來隻收適合之人。”


    阿清聞言咋舌。


    宋副院長咳嗽連連,拍了拍胸口又說道:“那阿清你為何會走出那三步?”


    一步同行扛糧,一步走進森林,一步走出長城,是為三步,是為最後三層台階。


    阿清撓了撓頭,小聲說道:“千裏之行,始於足下。”


    這是從他胸口那座山傳出來的聲音,情不自禁說出。


    “那阿清要留在平凡書院嗎?”老人眯眼笑著問道。


    “不……我不想留在書院。”阿清應聲迴答,認真看著老人。


    這是來自他心裏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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