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嚴長歎了一聲,道:“直到有一日,我陪她批閱奏章至夜半,那奏章卻還堆得有半人高,桑榆倦極,不自覺的便趴在禦案前睡著了,我怕她受了風寒,便脫下自己衣衫,悄悄上前去替她披在身上,不想她卻突然醒轉,衣衫從肩背上滑落,一隻手拉住了我……”


    “我深知她一個女子操持國事的不易,疲累之時亦無人慰藉,也是我一時把持不住,那天晚上,便與她同寢了……”華嚴伸出一隻手,輕輕握住妙歌的手:“那一夜之後,便有了你。隻是這段禁斷的皇宮之戀,卻萬萬不能對外說出去,雖則我們都自覺逾越了禮法,愧恨不已,自那以後,桑榆便見我見得少了,但卻還是以大病為由,偷偷將你生了下來,然後令人悄悄抱出宮,將你交付給兩個信得過的人,作為你名義上的父母,將你養大。那個時候我不放心你,時常來看望你,教你讀書識字。隻是你母親自生下你後,心事沉重,不久,竟真的大病一場,去世了。”


    妙歌的手,在父親的手中顫抖得厲害,美麗的眼睛中,大顆大顆的淚珠滴落了下來,她緩緩的抽出手,在地上寫道:“這麽說來,流夢影她,”她的手指一頓,又飛快的寫了下去:“她是我同母異父的親姐姐了?”


    “是的。”華嚴答了一聲,艱難開口:“因為那一場宮中的禁斷之戀,你自出生後,便受到了上天降下的懲罰,不能開口說話,隻要說出一個字,便會立即灰飛煙滅,”他眼神中有深深的愧疚與自責:“妙歌,你恨父親與母親麽?”


    少女搖了搖頭。


    雖然隻是簡單的一個動作,華嚴卻已經如釋重負般,鬆了口氣,輕撫她的肩頭:“我與你母親雖生了你,卻未養你,又害你口不能言,此生欠你太多,但你此生若能尋個好人家,快快樂樂過完一生,我想黃泉之下若去見到桑榆,她定然也高興得很。”


    又問:“都說少女懷春,我這女兒也芳齡二八了,可有喜歡的人了?”


    想了一想,卻又笑著搖一搖頭:“我女兒生得這樣的美麗,國中又有哪個男子配得上?”


    言語間流露出一個為人父者的拳拳心思。


    妙歌的目中卻是光芒一閃。


    華嚴是過來人,看她神色,略帶嬌羞,分明是對人動了情思,不由問道:“妙歌有心上人了?”


    妙歌垂下頭去,又略略點一點頭。


    華嚴心頭甚喜,又道:“這幻國之中,究竟是哪位少年英才,能得我女兒的青眼?”


    妙歌羞怯更甚,半晌,方伸出手指,在地上輕輕寫了三個字。


    華嚴猛然看見那三個字,心頭卻是一震,半晌說不出話來。


    那三個字是:


    大祭司。


    華嚴呆了半晌,終究還是點了一點頭,道:“大祭司雖與我素來政見不合,但年少俊傑,乃是人中龍鳳,隻是……曆來大祭司乃立下重誓,以身奉神,終生不得婚娶,隻要,隻要他肯為了我女兒,廢棄一身修為,放棄祭司身份,那為父……”深吸了一口氣,道:“也是可以接受的!”


    妙歌忽的立起身來,跪伏在地上,端端正正的朝父親行了三個大禮,這是她正式認父之禮,華嚴甚為欣喜,伸出雙手,將她攙扶了起來。


    妙歌又轉身自藤籃之中,取出一柄木梳,一件新衣,這原是她早就備好的,想替獄中的華嚴過個新年。


    她托著新衣上前,替父親將舊衣除了,換上了新的外衫,又用木梳替父親將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左右端詳了一下,見父親上下煥然一新,確有些過新年的氣氛,不由眼睛一眯,微微笑了起來。


    “妙歌天生與我親近。”華嚴感慨了一句,語聲不由又哽咽了起來,連忙用新衣的袖子擦了擦眼淚:“不枉我疼愛一場,我這個做父親的,為了你,便是犧牲了性命也是值得的!”


    妙歌聽聞此言,俯下身,在地上寫出一行字來:“父親,您那日在檀香星雲陣中以法力製止星雲陣調動迴憶,就是怕他們查出我的身世?”


    華嚴緩慢而沉重的點了點頭。


    妙歌想了想,又在地上寫道:“大祭司請出斐軒的死靈,讓他辨認是誰殺了他,您又怎麽會承認呢?”


    華嚴歎了一聲,道:“當日那種情形之下,雲旄抵死不認,斐軒的死靈又堅持說他是我殺的,我還能有什麽辦法?”


    妙歌寫道:“可是,事後國主告訴我說,大祭司所用的請靈之法,是假的。”


    “假的?”這迴輪到華嚴驚訝了。


    妙歌點了點頭,又寫道:“隻因斐軒的屍身,早已死於無定河畔的亂軍之中,哪裏還尋得著,那隻是大祭司造了個假的人頭,假借‘請靈’之法,來詐您和雲旄的罷了!”


    華嚴怔得一怔,忽然失聲:“既是如此,那麽我幻國的內奸,定是雲旄無疑了!”


    他催促妙歌:“快去!此時雙方交戰的關鍵時刻,雲旄此刻還逍遙法外,仍然可以對我幻國不利!”


    妙歌站起身來,卻是戀戀不舍的不肯離去。


    華嚴推了她一把:“快去!晚了,隻怕來不及了!”


    忽聽獄房中一個陰惻惻的語聲道:“現在去,隻怕已經來不及了!”


    隨著語聲,陰暗的獄房內,忽然白光一閃,現出一個高大的人影來。


    頭上長長的卷發飛揚,一身矯健的勁裝,身背長刀,臉上的五官,如同雕刻般俊朗。連帶他的語聲,本也是一把清朗的聲音,可是此刻聽在華嚴和妙歌的耳中,卻覺得陰森無比。


    因為他們做夢也想不到,這個號稱勇士之首的俊逸青年,正是背叛幻國的叛徒雲旄!


    “雲旄!”猛一看到他出現,華嚴下意識的擋在了女兒的身前:“你想幹什麽?”


    “我想幹什麽?”雲旄抱起雙臂,大笑著走近:“大司命,不用這麽緊張,現在出現在你們麵前的,隻是我的‘傳送幻影’,你們也知道,幻影是殺不了人的。”


    華嚴心下略安,但仍是擋在女兒身前:“既然如此,那你還到這裏來做什麽?”


    “今年是我們幻國的新年,我當然是過來看望一下我們的大司命,在獄中過得可好?”雲旄揉了揉鼻子,大聲笑道:“你替我頂了缸,我總要來謝你一聲才對!”


    “雲旄!”華嚴厲聲,質問他道:“幻國待你不薄,你又發過誓,隻守護著幻國的青山綠水過一輩子,怎麽卻做出叛國這等令人不齒的事來?”


    “那是雲旄發過的誓,可不是我發的,”雲旄又跨前了一步,將臉伸向華嚴:“大司命,你可要看仔細了,我的這張臉,可還是雲旄?”


    華嚴一怔,不由脫口而出:“你不是雲旄,又還能是誰?”


    妙歌卻自他身後閃身而出,忽的甩動一根綠油油的軟鞭向他抽了過去!


    獄房之中狹窄,妙歌的軟鞭一舞開,鞭風立時便將房中丈餘之地全部籠罩!


    但雲旄身形閃動卻極快,妙歌接連抽出三鞭,他在鞭子空隙間遊走穿棱,身形瀟灑,嘴中還不忘調侃她一句:“少司命好鞭法,果然又長進了!還是得了大祭司的指點,這木係的青枝鞭法使出來,都頗有幾分殺氣騰騰!”


    話音未落,猛聽“啪”的一聲,那一鞭正中肩頭,他的身影“唰”的一聲消失了。


    下一刻,雲旄的身影又現出在屋角另一處,撫著肩頭笑道:“少司命下手輕些!我這雖是‘傳送幻影’,你一鞭下去雖並不至於就傷了我,但會將我的幻影抽沒,我又得再次輸送靈力傳送,麻煩得緊!”


    空中“啪”的一聲,妙歌的軟鞭又再度攻到!


    雲旄微微一笑,腳步遊移,瞬間避開了她的軟鞭。


    “逍遙遊身步!”華嚴緊緊的盯著他,失聲:“你是,你是……”他似舌頭都已經打結,半天才道:“已經死去的雲旗!”


    雲旗摸了摸鼻子,笑道:“還是大司命有眼光!”


    “雲旗?”華嚴更加駭然:“你不是已經死在了龍門峽麽?那次隨國主流夢影前往龍門峽奪取天降神劍的二十三名勇士,全軍覆沒,沒有一人能夠生還!國主還是仰仗著那時隻有十二歲小女孩子的樣貌,又得衛瀟和白淺予相助,才勉強逃過一劫。”


    “您說錯了,大司命,”雲旗的臉色在光影中忽的變得異常陰沉:“其餘的二十二名勇士的確是全死了,可是隻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


    “你怎麽能夠在凰極的大軍圍困下活了下來?”華嚴問道,卻忽似想起了什麽,瞪目看著他:“你……難道是投降了魔族?”


    “不錯!”雲旗雙手抱臂,目光陰沉:“我們那時連上國主一起,隻有二十四人,卻被數千魔族大軍圍困在龍門峽,久候援兵不至,那時連吃的都沒有,別提有多絕望!魔族軍隊更是慘無人道,抓住了我們之後,更是將我們百般折磨,”他閉了閉眼睛,似乎那些血腥往事不堪迴首:“他們給我們每個人編了號,一共二十三個號碼,寫成二十三張紙條,每天從中抽出一張,被抽中的那個人,便在我們麵前,讓我們眼睜睜的看著他被折磨死!”


    “而我,也算是命大,居然是最後被他們抽中的那個人,一連看了二十二天各種各樣的死法,直到最後一天,才輪到了我,也不知是我的幸運,還是我的不幸!我看著那麽多同伴死在我的麵前,每一種殘酷的死法,都象是加諸在我的身上!就是一個鐵打的人,那時也差不多已經崩潰!”


    “所以當最後一天,他們喊到我的號碼,十三號,”他猛的吸了口冷氣:“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號碼,直到現在我一聽到十三這個數字,都會渾身哆嗦!”


    “我聽他們喊到我的號碼,將我從關豬羊一樣的欄中拖了出來,將一隻裝著齧齒獸的木桶綁在我的身上,然後在桶底點上火的時候,我感到齧齒獸拚命的往我的胸膛裏鑽,撕咬著我的五髒血肉,我聽到自己殺豬一樣的哀嚎,雙膝不由跪在了地上,喊出了三個至今我都覺得恥辱的字:我、投、降!”


    華嚴聽了,目中露出哀憫之色:“既然你自己都以投降叛敵為恥,現在醒悟,也還來得及,雲旗!”


    雲旗冷笑了一聲!


    “你以為魔族會就那樣放過我麽?他們給我服了一種叫做‘怨靈沼澤花’的東西,我必須每隔一段時間向他們要解藥,否則便會腐骨蝕心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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