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嫩藕般的雙臂纏上了他的頸,略有些生澀的抱住了他。


    “幻國……”軍人喃喃的念著,眼中灼熱的火苗逐漸熄滅了下去,忽然變得一片冷靜。


    多年的軍旅生涯和帝國的政權漩渦中的鬥爭,已讓他練就了極強的忍耐力與自製力。


    “怎麽了?”美麗的女子低低問他,語聲柔軟而順從,她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美妙動聽,卻不再對他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


    帝國少帥什麽也沒有說,赤、青的妖瞳有被壓抑的神情,卻什麽也沒說,默默的在她身旁躺了下來,背過身去,“睡吧。”他隻說了這兩個字,便默無聲息,不一會兒便唿吸均勻的睡著了。


    他練就了無論在哪裏都能迅速入睡的本事。


    可是她不能。


    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前一刻還對自己熱情如火的男子,轉瞬就冷得象冰。


    她望著他寬闊的脊背,聽著他均勻的鼻息,他竟然能扔下她一個人在黑夜裏,睡得那麽沉!


    眼淚無聲無息的流了出來。


    從小到大,她在錦衣玉食中長大,所有人對她都是畢恭畢敬,予取予求,她天資聰穎,悟性極高,年紀輕輕便修習到了五係幻術的高階,被國中人認為是最有潛力的繼續者。


    她生得美麗,追求者不乏其,然而那些接踵而至的幻國少年卻不能令她動心,太容易得到的東西,不知為什麽令她感到索然無趣。


    可是不知為什麽,就在她遇到這個沉默、冷靜如冰山一樣的男子的時候,她卻突如其來的動了心。


    她不是不知道他殺戳重重的名聲的。


    可是當感情如潮水一樣湧來的時候,誰又能免滅頂之災?


    她不是煙花女子,有著最玉潔冰清的身體,卻在看到這個男子的第一眼時便甘心以身相奉。


    然而,對方卻不要她。


    她的眼淚無聲無息的流了出來。


    她小心的哽咽著,盡量不讓對方聽見。


    啜泣了一會兒,她才慢慢的坐起了身,披衣而起。


    她看著側臥在身側的男子,眼神慢慢的變得如夜星一般冷靜。


    她是高高在上、處於權力中心的人,必須非常的懂得克製自己的情感,她不能放縱自己的感情,哪怕再愛,也不能。


    她看向夜宸的背影,眼神逐漸變得冰冷,決絕。


    然後兩隻手揮起,纖長的十指舞動,在胸口結了一連串的印,那手印仿佛是來自上古的古老術法,極其繁複,秘奧,十根手指的舞動間,一串又一串的星光隨著指尖的痕跡出現又消失。


    月光從高天上彌漫了下來,有什麽東西在暗夜中滋滋生長。


    紫衣女子的身影慢慢的立了起來,沒有任何東西托著,漸漸的飄浮到半空中,她麵色端凝,紅唇微啟,用聽不懂的幻族上古語言念動一連串古老的咒語:


    ********


    九幽之上之陰靈啊,幻思神樹之神明,


    請聽吾禱告,


    借汝之氣息予吾,賜吾比死亡更冷寂的冰凍,


    吾願以吾之血肉與青春獻祭,啟動萬物輪轉之禁咒,


    將彼之血咒解除,誰也不會被毀滅,


    展示連施咒者都不知道的永劫與極致之美吧,


    吾之所願,一片雪白的景色,


    吾之所願,一個消彌的世界,


    吾之所願,所有的一切都停息,停息,停息!


    *******


    那是最陰厲的幻術禁咒——幻之輪轉咒,以施術者本身的血肉與青春作為獻祭,獻祭給九天的陰靈與幻族所信奉的神明幻思神樹,請求它們消除血咒“血盈川”所加諸在受術者身上的咒怨之力。


    血重華以血為獻祭,在夜宸身上種下了血族最高的詛咒血咒。


    她便要迴以更加重要的東西,以自身的血肉與青春作為獻祭,替夜宸解除這極厲之血咒。


    隨著咒語的念禱,四周樹木發出了沙沙聲,無風自動,暗夜中似乎有大量的影子湧現了出來,盯著這獻祭的少女,眼裏充滿了貪婪的神情。


    少女的胸膛中,似乎有什麽東西暗自生長了出來,漸漸的向上延伸,形成一棵樹的影子。


    直到那棵樹完全長成形,高大的樹冠,虯結的樹根,那是——幻思神樹的影子!


    隨著樹的影子越長越大,少女臉上的神情逐漸萎頓,仿佛被那道影子吸食了元氣血肉一般,肌肉迅速的塌陷,失去了活力,她美麗的臉上,也在發生著奇怪的變化,仿佛每一刻都在被奪走青春的年華一般,不一會兒功夫,她身上已經發生了莫大的變化。


    然後,四周樹木的陰影重新移開,月光從頭頂灑落了下來。


    紫衣女子的身軀,也從空中掉落了下來,仿佛失去了力量的支撐,重重摔落在地麵上。她伏在地上,雙手摸著自己的臉頰,臉上發出震駭的神情,掙紮著爬到湖邊,低頭看著湖水中映著的自己的倒影。


    月亮在湖水中蕩漾,映出她的麵容。


    “啊!——”的一聲長長的驚唿,震飛了林中的棲鳥。


    夜宸強自忍著,一直到天邊出現第一線曙光,他才慢慢的抬起頭來。


    他其實一整夜都沒有睡著。


    他聽到了她在他背後強自忍住的低低抽泣,他聽到了她默念上古咒語的聲音,他聽到了林中響起的各種沙沙的奇怪的響聲。


    他卻一直閉著眼睛,假裝睡著,沒有睜開。


    如果她心有不甘,想取他的性命,那麽便由她拿去。


    在那一刻,他這麽想。


    可是,她沒有。


    她不但沒有取他的性命,反而作出了巨大的犧牲,以幻之輪轉咒替他解除了他身上的血咒!


    在她施術的時候,他便已經感到,禁錮在自己身上的某種枷鎖無形的打開了,血液開始均勻流動,他不再對血有著瘋狂的渴望,他重新恢複成一個正常的人。


    他知道她必付出了極大的犧牲,來換取為他解咒。


    他的手指抓著地麵,身軀抖動著,無聲的哭泣。


    這是第一個除了他娘和白狼以外,願意犧牲自己來救他的人,而他卻不能好好愛她,甚至當麵向她說一聲謝謝也不能!


    幻之靈國——是魔君為他定下的最後一個目標,是他必須完成的任務,那時,魔君拍著他的肩,說:“幻之靈國,是星墮大陸版圖上最後一塊未被魔族鐵蹄踏過的土地,此戰之後,我便委命你為驃騎大將軍,率百萬魔軍,三軍之師,任你驅譴,掃蕩幻之靈國,一統星墮大陸,你我君臣,共成此前古未有之霸業!”


    “幻國之戰,乃是征瀾帝國的定鼎之戰,開創一代帝國之先河,舉足輕重!”


    “夜宸,你乃帝國之柱石,三軍之少帥,我視你如手足,將如此大業托負於你,你定不可負我!”


    “是!”身著黑色烈焰甲、玄黑披風的夜宸,在魔君麵前跪下,朗朗迴應。


    那個幻族的女子,衣著華貴,修行有五係高階幻術,在幻之靈國中,即便不是手握權柄的重臣,也是相當重要的人物,一旦兩國開戰,他們將何以麵對彼此?


    他唯有斬斷情絲,將剛剛生發於萌芽狀態的愛戀親手狠狠掐滅,以免將來自己心軟。


    一個人一旦心軟,便如同一把有了缺口的寶劍。


    而征瀾帝國的魔君,是不會要一把已經不再鋒利的寶劍的。


    魔君修的,是帝王之劍,王劍無情,而若要成為他的手中之劍,亦必無情!


    夜宸從地上慢慢的爬了起來,渾身如被抽空了力道般。


    晨曦從樹林中灑下,鳥兒在啼叫,遠處的湖水泛著溫柔的漣漪,如同她看他時的眼波。


    而她,已經如同這林間的朝露一般,倏然消失了。


    正如她悄悄的來,走的時候,也是如此的無影無聲。


    夜宸忽然伏在地上,失聲痛哭了起來。


    他哭得是如此的傷心,不僅僅是為那個剛剛離去的人,也是為了這許多年隱忍的歲月,缺失了多少愛的過去。


    命運為何要如此待他?在他失去了唯一可以擁有的東西後,又再次將送到他手邊的東西殘忍奪去!


    不!是他自己甘心雙手奉上的!


    是他自己甘願奉為犧牲的!


    為了他的野心,他自願奉上自己作為人所僅有的一點感情,作為權力與欲望的獻祭!


    他擦幹了眼淚,從地麵上站了起來。


    湖水依舊,樹林依舊,隻是在他眼中,那湖水不再溫柔,樹林也不再婆娑了。


    因為他的心中已無情。


    他的腳步一動,卻被地上一件硬物硌到,彎腰撿起,托在手中,竟是他昨天隨手丟掉的那枚玉佩。


    一枚山形的玉佩,形式古拙,中間有一滴淚珠的形狀。


    他將玉佩收了起來,揣入懷中。


    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動情的紀念吧,從此後,便被深深埋葬在心靈的某個角落裏,不再迴想。


    他返迴了軍中。


    三軍高唿:“夜宸將軍!夜宸將軍!”


    他騎在高頭大馬上,英姿勃發,冷冷的眼神掃過龐大的魔族軍團,將士們敬畏的看著他們眼前這個冷定、鐵腕、無情的大將軍,卻不知他方才經曆過冰與火的洗煉,仿佛從地獄中走迴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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