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軒震駭之下,麵色驚惶,連忙用雙臂護在身前,拚命格擋,但他乃是一介文官,哪及得上對方的身手?


    眼見那人強勁有力的手臂如虛無一物般穿過他的雙劈,掐上了斐軒的頸脖!


    斐軒雙目瞪大,拚命驚唿出聲!


    對方的五指如鷹爪般,死死扣住他的頸脖,然而他卻並未感到被勒緊般的難受,他瞧了對方一眼,驀的明白過來:“原來你隻是一道‘傳送幻影’!在‘傳送幻影’下,你是殺不了我的,哈哈!”


    他的笑聲未歇,卻驀的嘎然而止!


    喉頭瞬間被另一隻手捏碎!


    “你……”斐軒瞪大著雙眼,看著對麵的夜宸,口中驀的湧出一大片鮮血,頭一歪,如同被折斷脖頸的布娃娃般,靠著帳壁無力的倒了下去。


    夜宸漠然的看著他,收迴了手。


    “這人竟然是個雙麵叛徒,先是背叛了幻國,現在又背叛了我,真是死有餘辜!”夜宸看著他的屍身,冷冷的道。


    “他根本就從來沒有背叛過幻國,”他的身旁,那道白光中的暗黑人影淡淡開口:“渭城守軍,根本抵擋不住魔族大軍,他之假叛投敵,不過是當今國主和大祭司的授意,令他在關鍵時刻,裏應外合,協同幻族軍作戰罷了!”


    “哦,是麽?……”夜宸瞳中的赤青光芒緩緩亮了起來:“這麽說來,他之前假意說要渡河勸降獨孤信,看來隻是虛張聲勢,反而是將我軍的內情通報給了獨孤信?”


    “非但如此,”那道人影冷冷笑了一聲:“獨孤信還和他商量好了裏應外合之計,將軍若是沒有抓到這個叛徒,隻怕大戰之時,一敗塗地的,便是將軍了!”


    “但你並沒有將這件事情告訴我,”夜宸轉過頭,冷冷的看著他:“你事先明明是知道的。”


    “他在帝國軍營之中,”那道人影抱起了雙臂,毫無所謂的迎上夜宸的目光,淡淡道:“而我在幻國朝廷之中,我事先若是說了,夜宸將軍會選擇相信誰呢?”


    夜宸看著他,兩個人的目光隔空對視。


    過了片刻,夜宸忽然笑了起來:“我自然是相信你了!”他伸出手,將要在那人肩頭拍上一拍,卻忽的凝住,想起那不過是道幻影而已,收迴了手:“斐軒跟我玩的不過是無間道,如今,我隻有你可以信任了!”


    那道人影在黑暗中微微笑著,不置可否。


    他目光轉向對麵火光通明、鼓樂陣陣的河岸,長發無風自舞:“將軍請看,這洋溢著歡樂喜悅的宴舞,不過是一場步步為營的殺機罷了!”


    “將軍隻用袖手旁觀,隔岸觀火,便可看到你最想要的結局!”


    那道人影身上的白光忽的變淡,倏的一聲消失在空中。


    “我最想要的結局……”夜宸喃喃念著,赤青妖瞳也隨之看向對麵的河岸。


    *******


    對麵河岸的營地上,幻族軍士正在歡慶成一片,盡情享受著這最後的歡樂辰光。


    將士們人人心頭皆明白,這慶功宴,隻是生死大戰來臨前的最後寧靜。


    這歡樂裏頭,又夾雜了太多的離愁別緒,誰也不知道當走上戰場,麵對夜宸率領下的四十萬精兵重甲的魔族大軍時,誰還能活下來?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還?


    他們拚命的醉,拚命的笑,將所有的話,當作臨死作別的話語,恨不能在今夜一次說完。


    天空中細雪紛紛的落下,無聲的飄落,獨孤信霍然長身而起,將手中的酒杯接住了雪花,乘醉念道:“漠漠長風,笛聲清冷,長河落日,殘月當空,細雪夜聽銅鈴,隨夢入故裏,手中三尺青鋒,枕邊六封家書,看罷淚涕凋零,定斬敵將首級,報朝廷,誰人聽?”


    一邊念,一邊將杯中酒水傾出,滴於白鹿刀上,就在篝火之旁,麵如冠玉,身姿瀟灑,仗劍起舞。一時鼓樂陣陣,刀風霎霎,聚雲中多豪傑,顯英雄多風流。


    眾將士一邊飲酒而觀,一邊掌聲雷動,轟然叫好。


    徐彥達目中映著熊熊篝火,趁著些微醉意問坐在身旁的年輕將軍瞬息:“你說,咱們這場戰爭能勝麽?”


    “能,當然能勝!”瞬息年輕而文俊的麵容上,一雙眼睛裏也似有篝火在熊熊燃燒,半醉著答道。


    “這場戰爭,打得可是太艱苦了哇!”徐彥達歎息了一聲:“自從獨孤將軍離開朝廷,獨立柴桑,我已是好久沒迴柴桑了,真心想念老家的李子樹啊!一到秋天,那樹上的果子,結的沉甸甸的,就跟黑琥珀似的,裏麵的果肉卻是嫩黃色,咬一口,汁水四溢,那叫一個甜香!等這戰打完了,我就向朝廷請辭,解甲歸田,種上幾畝地的李子樹,再娶上個漂亮媳婦兒,生幾個白白胖胖的娃娃。”


    他喝了一口酒,眯著眼笑了起來,似乎是在憧憬著美好的未來,碰了碰瞬息的胳膊:“你呢,你還這麽年輕,長的又俊俏,等咱們一戰成功,到時上門找你父母提親的媒婆隻怕是要把你家門檻都踏爛吧!”


    “我沒有父母,”瞬息低低的道:“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都死了,我八歲就隨了軍,在軍中長大,其實……”他略略頓了頓,抬起頭來,望著眼前的篝火:“我想,到我們勝利的時候,我應該已經死了吧,在這麽殘酷的戰爭中,軍人大概都是要死的。”


    這句話從一向沉默寡言的瞬息嘴中突然冒了出來,徐彥達不由渾身一震,酒意似乎醒了,然而卻沒有說什麽,隻是怔怔的望著跳躍的篝火,漸漸有溫熱的液體,從他的眼眶中滾落了下來。


    過了良久,他忽似想起什麽,眼睛四處張望:“衛將軍呢?”


    “你喝醉了麽?”博簡將軍提著一隻酒囊,從他後麵搖搖晃晃的走了過來,在他肩頭上一拍:“衛將軍在養傷,早跟獨孤將軍告了假,來——”他奪過徐彥達手中的酒杯,用酒囊給他倒了滿滿一杯:“你我幹了此杯,可不許漏了一滴,誰又知道這是不是我們在一起最後一次喝酒呢?”


    “博簡將軍怎可說這樣的喪氣話?你我幹了此杯,待此戰成功後,再來痛飲三百杯!”徐彥達接過酒杯,一氣飲幹,大聲道。


    “好兄弟!”博簡將軍醉醺醺的伸出手掌,與他雙掌一擊:“你我說定了!”


    “說定了!”徐彥達大聲道。


    幾個人都略略有了些醉意。


    “衛將軍呢?我要敬衛將軍一杯!”獨孤信舞完劍,醉眼朦朧,端著酒杯,四處尋找衛瀟。


    徐彥達等幾人看著他,皆笑道:“獨孤將軍也醉了!衛將軍沒來。”


    “哦?”獨孤信道:“如此盛會,他年難再,怎可少了衛將軍?待我親去請他!”他向前走了兩步,腳步虛浮,險些跌倒,被徐彥達和瞬息一把扶住。


    “我等替你去請衛將軍吧!”幾名大將均道。


    獨孤信一把將他們推開。


    “不用你們!”他嘴裏吐著酒氣:“要請,自然是我親自去請!”


    衛瀟的帳中,清冷寂靜。


    帳外,遠遠的有鼓樂聲,喧嘩聲,隱隱傳來,反而更顯得帳內冷清。


    他獨自一人臥在榻上,隻覺渾身冰冷,哪怕是蓋著厚厚的被褥,全身依然抑製不住的發抖。


    身上的六七八傷口似乎又裂了開來,火辣辣的疼。


    然而比那些傷口更疼痛的,是心。


    縱然他是為幻國立下赫赫戰功的天策大將軍,然而在幻族人的眼中,他永遠不及獨孤信深植於人心的威望和親近,而在他的對手魔族軍眼中,覆滅雁斬都三十萬大軍的他,隻怕遭人人切齒痛恨。


    能支撐他走到現在的力量,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已將漸漸耗盡。


    某種說不出的傷痛,撕裂著他,鑽心的疼。


    “咳……咳咳……”他低低咳嗽著,掙紮著起身,然而腳步才一落地,便如踩在一團棉花中,遽然摔倒。


    衛瀟一手拄地,慢慢撐起身子,走到帳外。


    帳外月華如練,一輪冰輪斜輾過鏡水般的長天,遠遠的無定河水中,隱有寒光。


    月下的山河,巨大的陰影浮動,這慘烈一戰過後,這片山河,又將誰屬?


    奇怪的是,在這漠漠沙場之上,戈鳴刀兵之間,衛瀟心中所想起的,竟然隻是一個人的影子。


    心中鋼鐵,片刻間被一片繞指柔所融化。


    原來千軍萬馬,終不及那個人的一笑,更能奪人魂魄。


    雪地中,有腳步聲響起,有人聲大笑著傳來:“衛將軍,我道你去哪裏了,卻傳來在這裏獨自一人賞月,衛將軍真是好興致!”


    衛瀟迴頭一看,竟是獨孤信。


    “今晚乃是出征前的犒賞大會,衛將軍身為天策大將軍,卻不前去,豈不是損了將士們的征心?該罰!”獨孤信拉住他,乘著幾分醉意,大笑著道。


    跟在他身後的幾位將軍,也俱是笑道:“衛將軍托故不去飲酒,害得我們一通好找,確實該罰!”


    這時,早有隨後的兵士挑著柴火羊肉等走上前來,重新生了篝火,將羊肉上架烤起,幾位將軍席地而坐,但聽獨孤信道:“今日我等聚眾為樂,衛將軍卻在此獨享清歡,你們說,該不該罰?”


    眾將均笑道:“該罰!該罰!”


    拿過酒囊,便要衛瀟連飲三杯。


    衛瀟推辭不過,隻得接過酒杯,道:“獨孤將軍和諸位將軍竟為衛瀟親自前來,衛瀟認罰便是!”


    當下連飲了三杯。


    眾將均鼓掌叫好。


    衛瀟方飲畢,獨孤信又道:“此次借糧成功,全仗衛將軍與信上演武台,給魔將夜宸演了一場武,令他不致敢輕舉妄動,說來此人雖有勇有謀、機心百變,卻性最多疑,還是難免上了我和衛將軍一當——來,我請衛將軍一杯!”


    衛瀟忙舉起酒杯道:“此事全賴將軍妙計,衛瀟不過是配合一下罷了!”


    將酒一飲而盡。


    麵色已微微泛紅,頰邊如有火燒。


    獨孤信拿過酒囊,親自為他將酒杯斟滿:“難得今夜好月,又有好雪,你我適逢其會,似此沙場痛飲,他年難再,自當再飲一杯才是!”


    說話間,但覺頭頂霰雪無垠,二人又對飲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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