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想嫁人也好,不想嫁給霍瀾淵也好,我都不再強求,可是,”沈平如轉過身去,將兩手背在身後,停了一會兒,才緩緩說來,“你獨獨不能嫁給玄一,不能嫁給那個僧人。”


    “為何?”沈青君不願,她隻聽聞此話,就已紅了雙眼,“就因為他是個僧人?父親,這不是問題。玄一他可以還俗,他一定願意的,他一定願意!”


    “青君,”沈平如咬咬牙,眉目已蹙,雖然不見怒意,但語氣不容分說,“我隻有這一個要求,請你答應為父。”


    “我不要,我已應下了他的承諾,我說過不會誑他騙他。”沈青君說著,膝蓋著地,跪伏在地,她皺著臉哀求,“他說過,我是他的心魔。我怎能……怎能舍下他……”


    “青君,這天下的男子,你想嫁給誰都可以,為父寵你愛你,巴不得你永遠歡喜。可是,隻有玄一,隻有他,你不能嫁給他。”沈平如轉過身來,走到沈青君的身邊,半彎下身子,想要攙扶起女兒,可卻遭到了她執拗的抵抗。


    “為什麽?”沈青君不解,抬臉詢問,一遍又一遍,她不生氣,隻是無盡的哀傷,“為什麽?這到底是為什麽?”


    “青君,你不會明白的,”沈平如額頭皺起了深褶,一道一道,每一道都仿佛藏了大大小小的秘密,指引他人去一探究竟,“前塵往事,我本不願再提。”


    “父親,我要他,”沈青君一個接一個嗑起了頭,全然聽不進去,“我要他,我隻要他,求父親成全。”


    “你莫要再磕頭了。”沈平如將茶碗擲在地上,碎片四散,有一個尖利的碎片劃破了沈青君貼在地上的額頭,那生成的瘡,和玄一額間的疤痕,一模一樣,處在同一個位置,鮮血流了下來。


    沈青君絲毫未感覺到疼痛,她那被淚迷濕的眼睛,看見了父親已然顯老的麵容,看見了一道道皺紋。平常沒有注意到,原來不止白了的兩鬢,那歲月對父親已經如此不留情了。


    沈平如沉默良久,終於下定了決心一般,用沉緩的語氣開始說道:“青君,請你聽完我的故事,再自行定奪。


    二十多年前,不夜天剛在京城大放異彩。成就了不夜天輝煌的,不僅僅是我多番奔走的辛勞,還有兩位女子的風情招搖。其中一位女子你很熟悉,正是與你親近的紅袖。而另一位,名喚‘絲蘿’,彈得一手好琵琶。她們二人,一個淡雅,一個多嬌。


    雖是雅妓,可卻令不少王公貴族魂牽夢縈,自願拜倒在二人的裙襇之下。紅袖和絲蘿聲名大噪之後,順帶著帶起了不夜天的生意,以至於讓不夜天成為了如今睥睨全京城酒樓的存在。


    那絲蘿美豔得不可方物,就是現在看來,也仍堪稱絕色。多少王公貴族一擲千金,隻為與她共度良宵。可她骨子裏傲啊……”


    沈青君不知自己聽了有多久,隻覺得這故事真是太長了,長到她一夜之後都沒有緩過神來。


    “青君,你打算如何?”沈平如閉目詢問。


    “我要找一個馬夫。”沈青君輕輕地說道,她梳洗了一番,細心地給自己畫好了眉,點上了唇,敷了一些粉,抹上了顯氣色的胭脂。


    銅鏡中的女孩兒,嬌豔俏麗,一點都不像一夜未睡。她推開門,看見霍瀾淵立於過道上,似乎也是一整夜未合過眼,他小心翼翼,“青君。”


    沈青君未看他一眼,下了樓,坐上了馬車。從車窗戶中,可以看見沈平如和霍瀾淵上馬,跟在了馬車的後頭。


    “小姐,你要去哪?”馬夫揚鞭,詢問。


    “燕支山下。”沈青君將頭靠著,感受路途的顛簸。


    窗外明明是個豔陽天,可卻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


    斜陽細雨,楓葉知秋。


    遠遠的,便可看見那滿目的紅。有一棵楓樹極為豔紅,它拔地參天,像是能滴出血水來的紅。


    這是燕支山上連綿的百裏楓林中的第一棵。


    她和玄一約好,今日午時,在此相見。


    馬車一點一點靠近,沈青君捂住了嘴,明明才是晨間光景,鳥雀啁啾,可楓樹下,卻已經站了一個人。


    那個人背對著這裏,身穿白色葛布僧衣,身披皂色金邊袈裟。長身挺立,一如鬆。那模樣,就好像已經在那裏站了一整夜。


    他微微仰頭,似乎在看前方如火光的楓林之景。


    雨水衝刷了下來,一點一點,變大,變密。滴在地上,氤氳成花朵。


    而那冠狀的紅楓,就好像一把紫竹傘,在幫其下的人,斂去細雨悠悠。可其實狡黠的雨水不會輕易妥協,它們順著楓葉而下,打濕了僧人的衣裳。


    車轍滾滾,發出了大於雨聲的動靜,僧人轉過身來,望向這裏,臉上有笑容,是她昨日見過的笑容,是他十幾年歲月中不曾有過的笑容。


    他雙手合十,似乎在求神求佛。然後因為得償所願,遂閉上了眼睛,感謝上蒼的保佑。那樣子的他,身如琉璃,無限澄明。內外潔澈,淨無瑕。


    馬車停了,他在等她過去。


    他睜開了眼,用燒紅的眼睛盯著她,動了動嘴巴,雖然二人隔了一點距離,並不能聽個清楚,但沈青君知道,他在說:“你來了。”


    他在等她,可能從昨夜二人分開後,就開始等她了。


    等她的時候,是否也是滿心焦急,期待白日快快升起?


    他是否已經在紅楓底下,立了一夜?


    沈青君沒有動,還從車窗中看向他,看向她的天。


    那僧人鼻子懸直挺拔,肌骨輪廓流暢緊實。他的一眉一眼,早已經珍藏於心底,可卻怎麽都看不夠。


    許是不見沈青君下車,他有些慌了,皺眉,他問:“你為何還不過來?”


    沈青君皺著臉,已經分不清那濕漉漉的是飄進窗中的雨水,還是淚水了。


    馬蹄踏踏,身後傳來兩匹馬慢慢跑來的聲音。


    他看過去。


    他看見跟在馬車後頭的那兩個人了。一個是霍瀾淵,她未來的夫君;一個是沈平如,她此生的父親。


    起先,他並不明白,隻是皺起了眉,用燒紅的眼睛,死死地看著她。


    然後,或許是從沈青君的臉上讀到了一些什麽,他雙目瞪大,怔怔然愣在那裏。


    過了半晌,他又動了動嘴巴,他說:“你誑我。”


    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麽,沈青君看見從他臉上,流下血淚兩道,和雨水傾瀉而下,沾汙了僧衣。


    他重複著,“你誑我。”


    紅楓,細雨,和尚。


    那一天,百裏紅楓啼哭,流下血水涔涔,不知是受到了誰的感召。


    沈青君將簾子拉下,對著馬夫說道:“迴長安。”


    車轍滾滾,卻擋不住一道又一道錐心的責問,他的聲音本該聽不見的,可沈青君卻聽見了,明明白白,一清二楚,他在說:“我不甘。”


    隻這一句話,就重複了數遍,不曾消下。


    一字一字,字字誅心。


    這一天,沈青君的天塌下來了。她的佛沒了。


    她搞丟了自己的佛。


    玄一,她的佛,白色葛布僧衣,皂色金邊袈裟。


    佛性超脫。


    卻雙目成魔。


    他在等她。卻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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