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會有人不喜歡呢?


    偏偏就有人不喜歡。


    否則她也不會來我家鋪子裏了。


    縱然你有千般好,終究不是得他青睞的那一個。


    縱然你千嬌百媚,終究他也沒有緣分看上一眼。


    感情這東西從來都不是因為你長得可愛、你家裏有錢,就能輕而易舉得到的。經過了種種計算得失的叫做權衡利弊,被一時美色所迷惑的叫做色令智昏。感情跟這兩者截然不同,既不講道理又不講利弊,純粹發乎於心然後哽於喉頭。


    有時萌發於一個迴首間的怦然心動,有時產生在柴米油鹽間日久生情。


    白裙的美人兒運氣不太好。明明可以讓一整條街的漢子都在一瞬間心髒漏跳一拍,偏偏愛上了已經心有所屬的讀書人。


    她伏倒在桌上,不再對我露出媚態誘惑,眼中絲絲縷縷的柔情全都消失不見,隻剩下無盡的寂寞與遺憾。她的眼睛原本是一池春水,而現在這池水麵已經不再泛起漣漪了。


    “你說,他不喜歡我,是因為我不夠好看嗎?”她的腦袋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對我喃喃自語,隨即自己給出了答案:“肯定不是的,他的老婆隻是一個鄉下的黃臉婆,哪裏比得上我。”


    我不知該說些什麽,畢竟不管是她口中的男子,還是那個男人的妻子,我都不認識,哪裏好開口評論別人的事。


    姑娘仿佛有些倦了,閉上眼睛,伏在桌子上念念叨叨。


    無非就是一些男女情事,聽得我心煩。


    大好河山,大好年華,何必在一個人身上患得患失,小家子氣。


    就不能像我一樣成熟一點?像我一樣多去茶樓聽聽說書先生口中的江湖經驗。


    我一直認為,人生在世如果想要活得有意思一點,總歸是要去江湖上走一遭的。


    “那一天他拎著肉幹來我家登門拜訪,說欽慕我爹的學問,想要在門下求學。”


    “我爹讓他滾蛋。我在我爹身後偷偷看他,他被我爹罵的漲紅了臉,又不甘心就這樣迴去。”


    “我跟我爹求了好一陣子情,我爹才答應讓他在門下旁聽。”


    “我家的學生大都出身富庶,冬天的時候大家都換上了羽裘錦繡,隻有他穿著破棉衣。”


    “生活在那種環境下我想應該會很難堪吧。可是他非但沒有難堪,反而說現在的生活比家裏的生活好太多了。”


    “他說他家裏的妻子連破棉衣都沒得穿,這麽冷的天隻能用粗布禦寒。”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滿臉都是憂慮,擔心遠方鄉下的妻子過得太過艱難。”


    姑娘說到這裏的時候停了下來,大口唿吸著空氣,扭過了頭去背對著我。


    我細細思量著姑娘說過的話,既沒聽出來姑娘的愛慕起於何處,也沒覺得這個男人哪裏值得讓她喜歡,完全都是一些瑣事,不過這個男人到實在算得上一條不亢不卑的好漢。


    聽說喜歡這檔子事向來是不講道理的。不管有多違背常識,一句老子喜歡就能解釋一切。


    畢竟我也不是什麽傻子,心裏清楚這個姑娘多半是在悄悄流眼淚。雖然我對這等情情愛愛不感興趣,但也終究是別人的傷心事,不去包容對方的情緒是不合道義的。


    師父以前曾經說過,有些事你不放在心上,不代表這件事對別人來說也不值一提,你覺得輕於鴻毛的事情對別人來說可能就重於泰山,俗話說的好,那句話在怎麽說來著……


    師父扣著腳丫絞盡腦汁,讓人不禁想到這個人的腦子是不是長在腳底板上。


    最後他終於得到答案,得意洋洋:“刀子不挨在自己身上不覺得疼!”


    我覺得師父說的還是很有道理的,比如碎掉的鍋碗盆,家裏養貓蹭的、孩子手滑打的、跟老婆吵架摔的,各家各有各家的碎法兒。


    各人私底下的傷心事也一樣。


    沒有高下之分。


    箍的東西總歸要先碎掉,才有後來的修補一說。


    我總不好讓這個姑娘一直在我家鋪子哭下去,不然給別人瞧見了還以為我們敲詐勒索,逼哭了良家少女。


    若是其他粗魯婦人在哭還好,多半不會有什麽人在意,可偏偏是這位美人,不分青紅皂白就直接闖進來仗義執言的漢子絕對不在少數。


    我試著勸解:“你可以做小啊。”


    收效顯著,不但姑娘的傷心淡了幾分,甚至好像還有些生氣。


    她氣笑道:“我是議政大夫的女兒,哪有給人做小的道理?”


    “再者,要是他因為我就拋棄了家裏的黃臉婆,那也不配我這麽喜歡他。”


    議政大夫是個什麽官兒?我不懂這些,隻覺得聽起來比範捕頭有錢——當然範捕頭也挺有錢的,不過在江湖上名聲不太好聽。


    在我的印象裏,有錢有勢的人在江湖上的名號都不怎麽好聽。比如範捕頭會被稱為鷹犬,議政大夫多半會被稱為狗官,哪怕範捕頭平日勤勤懇懇為人和善,也沒辦法憑一己之力把這個綽號從頭上拔去。


    她被我打了岔,沒有繼續消沉下去,淑雅的家教哪怕是在潛意識裏都在約束規範著她的言行。


    她眼淚汪汪,視線重新迴到了我的身上:“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喜歡的人?那可多了去:江南第一劍柳上原,一拳錘殺宋長鏡,缺月小銀鉤吳桐,劍王李劍臣……啊,數不盡的英雄好漢,道不盡的風流江山。


    最後我思量了半天,才認真開口迴答:“沒有。”


    她仿佛發現了什麽趣事,剛才的憂愁已經看不見了:“真的沒有嗎?那你為什麽要想那麽半天?”


    我總不好意思直接說我喜歡的人其實是都從說書先生口中聽來的人物,我認為真正的喜歡的人不能是聽過一些事跡的角色,得是真真正正見過的江湖英雄,才算有資本拿來引以為豪。


    她沒有放過我,一直盯著我的眼睛,我實在沒有辦法在她的注視下撒謊,隻得忍著臉頰時的熱意開口:“你聽過說書沒有,最近茶館裏上了一本叫箍心匠的書,挺好聽的。”


    這個白裙的女孩並不像我一樣懂得照顧別人的情緒,意識到了我喜歡的人都是從書中聽來的人物之後,非但沒有體貼我的尷尬,反而直接毫不留情地笑出聲來。


    我不禁有點埋怨師父,為什麽要讓我來應付這個客人。


    埋怨客人是不行的,那還掙不掙錢了。


    所以隻好把師父拿來轉移怨氣。


    她看著早已滿臉漲紅的我說:“真好啊。”


    “我讀的書跟你聽得不太一樣,但相同的是我們兩個都把書上的故事當了真。”


    “你以後想去闖蕩江湖嗎?”


    “我不知江湖是怎麽樣的,你以後若是真的去了江湖,一定要多加小心,別太信了書上。”


    她對著我絮絮叨叨,仿佛來箍心鋪子傷心買醉的不是她而是我,分明比我大不了幾歲,又是個如花似玉的美人,這會兒卻像個老媽子。


    我不曉得是什麽促使她產生了這樣的轉變,難道說傷心過後,人也會跟著成熟可靠麽?


    她擦幹了淚珠兒,掏出粉黛和鏡子,在我家鋪子裏修補已經哭花了的妝容,我不懂這些其他女孩子喜歡的小玩意兒,隻好坐在一邊兒看著她。


    不得不說曆朝曆代的少女們如此鍾情於粉黛胭脂也是有其道理的,隨著粉刷在臉蛋上輕輕掃過,細膩的脂粉留在臉頰,與原本的膚色一同調和成動人的顏色。


    眉毛眼角,鼻翼嘴唇,輕輕勾勒塗抹,脂粉壓住了疲憊,胭脂蓋住了愁容。


    短短一時半會兒,傷心的人已經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麵容姣好妝容精致的美人兒。


    仿佛從來沒有傷心流淚過一般。


    我從來不知道胭脂還有這等功效,看來下次師父行騙之前,得提醒他置辦一套梳妝台子才行。


    姑娘收拾完畢,對鏡子端詳了許久,約摸是心滿意足了。


    她扭過身來,要我閉上眼睛。


    我聞言照做。


    她拿起了畫筆,輕輕在我的臉上塗抹。


    縱然是一心向往江湖的我,在此刻也沒想拒絕:風餐露宿對大俠來說是豪邁,可是對女俠來說豪邁有時候並不是讚美之詞,就算是說書先生嘴裏不拘小節的江湖女俠,也往往在後麵加上一句“雖然練武多年,那女子的肌膚也如同江南少女一般。”


    毛刷在臉上沙沙作響,有些癢。


    最後她完成了工作,叫我睜眼瞧一瞧鏡子中的自己。


    不忍直視。我想我這輩子多半是做不成江湖好漢了,多半是要去學那無惡不作的魔頭,強搶山下的清秀男子才能解決終生大事。


    師父也真是體貼,我本以為我們鋪子上下沒有一麵鏡子是因為太窮買不起,現在想來可能太窮隻占了其中一半的原因。


    我想我此刻的表情多半是傷心欲絕的,搞不好師父看見了都會心生憐憫,幫我免費箍一箍我碎裂一地的愛美之心。


    長得不好看和太好看的人都容易過分重視自己的臉蛋,比如白裙的少女先前就認為憑著臉蛋就足以讓任何男人愛上掏,又比如我現在就認為是因為長得不好看才導致了我將來會成為魔頭。


    姑娘也被我的表情嚇了一跳,趕緊幫我擦掉了臉上的脂粉,手忙腳亂地補救。


    她邊道歉邊說她是故意往醜了畫拿我尋開心,絕對不是我五官的問題。我不知道她以前有沒有撒過謊,也不知道她為補救我的臉蛋花了多大的力氣,不過等她第二次讓我睜眼的時候,再看鏡子中的自己,絕對是比剛才好看了許多。


    已經不用當魔頭了,現在的話論容貌應該是遇見地痞惡霸可以禮節性擔心一下人身安全的級別。


    姑娘繞著我轉了一圈兒,然後直接撲進我的懷裏,張開雙臂抱緊我,狠狠揉搓。


    我給她嚇了一跳,心想這個姑娘到底還是打擊太深決定和我一起姐妹情深了,我覺得我不虧。


    她在我身上蹭了好久,最後還使勁皺著鼻子在我脖子處嗅了一嗅,實在很有做個流氓的潛質,隻能說幸好她不是個男子,不然定是一個為禍鄉裏的風流子。


    最後她心滿意足,鬆開了我,點點頭,開口說道:“嗯,沾滿酒氣了。”


    “你能不能送我迴家?”


    我心頭一驚:這生意是談不成了?


    師父他老人家怎麽還不迴來,大財主都要跑了!


    冷汗一瞬間流遍了脊背,緊張感衝散了最後一點兒先前對自己容貌產生的悲情,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麽把這位金主小姐留下來——隻恨師父他從來不告訴我,鋪子裏的蒙汗藥都放在哪兒。


    姑娘見我臉色不對,以為我是嫌棄天色漸晚不想出門,於是不知道從哪兒又掏出來一塊兒碎銀塞到我手心。


    這個姑娘若是去闖蕩江湖,一定也能闖出一番名堂的,畢竟世界上對男子殺力最強的三樣武器——美色、財寶、權力她一個人就掌握了倆,最後一個權利在她爹手裏,不過一旦擁有了她,離擁有她爹的權力想來也不會太遠。


    我的良心被她手中掌握的財寶打成了重傷,決定放棄師父的生意直接送她迴家。


    反正你溜的早,生意沒談攏也怪不得我。


    我去後院拿了鋪子裏的大傘,示意姑娘不必動手,我家大傘足夠遮蔽兩個人。


    姑娘也沒有強求。


    我一路上把雨傘往她的方向傾斜,故意淋濕自己的一側肩膀,按師父所說,這叫苦肉計,以前給其他顧客送去箍好的鍋碗的時候,他們見我們一路風吹雨打,都不好意思跟我們砍價,有些心善的人家,說不定還會留我們吃過一頓飯再走。


    淋雨是故意的,但冷風一吹,受凍吃苦是真的。


    這個姑娘不懂裏麵的彎彎繞繞,她的家裏人就不一定了。


    雖然我清楚這個姑娘多半是不差錢的,但萬一她家裏人知道了我們鋪子靠兩斤淡酒就坑走了那麽一大袋銀子,難保不會上門拆了我家的招牌。


    師父管這個叫風險與機遇並存,我說你這分明就是幹壞事躲不了雷劈。


    一路無言。


    到了姑娘的家門口,確實是少見的高門大戶,望不見盡頭的圍牆,比人還高的石獅子,一臉嚴肅的老嬤嬤,都在無聲中彰顯著不凡。


    姑娘輕車熟路,抱住嬤嬤就開始撒嬌,說隻是出門和閨閣朋友玩兒去了而已。


    嬤嬤皺著眉頭,厲聲喝問她身上的酒氣。


    她立馬拉出我來當擋箭牌,而那個嬤嬤也當真就來到我身邊,狠狠確認了一番酒氣。


    聽說京城的高門大戶是不許未出閣的女兒出門的,我們這裏民風豪邁,沒有那麽多規矩,再者小門小戶家若是不許女兒下地幹活兒,那就直接損失了一個勞動力。


    撇開這個不談,若是所有女孩兒們都不能出門遊玩,那這些街道豈不是很無趣。


    姑娘的門戶家教好像十分嚴厲,偷偷溜出去已經是大問題,渾身酒氣更是難辦,看那個嬤嬤的架勢,隻怕是不會善罷甘休。


    大概以後就沒有出來的機會了。


    也難怪她會對銀子沒有概念。


    嬤嬤帶著她迴去了,大門緊接著被一直侍立門後的小廝迅速關上。


    我撐了大傘,獨自迴家,一路想著怎麽跟師父解釋讓客人先走了。


    等我迴到鋪子裏的時候,卻發現師父已經先我一步迴來了。


    我舉著傘站在門檻兒外,看見師父坐在鋪子裏麵,背對著我,正在大吃剩下的幾樣點心。


    “她已經走了。”


    “我知道。”


    “生意沒談好。”


    “我知道。”


    “你的銀子留不住了。”


    “我知道。”


    今天的師父有點怪,不再一門心思撲在銀子上了。


    師父扭過頭來,看了一眼我的肩膀,說:“淋濕了?快去換一身幹衣裳。”


    我低聲嗯了一聲,準備迴我自己的房間。


    正當我上了樓,身後傳來了師父的聲音。


    “你想不想要胭脂?”


    我答道:“不想,你給我買把寶劍吧。”


    師父說:“我給你買個錘子。”


    我笑道:“錘子就算了。”


    我不再理他,徑直迴自己房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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