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生意上門,上一次不明不白就被師父混跡過去,我都沒來得及好好觀察。


    小生意人就是這樣的,很多時候師父怕教會了徒弟、餓死了自己,所以不願意教又不好直接拒絕,所以做學徒的隻能憑著自己的機靈和眼色,找到機會能學一點是一點兒。


    雖然師父他不肯教我箍心手法的原因多半和別家師父不一樣,但當徒弟的該學的還是要學到手。


    我覺得不算過分,畢竟我早就有了給他養老的覺悟了。雖說現在師父過得是死豬一樣的日子,跟養老也沒差。


    我把那個白衣姑娘迎進門裏,搬了一張椅子過來,然後當著他們的麵兒擦了三遍,生怕上麵落了灰髒了姑娘的裙擺。長得好看的人在哪兒都會受到格外優待。


    嘴裏說著“外表就算長得醜陋的女孩兒隻要內心足夠善良,一樣會很可愛”的人們,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實際上已經默認了一個事實:長得漂亮的女孩兒就算內心不夠善良,照樣很可愛,甚至可能比善良的醜女孩兒更加迷人。


    當然這裏沒有任何影射此時坐在鋪子裏低頭羞怯的姑娘的意思,我怎麽會忍心用語言來傷害這樣的一個美人呢,欺侮婦孺實在不算英雄所為,更何況她沒做過任何壞事。


    這一次我主動開口:“師父,需要我去買燒酒嗎?”


    同時心裏暗暗下定了決心——這一次不往裏邊摻水了,實在不行就問酒肆老板多要一個葫蘆,隻往師父的葫蘆裏灌水。


    不過師父沒能遂了我的願:“這次不買燒酒了,準備送客吧。”


    師父說話時一臉冷漠,與我的殷勤截然不同。


    我大感驚奇,師父是在美人麵前自慚形穢心生嫉妒了嗎?不過你一個糟老頭子跟人家小姑娘叫什麽勁啊?就算你嫉妒別人好看,那也不幹客人兜裏的銀子的事兒啊,想置氣咱們等銀子到手了之後再談行不行?


    當然這些話我是萬萬不肯在師父和客人麵前說出來的,隻是日積月累,難免養成了在心裏吐槽的習慣。


    白裙姑娘多半是沒怎麽遭遇過這般冷淡的態度——世上畢竟還是正常人類多一些。因此被師父這麽往外一趕,頓時有些慌了手腳,緊張、害怕夾雜著一點害羞,抬手從袖中取出一隻沉甸甸的繡袋來:“請師傅不要擔心,這些不夠的話我還可以迴家多取一點的。”


    我吃了一驚:這也是你的計謀嗎,師父!


    姑娘說這話的時候潔白的臉蛋上飛起了淡淡的紅暈,拎著錢袋的手還有些微微顫抖,仿佛一隻嗷嗷待捕的白兔,隻等一隻獵犬來咬上它的脖頸。像這般自報家底,滿臉寫著“快來騙我”的客人實在稀罕,也不知是家裏人保護的太好還是照顧的太不好,才至於如此缺乏常識。


    美人垂淚、我見猶憐。你如此涉世未深,我又如何忍心騙你?


    師父他被這袋銀子震得眼皮子狠狠一抖,隨即就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強行佯裝鎮定,看得我毛骨悚然:仿佛一條土狗死死盯著你手裏的肉骨頭,偏偏又非要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在你腳邊啃雜草。


    姑娘見師父反應不大,膽子稍微大了一點:她將錢袋攤在桌子上,向著師父的懷裏狠狠一推。


    妙哉。


    銀子從繡袋中灑落,一粒一粒分明,在昏暗的鋪子深處放著刺眼的光。這些光芒在樸木桌子上滾動,光芒之中又有幾粒掉落到師父大衣的衣擺上去了。


    姑娘顯然被自己的力氣嚇了一跳,現在的局麵看起來實在是像富豪在用自己的權勢羞辱一個平頭百姓。她慌亂起來,有些紅了眼眶,想要向師父賠禮道歉。


    而此時的師父再也無法忍耐,被刻在骨子裏的本能衝垮了理智,伸長了手臂往桌子上飛快一掃。


    灑落半桌的銀塊在瞬間無影無蹤了。


    瀟灑利索猶如飛鴻踏雪,看得我歎為觀止。


    師父開口,仿佛剛才義正言辭拒絕接客的人不是他一樣,溫柔勸慰道:“不用害怕,我會幫你的。”


    隨即扭頭吩咐我:“挑上好的果子糕點買幾樣兒迴來,銀子去我枕頭夾層取,不用買酒,迴來時去後院打一壺井水泡茶,快去快迴。”


    枕頭夾層?我曉得了。


    大生意來了所以銀子可以隨便取,攢的私房錢花光了也馬上會有新的填進來。


    我應了一聲,扭頭取了銀子飛身出門,路過桌子他們二人身旁時,白裙姑娘一把拉住了我,淑雅的笑容裏綴著眼淚:“麻煩買些酒迴來,要烈的。”


    我有些為難。扭頭向師父遞去詢問的眼神。


    姑娘察覺到了我的為難之處,拉住我的手往我的手心裏塞了一塊兒碎銀。


    我不再顧及師父,撐了一把大傘衝進雨中。


    ********


    跟別處生意不同,酒肆的生意在梅雨天也不受影響。


    熱熱鬧鬧亂哄哄。


    一天的工作結束之後,能在酒肆裏畫上一點小錢坐著喝上一碗淡酒,就是普通的漢子最大的消遣了。


    從各式工場作坊出來時帶著滿身疲憊,迴到家裏之後接著就是柴米油鹽。隻有在酒肆裏的這一時片刻,才是他們一天中最為自在輕鬆的時光。伴隨著隻能在店裏講出來的葷笑話飲盡一碗酒之後,推開酒肆的簡陋柴扉,撲麵迎來萬丈紅塵。


    對我說這段話的男人在當時其實已經攢下了不少銀兩,說是一個新晉的富商也不為過,雖然他完全負擔的起在更好更寬敞的酒莊裏消費,但他最愛來的地方仍然是這家光線昏暗的小酒肆。


    直到以前和他一起做工,一起喝酒說笑話的朋友們開始變得拘謹,不再毫無顧忌地開他的玩笑,而是變成了一聲接一聲的奉承和誇捧。


    那一天,其他漢子都散場迴家之後,他獨身一人湊過來,摸著我的腦袋,問我最喜歡什麽?


    我迴答說銀子。


    他啞然失笑,那你可得好好幹活兒才行啊。然後拉著我絮絮叨叨了許多往事,盡是些穿白褂的漢子曾經和他一起釣魚結果掉進河裏、臉上有痣漢子打小時候起就喜歡鄰居家姐姐、赤膊的漢子曾經和他一起做工之類的無聊事情。


    他說到再也沒有話說之後,給了我五枚銅錢算是聽他廢話的報酬,就催我帶上師父的酒迴家了。我離開酒肆,走出老遠的時候扭頭看了一眼,那個男人身前的酒桌上又擺了兩壇老酒,沒有解開泥封。


    他趴在胡亂擺放的酒壇中之間,把臉深深地埋進了臂彎裏。


    那一天之後,他再也沒有來。


    漢子們也不再拘謹,迴到了喝酒說葷話的喧鬧日子。


    一些偶然浮上心頭的往事罷了。如今我可是肩負著協助師父掙大錢的使命。


    我問酒肆老板買了兩斤口味最柔的淡酒,想必那個姑娘以往應該沒怎麽喝過烈酒,富裕人家規矩多,允許自家未出閣的女兒飲酒的已經是少數,更不用說是烈酒了。聽說住在京城的大戶小姐,出門都有四五個個丫鬟嬤嬤跟隨,就算我們這處小城民風豪放,也斷然不會允許女孩兒沉迷酒水。


    冒著酒氣的漢子們猶在嚷嚷,什麽梁家的窮小子和祝家的大小姐殉情啦,馬家的年輕人從此混跡勾欄,宋家的女孩兒出落的越來越水靈之類的無聊事。


    我提了淡酒出門,梅雨時節的雨滴落在我寬大的傘麵上,傘底下遮著不知憂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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