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峰山,紫墟觀。


    白凝雪失魂落魄地拾階而上,腦海中仍是反複出現著方才將他刺倒的畫麵。沒想到,那個人竟是一眼將自己看穿。


    立在山門之前,剛想抬手叩門,卻見手上血漬已幹,心裏不由又是一顫。——他一定是故意那麽說的吧!可是,為什麽呢?


    冷靜下來的白凝雪頹然坐在台階上,心裏竟隱隱有些後悔。雖然一直以來,他都一直想要殺了那個人,但當那個人真的出現在麵前,卻萬沒想到竟會是這種情形。


    直到現在,手都還一直在抖。


    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會不會死掉?……其實,明明心裏還有很多疑問想當麵問他,事情怎麽就發展成現在這樣子?唉。


    心裏正在翻江倒海,身後的山門突然開了條縫,一個熟悉的聲音隨即傳來:


    “咦,師姐?!”


    白凝雪猛然迴頭,“是蓧真啊。”


    “好久不見了,師姐!……呀!你受傷了麽?要緊麽?”


    “不是我的血。”


    白凝雪下意識地把手藏進袖中:“家中出了點變故,我想迴來小住幾日。”


    “好啊好啊!”


    蓧真天性單純,親熱地挽起他的胳膊往後宅走去。


    “師父閉關多年,師姐也不在,眼下無人主事,師兄弟們全都懶怠,還有不少師弟師妹又迴山裏自在去了!這麽下去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蓧真幫他收拾出一間幹淨的客房,一邊絮絮地說著近日發生的事:“還有宣威師兄,前幾日聽說出了事,我去一看,竟又是蓬萊那位仙人尋他晦氣!聽地仙說,當時死狀可淒慘了,氣得我就直接去蓬萊找他算帳!”


    白凝雪隻顧想著自己的心事,有些心不在焉地偶爾應她一聲。


    蓧真也不在意,仍是接著說道:


    “誰知我到了地方,卻是那仙人的娘子開的門。人挺兇的,我剛要與她動手,不想她的娃娃們突然就跑了出來,將她護在當中,直吵著‘不許傷我阿娘’,唉。”


    聽到此處,白凝雪方才一愣:“那後來呢?”


    蓧真扁扁嘴:“這叫我怎麽動手啊!當著娃娃殺了雙親?這種禽獸不如的事我可做不出。”


    白凝雪聞言方鬆了口氣:“那宣威大王當年拜入師門時,我就瞧他不善。一身戾氣,殺人成性,早晚要自食惡果。你何必要替他出頭?”


    “怎麽說也是同門嘛。”


    蓧真歎了口氣:“哪有眼見同門師兄橫死在外頭還不管不問的道理?”


    “那也得分個是非曲直吧!”


    “師父也教導我們要相互照應嘛。”


    “也就你這癡兒還乖乖聽這種鬼話。”


    白凝雪洗了手,勸道:“以後你少管他們的閑事,他們行為如何,自然有師父管著,你別跟著瞎操心,自己修行才是正道。”


    “嗯,師姐說得是。”


    紫虛真人閉關,整個道觀就隻有小師妹蓧真主事。可她年紀小,人微言輕,連來上山修仙的凡人俗家弟子都沒有肯聽她的。如今見師姐白凝雪來了,可算是找到個依靠,索性連鋪蓋也一並搬了過來,一副打算徹夜長談的架勢。


    白凝雪其實跟她並不熟,隻是小時候見過幾次。同門師兄弟之中大多是青狼精黑熊怪之流,醜陋粗鄙居多,隻有白凝雪算是個正常的,不僅生得美貌又頗有些本事,蓧真瞧著他親切,便一口一個師姐地粘著他——然而可惜,她並不知道白凝雪其實是個男的。


    這就,有點尷尬了。


    白凝雪喜歡扮女裝,一方麵他天生皮膚白淨,本就像個女孩;另一方麵則是由於幼年時一直沒見過生父,而且母親又在無休止的期盼和思念之中死去,便造就了他“男人沒有好東西”根深蒂固的觀念——資深厭男症十級。


    但是他畢竟是男身!這事,自幼收養他的師父知道,蓬萊神仙圈排行前十的漪蘭君知道,日日跟他混在一處的綾音小妞也知道,還張嘴閉嘴地喊他“大哥”,但這遲鈍的傻師妹偏就是什麽都不知道。


    “有什麽關係嘛!都是女孩子,你還嫌棄我不成!”


    蓧真氣鼓鼓地噘起小嘴,孩子氣地抱著被子在床上怨念地看著他。


    白凝雪光著腳站在地上,躲瘟神般連退了好幾步:“並沒有!我不習慣跟別人同睡一張床而已。”


    “胡說!”


    蓧真瞪眼道:“你在狐仙洞裏的時候天天招男人來睡,別以為我不知道!”


    “那不一樣!”


    白凝雪正色辯解道:“而且那是為了吸男人精氣,為了修煉。”


    “那你就遷就一下我唄!”蓧真開始撒嬌:“我在道觀裏整日都悶得很,平時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這小妞比綾音還要小,當真是狗屁不通的年紀。白凝雪心裏歎了口氣,終於妥協道:“那你乖乖躺著,咱們說話兒。”


    “嗯嗯嗯嗯。”蓧真使勁點頭,把被子裹到身上,卷得活像條大蟲子。


    白凝雪這才勉強迴到床上,動作僵硬地鑽進自己被子裏。蓧真說話算數,規規矩矩地大瞪著兩眼瞧著他,再不隨便上手摸他了。


    “師姐,你生得真美。”


    “……嗯哼。”


    白凝雪原是心煩得很,花烈的性命像是塊大石頭壓在心裏。如今被她這一攪,注意力被強行轉移,竟反而覺得鬆快些。


    “師姐,你不開心啊?”


    “沒有。”


    “你心裏有事。”


    “並沒有。”


    白凝雪不想理她,索性閉上眼睛。


    但是蓧真這會兒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好感度迷之爆表,他故意表現出來的冷淡態度絲毫不能影響她的好奇心:


    “師姐,你是白狐變的麽?”


    “不是。”


    “那是什麽顏色的?”


    “……是白狐。”


    “哇,真的麽?我都沒有見過白狐哎。”


    “我隻有吃人的時候才現原形,你想看嗎?”


    “……騙人的吧?”


    白凝雪發現,跟這個人聊天似乎不需要動腦子,睡覺狀態的智商就足夠應付她了。然而突然就有點羨慕她,如果人類真的可以這樣簡單地活著,是不是會比較容易快樂?那樣的話,就不用花心思將真實的自己一層一層地包裹起來。


    然而就是這麽精心的偽裝,那個人還是一眼便看穿了自己,一眼就看穿了藏在心裏的所有秘密。沒錯,他從少年時代起,自失去母親那一刻,就開始憎恨那個人,恨到想殺了他。


    但是他從沒有殺過人,就像是個時常把“草你老母”掛在嘴邊上的人,你借他個膽子也未必敢真的去草一樣。他第一次知道,將兇器插入人的胸膛、熱血噴湧而出竟會是這樣一種可怕的感受。


    “我方才殺人了。”


    白凝雪突然說出這麽一句,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時候,話卻已經出口了。


    “啊?!”


    “他是我父親。”


    太多的情緒堆積在胸口,讓他覺得窒息,似乎隻有吐出這句話來,才能喘過這口氣。


    “這可不行啊!師姐。”


    蓧真一臉嚴肅地坐起身來:“對於修仙的人來說,弑父可是重罪,會一輩子都不能修成正果的!死後還要下地獄、永世不能翻身的啊!”


    “那又怎樣。”


    白凝雪冷冷一笑:“自從他拋棄我那一刻起,我就已經身在地獄了。”


    “額,原來你就是為這件事煩心啊。”蓧真皺起眉頭,認真地說道:“沒想到像師姐這麽溫柔的人,竟然也會被逼到殺人的地步!”


    溫柔?你還真是用詞不當。


    卻見她又歎了口氣,表情甚至比他還要發愁:“你真的眼看著他死掉的嗎?”


    “沒有。……但是傷得很重。”


    “那就還有的搞嘛!”


    蓧真想起他手上的血跡,覺得事態嚴重。她歪著腦袋看著天花,兀自想了一會兒,突然從床上爬起來:


    “你等著。”


    說著,她跳下床,連件衣服都不及披上,躂躂躂地跑出門去了。


    白凝雪不知她搞什麽名堂,直等了好一會兒,才見她又急急地跑了迴來,手裏捧著一隻十分精巧的盒子遞到他手上:


    “這是師父煉的還魂丹,有起死迴生的作用!隻要魂魄還在,就能救得活!”


    白凝雪表情複雜地看著她:“莫不是你偷來的吧?這可是師父的寶貝!”


    “師父閉關前交給我保管的啊!好幾千兩黃金一顆呢!……誒,別的你先不用管,救人要緊!”


    蓧真催促道:“人命關天,就算是你心裏再恨他,他也絕不能死在你手上!為了一個人渣斷送自己的前程,不值得啊師姐!”


    這個邏輯,聽起來怎麽怪怪的。


    白凝雪看看她手上的小丸子,終究並沒有接:“可是我不想見他。生死由命,橫豎他死了,我這條命還他便是!”


    “你怎麽不明白呢!哎!”


    筱真聽了這話真心捉急:“這個人再壞、再該死,他不能死你手上!哪怕你今兒醫好了他,迴頭我們去找師父來給你報仇也使得啊!”


    白凝雪還是搖頭。


    “你你你,怎麽就跟你說不通呢?!……真真急死我了!”


    蓧真一跺腳,又說:“既然你實在不想見他,那就告訴我他在什麽地方,我去給他送藥!這總行吧?!”


    那人看來與漪蘭君是頗有些交情的,這會兒八成就在漪蘭殿。這小丫頭若是去了,再遇上旁人又牽扯起別的事來,隻怕又要惹出許多麻煩事來!就為自己這檔子破事,真心不想再把這小丫頭也卷進來了。


    想到此處,白凝雪心裏不由得有些後悔將這事告訴她。


    “……罷了。我去就是了。”


    終於,白凝雪心裏歎了口氣,還是從她手裏拿過藥,推門出去了。


    “嗯?”


    蓧真沒想到他轉變這麽快,愣了一下,起身也跟了過去:“要不我跟你一起?”


    然而剛追到院中,白凝雪早已不見了人影,甚至都沒看到是朝哪個方向去了,不由得搖頭歎道:


    “噫,師姐就是師姐,這騰雲之術用得賊溜哇!嘖嘖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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