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天宮禦書房。


    天帝居中而坐,麵色凝重,目光專注,手執玉筆正在寫朱批。玉案上奏折堆積如山,手邊的茶杯早已冷了,空了大半,擱在一邊。


    一位紅衣的仙娥款款而來,恭順地行了禮,用手中玉壺將案上的茶重新添滿。新茶的香氣立刻撲麵而來,隻是天帝卻仍專注於手上的事,絲毫未分神。


    “紅泥。”


    正在那仙娥準備退下時,卻聽一個聲音由偏殿裏傳來:“我有話想問你。”


    紅泥應了一聲,將黑漆木盤放在桌上,輕輕挑起珠簾來到那人麵前,屈膝行禮道:


    “陛下。”


    立在窗邊的天帝與禦案前那位一模一樣,同樣是錦衣黃袍,身材挺拔,隻不過這一位的神情稍緩,看起來和藹了許多。


    偏殿書櫃上整齊碼放著各種書籍,牆上掛著字畫,白瓷的畫筒裏放著卷軸,書香味道極濃,而正中最醒目的位置,卻是一個鬥大的“滾”字,落款上小字“重黎手書”。


    這裏原有個典故。


    一位新晉的女官在私底下不知議論了重黎什麽,可巧就被重黎本人聽見,當即便揭了那女官的皮,扔迴凡間重新修行去了。雖然罰得重了些,然而也是有天條可依,旁人倒也說不出什麽來。隻是這女官卻是有些來曆的,不知是元始天尊座下弟子的第多少代徒孫,總之就像是捅了道士老巢一樣,日日都有道士輪流找天帝哭訴講情,直鬧得天帝日夜不得安生。


    但是長公主沒錯啊,誰讓你好死不死地非講她的壞話呢?還正好讓人撞一臉?重黎那火爆脾氣是個現世報,報仇出氣這種事從來等不及過夜的,沒給你當場火化已經是給足麵子了。然而離恨天是禁地,道士們就是想去找她說理也去不成,更何況又沒人有那膽子。


    於是天帝就成了軟柿子。


    被捏到忍無可忍之後,天帝到離恨天找到重黎,說寫了幅字要送給她,做自省之用,須得掛在寢宮最顯眼之處,要日日抬頭就能見著最好——這就是離恨宮門鬥子上那幅“不要搞事情”。


    過了兩日,重黎也寫了幅字迴贈給天帝,說是來而不往非禮也,但我字不好,一時隻寫成這一個,就送你掛在書房吧——也須得掛在最顯眼之處,你若敢摘我就也摘了。


    從那之後,但凡再有道士或是大臣來找天帝說事,天帝若不耐煩了,便指指身後那個鬥大的“滾”字,來人若識趣也就走了,簡直是個超級無敵好用的台詞框。


    雖然自己一個人的時候,看著怪鬧心的。


    “你說,朕待長公主如何?”天帝問道。


    紅泥看看他身後巨大的“滾”字,又看看天帝,表情複雜地低下頭。


    天帝見她不說話,便又說道:“要星星不給月亮吧?她說話辦事欺負人,朕從來都是護著她吧?就她那個臭脾氣,罵起人來六親不認,連太白金星那出名的金剛不壞臉皮見她都繞道走!朕什麽時候跟她紅過臉?女人嘛,需要包容嘛?!”


    紅泥卻有些同情的看著他:問題是,您敢嗎?


    天帝一頭黑線地看出她的潛台詞,表情僵硬地將臉轉向窗外。


    天宮仍如往常一般寧靜祥和,習慣性地望向頭頂的蒼穹盡頭,雲海深處的離恨宮若隱若現,與天帝寢宮遙遙相望,可惜此時已空無一人。


    天帝心裏無聲地歎了口氣,低頭望向禦花園,遠遠瞧見花牆外的抄手遊廊裏,一群年輕的仙子宮娥正圍坐在一起繡活計,有說有笑,不經意間手中銀針的光亮一閃,天帝不由得心裏一緊,手下意識地握緊了一下,皮肉被銀針刺穿的感覺記憶猶新。


    下手真是狠啊!真是拿起針就縫啊!%¥#&@!……


    好委屈,突然好想找個廁所哭一陣。


    “陛下。”


    這時紅泥突然開口說道:“從外人眼中看來,長公主出身高貴,身居高位,每日養尊處優,天帝又處處包容謙讓,自然是長樂無極。然而,三界之中,隻怕是也沒多少仙家會羨慕殿下呢。”


    天帝的眉梢不易察覺地挑了挑:“有……這麽悲慘麽?”


    “離恨天乃三界至高至寒之禁地,殿下沒什麽朋友,又極少出門,終日隻能與紙人為伴。”


    紅泥滿是憐憫,沒再繼續往下說。


    這踏馬是人過的日子?


    “emmmm”


    天帝摸摸下巴。


    這時,忽聽得殿外傳來一陣腳步,樞密院的女史匆匆上殿,照例行了常禮,將手中的新奏折放到天帝的案頭。


    正要離去時,卻見天帝擱了筆,喚了聲:“且慢。”


    那女官隨即站住,等候天帝示下。


    “去善法天,讓善法天尊將近兩月來所有新晉仙女仙官的名冊及履曆整理後呈上來。”


    “是,陛下。”


    仙官領了旨便下殿去了。


    側殿之中的天帝分身目光又緩緩移向高處的離恨天,喃喃道:


    “離恨天確實缺個人啊……”


    紅泥疑惑道:“離恨宮好像不缺仙娥吧?沒聽說出缺啊?”


    “仙娥當然是不缺,缺的是位主子。”


    長公主重黎在南天門鬧了一場便下凡去了,這全天宮的人都知道嘛。


    天帝卻意味深長地看看她,顯然跟她想的並不一樣。


    花格窗外透過發白的亮光,早起的鳥兒落在窗台上蹦蹦跳跳,隔著豆青色的紗窗依稀看到一個小小的影子。


    白凝雪的事在漪蘭君腦海中過了一遍又一遍,竟是攪得一夜未眠。那狐仙雖在此地居住,但蓬萊仙冊上並無此人名字,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來曆。當年綾音雖與他要好,卻也說不清他的出身、師承何處,而且此人性格古怪,功底又深厚,如今竟又跟花烈扯上了關係,細想來確實十分蹊蹺。


    漪蘭君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去找花烈細問問才是。心裏打定了主意,他坐起身來,將重黎搭在自己身上的一彎臂膀輕輕挪下來,給她蓋好被子。


    他輕手輕腳地下床,換了衣服,見重黎仍是睡著沒有發覺,便悄悄推門出去了。


    天色尚早,滿天星鬥,東方剛有些微微發白。


    漪蘭君生怕驚動了旁人,直接提身騰空飛到半空,踏著樹梢飄身落在卷雲齋的院中。卷雲齋不大,三間草舍一攏翠竹,花烈隻是偶爾落腳,並不在此長住,一切都布置得十分簡單。


    漪蘭君直接上前叩門,卻發現門隻是虛掩著,他推開門喚了聲“花烈”,卻無人應他。屋裏一切如常,床鋪整整齊齊像是一夜未歸。難不成他又跑去石河子山找了一宿?


    這就真是相當造孽了。


    漪蘭君擰著眉頭關上門剛要走,卻聽到一個聲音從頭頂傳來:“你找我?”


    一抬頭,見花烈正坐在草屋房山上,搖著扇子瞧著他。方才來得匆忙,自己竟然完全沒注意到:


    “你在上麵做什麽?”


    “鬧心。……房頂上清淨。”


    漪蘭君不是很懂他的邏輯,但時間緊迫:“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花烈見狀也不多問,便隨著他往山裏去了。


    八百裏青山連綿起伏,尚沉浸在清晨的暮靄之中。此地離石河子山不遠,兩人在一處不起眼的山洞前按下雲頭,漪蘭君也不多作解釋,開了山門引著他進入洞府之中。


    洞裏一股濕氣帶著酒味撲麵而來,明顯這是個酒窯,而且很久沒有來過人了。漪蘭君點了牆上的燈火,隻見洞裏果然碼放著幾排酒壇。


    花烈指著洞口“動物園”三個字:“字不錯。”


    “……謝謝誇獎。”


    花烈抬腿進了洞府,左右看看卻是興趣索然:“原來你的酒都是藏在這裏的?不過眼下我真是沒那個心情。”


    “並沒有打算請你喝酒。”


    漪蘭君將某處的幾個酒壇搬開,露出一片牆壁:“這裏都是綾音的寶貝,誰若敢亂動,她是會立刻翻臉罵人的。”


    “嗯哼。”


    花烈有些搞不懂他的用意,皺著眉頭說道:“你來找我,她知道麽?”


    “我要做什麽,沒必要都得經過她同意吧?”


    漪蘭君的語氣不溫不火。


    “呃,無意冒犯。”


    “無妨。”


    漪蘭君從牆上取下一張圖來,將那發黃變硬的羊皮卷放到桌,輕輕吹去表麵的浮塵,圖上的字跡清晰地顯現出來。


    “哇哦。”


    花烈一眼便認出這是重黎的手筆,上麵的山川河流、戰略要塞、地形地貌一目了然,不由笑讚道:“戰神就是戰神,哪怕變成凡人也是天賦過人啊!”


    “仙障不過都是障眼法,並不能改變實際的地形地貌。我也是突然才想起來,這東西大概對你有用。”


    “非常有用。”


    花烈已經找到圖中石河子山的位置,默默記住上麵標明的狐仙洞府方位。


    “其實,如果你肯把事情講出來,她大概也會願意幫你的吧。”


    花烈揚揚眉:“你所認識的綾音,跟我認識的重黎,那不是一迴事。”


    漪蘭君不解。


    “人當前所處的地位會決定思維方式。若她是個小小的地仙,我的事告訴她也無妨,權當是個故事聽聽也就罷了;若她是重黎,那就得上綱上線了。雖然我知道她一定會幫我,但說實話……”


    他頓了頓,略一猶豫:“我承認我是有些怕她的,要知道,並不是誰都有勇氣在她麵前坦白做過的事情。就算知道會得到原諒,懺悔也是需要很大勇氣的。”


    雖然不是很懂他這話,但漪蘭君大概也能想象到:當初綾音那張嘴已經算是相當得理不饒人了,至今蓬萊好多仙人都有些怕她,何況現在是豪華增強升級開掛版。


    “其實跟你說說,倒也無妨。”


    花烈歎了口氣,在他麵前緩緩展開青雲卷雪扇。十五支昆侖玄鐵製成的扇骨,尖端皆鑲嵌著一根雕琢精美的三棱錐頭,隻是唯獨最末卻缺了一支,平時不細看竟然都沒有注意到。


    “這件事,還要從我在天宮做統領時說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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