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黎抬手一揮,青玉製成的竹簡便在麵前舒展開來。長久以來她有個習慣,就是把發生過的事情化成文字記錄下來,此時隻見那簡上文字漸漸浮現出來:


    “今日,天帝化了個分身來找我下棋。不知是不是為了前幾日我一怒燒了長舌道士道觀的事。我承認此事是有些過份,可誰叫他背後說壞話還偏就讓我聽到了呢?


    天帝來了,明明有話卻不直說,非要找個由頭,說下盤棋吧。我便說行,贏了不許得瑟,輸了不能罵街。他笑著說好,於是我們約好,無論輸贏隻下三盤。


    轉眼之間,我贏了兩局。我麵無表情地問他:還下嗎。


    那分身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氣鼓鼓的模樣好像馬上就要跳腳罵街,最後卻忍住了咬牙說:若再輸你,我就實現你一個心願。


    我便刻薄他:我可不可以許願再也不跟你下棋?


    他說不行。


    我無奈,你既舍得死我就舍得埋。三界之中人人都稱頌天帝的智慧和才思敏捷,偏我就不吃這套!隻因他棋風向來謹慎縝密,總是太過保守求穩而錯失戰機,我卻恰恰相反——人生嘛,總要敢拚敢殺方才痛快!


    眼見著勝負已定,我打了個嗬欠,甩甩手:隻要你不再找我下棋,我就實現你一個願望,如何?


    他卻說,我說話算數,不玩笑,你仔細想想再開口,君無戲言。


    唔。


    這世間所有我想要的,已經都擁有了。那麽我想……不做自己,做個別的隨便什麽人都好。


    ”


    冊上的字到此為止,再無下文。


    重黎隱約想起那日的情形。


    一直占領著天庭八卦頭條的花烈走了,不甘寂寞的眾神便把目光轉向重黎。於是關於她的傳聞便成了熱門話題,各種版本的段子滿天飛。


    然而她那火暴脾氣又豈是能忍的?隻要被她抓了包,也不用走司法程序,當即便是見人燒人見房燒房,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整個天庭都彌漫著恐怖的焦糊味,眾仙叫苦不迭便去找天帝評理。


    ——你們非要在作死邊緣試探,朕能怎麽辦?!朕也很無奈啊。


    於是便有不怕死的言官給天帝出了個餿主意:三界太平盛世,戰神許久沒有戰事難免無聊,不如將這位瘟神請到凡間去溜達一圈散散心吧,她既舒心,大家也得安生。


    天帝此時已是被眾臣煩得頭昏腦漲,當即便準了,才惹出日後這一大通麻煩事來。


    這便是此案的緣起了。


    “你看起來心情不錯嘛。”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重黎偏頭看去,隻見宮中的仙娥此時都已停下手中活計,安靜如雞地跪在兩側。那個人穿著一身便裝,雙手背在身後,正微笑地看著她。


    敢這麽大搖大擺到離恨天來擺譜的,除了天帝還能有誰。


    他這次的分身看起來是個普通的長者,身材消瘦,麵如冠玉,慈眉善目。畢竟是高段位的幻化之術,帝王之氣藏得絲毫不露,竟是完全看不出本尊為何。


    若是在外頭遇到也就罷了,偏在這離恨天——除了墨九玄日日來簽到打卡,能這麽大搖大擺來去自如的除了天帝還能有誰?!管你變成什麽,用腳趾頭也猜得到吧?!整日淨整這些脫褲子放屁的事,也不知是真傻還是假傻。


    他說,這叫平易近人、與民同樂,她覺得他肯定是對這兩詞有所誤解。


    不過,他這招對底下人使起來確實很有成效。文有樞密院,武有金甲衛,無論明裏暗裏天帝總能時時掌握著絕對主動權。因此在這偌大的天庭之中,哪怕嚼長公主舌根會被燒成炭也還是會有謠言,而表麵看來寬仁和善的天帝卻竟是一個敢串閑話的也沒有。


    他消息靈通得很,耍起手腕來恩威並施,將那些表麵笑嘻嘻、背地麻賣批的各路神仙都治得服服帖帖——單從這一點來說,重黎還是服氣的。


    重黎瞟了他一眼,卻是動也懶得動,隻略欠了欠身,少氣無力地應了一聲表示我看到你了。


    他臉上浮現一絲不滿,歪頭瞪了她一眼。


    “幹嘛,非要我起來給你磕頭麽?整日裏這麽多人拜你,就差我這一個怎的?”


    重黎哪裏吃這一套,隨即毫不客氣地瞪迴去。


    天帝眯起眼睛,蹲下身來,滿是寵溺地用手點指她:


    “頑皮。”


    眾仙娥都識相地紛紛退了下去,隻留下這姐弟二人。


    “你說你,我不來看你,兩三日便要生事;我好容易得空來一迴,你又擺個臭臉。”天帝索性撩起衣襟,直接坐在她身邊的地板上。


    “別太把自己當迴事,我心情好與不好,跟你沒有半毛錢關係。”


    重黎冷冷道,半點情麵也不留。


    天帝訕笑一聲,目光卻落在她手中的玉簪上。她有所察覺,不動聲色地將那簪子藏在袖中。


    “多日不見,你的喜好竟變了呢。”他歎了口氣,搖頭嘖嘖道:“可惜這個不適合你。”


    重黎心裏一沉。


    他看似隻是隨意發表了一個不怎麽討女人喜歡的觀點,在她看來,這卻是表明了對另外一件事的態度:鬧歸鬧,原則問題絲毫不能含糊。


    果然,都說天庭沒有秘密,隻是沒想到他竟然這麽快就知道了。


    她不作聲,把臉轉向雲海,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像是寂靜無聲的海。離恨天的一切都由她的意誌掌控,隨著她的心情變化。方才還是晴空萬裏,此時卻已是陰雲密布。原本靜止的雲海在風中不安地湧動起來,無聲的波濤像萬馬奔騰,聲勢浩大地宣泄心中不滿。


    見她遲遲不肯交出來,他冰冷的聲音再次說道:


    “改明兒我送你個好的。”


    “你想要,就拿去好了。”


    心知留不住,重黎賭氣地將玉簪伸到他麵前,晃了晃:“我宮裏當真是連個物件也留不住,沒意思得很。”


    他一笑,毫不客氣地接了過去,好言勸慰道:“若隻是個物件倒也無妨,我是怕你睹物思人,反添煩惱。”


    他這話說得不輕也不重,態度十分明確:你那些小心思我已經知道了,但不想追究,你須得好自為之。


    重黎冷笑,非常清楚他此刻最想聽到什麽:“我知道分寸,不會再見他了。”


    “這樣才乖。”


    果然什麽事都瞞不過他。


    重黎此時的心情真是糟糕透頂,閉上眼睛不想再跟他說話。他見狀俯下身,一隻大手輕輕地撫過她散落的長發,柔聲道:


    “我太了解你了。你若真能如花烈那般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那我也放心,整個天庭就任由你禍害去倒也無妨;偏你就是個重情的,倘或遇到個別有用心的,或是尋了個隻走腎不走心的主兒托付終身,那豈不糟了。”


    重黎哼了一聲:道理我都懂,隻是不想做。


    他半開玩笑地試探道:“你要真有那個心思,要不,我再去跟花烈說說?”


    不想她一聽這話當時便惱了,瞪眼怒道:


    “滾!”


    沒想到天帝又提起這茬。


    當初天庭剛剛建立之時,正是百廢待興,律法也不如現在這般嚴明。風神花烈乃是天宮禁軍大統領,文武雙全,位高權重,長相帥氣質佳,待人和善脾氣又好,簡直是挑不出半點毛病的完美男神,不知贏得了多少仙子的芳心。


    整日朝夕相處,花烈人情練達嘴又乖,自然也少不得討重黎歡心。天帝見了便尋個機會試探他,哪知那花烈卻含糊其辭,自此一連幾日幹脆躲著不見。天帝見他這樣也不好再提,此事便就此作罷。


    後來聽說,那段日子他正在猛追出名的冷麵佳人善法天尊,如今也已成了眾人茶餘的一段笑談。


    “不開玩笑,我可是正經問你的意思。”


    天帝眨眨眼,一臉無辜地說道:“離恨天招駙馬——這事聽起來雖是有些荒唐,但若是他,倒也使得。”


    這些男人拉起皮條來,當真是個頂個地不要臉啊!


    重黎麵無表情地仍是隻吐出一個字:


    “滾。”


    見她不留絲毫餘地,天帝隻得無聲地歎了口氣,“那你歇著吧,我走了。”


    離恨天上,鉛雲密布,一陣雷鳴閃電,暗如黑夜。


    “阿嚏——!阿嚏!”


    方才還是晴空萬裏,忽聽得頭頂處遠遠傳來雷聲轟鳴,花烈連打了幾個噴嚏:“這是哪個老不要臉的背後說我呢!”


    他抬頭望去,見天宮盡頭的最高之處一大片黑雲壓頂,不由嘖嘖道:


    “女人哪,一言不合就五雷轟頂!簡直口怕。”


    雖然天庭沒有晝夜交替,所有各職能部門皆是全天候辦公,但是子午之交時按例會有半個時辰的大規模換班。


    花烈這才剛邁進司命府一條腿,迎麵正遇到下班晚高峰,各色仙子天官們有說有笑地如潮水般向外走。雖然人群中熟臉隻有三四成,但隻要由花烈身邊經過大都會點頭示意一下,花烈便笑眯眯地搖著扇子迴禮,儼然下基層視察的某領導一般。


    花烈如今雖是沒有官職,到底也是曾是混跡天庭的大人物,即便有新來的愣頭青不認得他,也早有人將花烈的名號傳得盡人皆知——當然重點還在於他與天帝和重黎都是私交甚好,沒有哪個想不開的來得罪他。


    他這一路直來到機要處的檔案館,大門正中豎著“閑人迴避”的牌子,花烈抬腿便旁若無人地推門進去,門口那兩個金甲侍衛竟如假人一般,吭都沒吭一聲。


    唉,這天庭機要重地的安保狀況堪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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