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荼忙完手上的活計,照例在傍晚時分帶著兩個孩子去各個賭坊裏找程加樺。她同芳荷兩個瘦弱的女子,帶著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匍匐逡巡於那些烏煙瘴氣、龍蛇混雜的地方,有時候找得到,有時候找不到。偶爾程加紀沒去賭坊,芳荷就不去找他了,合荼便自己一個人帶著孩子去找。她雖然比起之前來疲憊憔悴些,但仍舊是個長相清秀好看的年輕女子,出入於那些場合的時候,時不時會遇到一些手腳不幹淨、嘴巴也不幹淨的人的調戲侃笑。剛開始合荼是以此為羞恥、帶著害怕跟警惕的心情的,時間一久,她竟也習慣了,別人說些不幹淨的話,她就迴罵過去,有時候竟罵的比那人還厲害,直罵得他抬不起頭來,羞愧的躲進人群中。因著她這副豪爽暴躁、不堪受辱的性子,那些人便給她起了個外號,叫“程潑婦”。每次她帶著孩子來了,那些人就嬉笑著喊著:“程潑婦來了!程潑婦來了!程加樺快跑啊!”然後一哄而起,都帶著好奇跟調戲的眼神衝著合荼的渾身上下打量。合荼聽見這個外號聽見了無數次,她表現雖然不以為然,然而心裏卻覺得難過跟氣憤極了,她何嚐願意做潑婦?隻是被現實生活逼迫的無處可逃,隻能用潑婦的形象來保護自己罷了。


    日子就這樣湊合著、難熬的過了兩三個月,終於,程加樺晚上肯歸宿了,他十分狼狽的、帶著渾身的煙酒味迴家來,連衣服也不脫、臉也不洗就直接躺倒在床上昏睡了過去。合荼站在一旁冷冷的看著他,她已經失去了對他責罵問難的衝動,現在他做什麽,她都覺得無所謂了。她轉身朝廚房的方向走去,開始從米缸裏舀米淘米,準備做晚飯,似乎這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程加樺從來沒出去賭,而她也從來沒有厚著臉皮上別人家去借錢過生活。他已經好幾個月沒往家裏拿錢了,而對於她的訴苦,他也視而不見,不管她跟孩子是否在挨餓挨凍,是否連飯都吃不起。合荼走投無路,跟芳荷借錢,跟姐姐借錢,跟對門的中年婦女借錢,她幾乎把自己的自尊心踐踏到地裏麵去了,為了那一口吃食,寧願把自己裹上全身的灰塵、狼狽不堪的出現在那些人跟前,哭訴著、乞求著,這樣程晏跟程霖才能勉強吃飽肚子。她已經負債累累,而她知道,他也已經負債累累,這個看起來很大的院子,隻不過是一個空蕩蕩的紙盒子罷了,難不保有一天會有人放一把火,把它燒的幹幹淨淨。


    做好飯,她照看著兩個孩子吃完飯,就將就著在廚房裏睡了。她不願意躺在他身邊,那種感覺仿佛讓她在受辱,令她惡心欲嘔。一夜無眠,她呆呆地望著破舊的天花板,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般不停往下掉,可是她一點都沒意識到。她還在自我欺騙說,她很堅強,能抗的過去一切,流眼淚是弱者的行為,她是不會軟弱到去流眼淚的。天微微亮的時候,她感到眼睛腫的幾乎睜不開,勉強撐起身子,聽了聽外麵的動靜,四周圍安安靜靜的,一點聲響都沒有,看來那個人還睡著沒醒。


    合荼隻做了兩人份的早飯,吃完了就匆匆去園子裏清理雜草了。天氣越來越冷,那土地被凍得硬邦邦的,她雖然戴著手套,但還是能感受到草葉冰冷的溫度。勉強割了一片,她就做不下去了,隻感覺心裏亂的很,身體也很累,頭痛的似乎要爆炸,便支撐著坐了一會兒,起身迴屋。


    程加樺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醒來了,他皺著眉頭呆呆地坐在飯桌前,望著眼前的空氣,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合荼進屋的時候,連看也沒看他一眼,徑直褪下手套,往臉盆裏倒水洗臉。程加樺看見她,便說道:“給我也準備點熱水,我洗個澡。”


    合荼沒吭聲,仿佛沒聽見似的。


    程加樺等了幾秒鍾,不耐煩的再次說道:“給我準備點熱水,我洗個澡。”


    “自己燒。”合荼冷冷的說道,用毛巾擦幹臉,端著臉盆往外麵走。


    程加樺心裏騰的湧起一股火氣,他這幾天在賭場裏輸了不少錢,本想著再跟朋友借點,去賭賭,看能不能迴本,結果那些朋友因為都被他借過去了一遍,借的錢都還沒還,他們又怎麽肯再借他。因此他身無分文,也不能在麻將桌上繼續待下去,隻好拖著已經兩天一夜沒睡的身體迴到家裏來。他記著先前給合荼一些錢,想必她還存著,花點心思要出來,再去賭他個一兩把,他就不信自己把本贏不迴來。


    然而他做好了滿心的準備,連說的話都已經斟酌好了詞句,沒想到合荼一臉冷淡,竟連他理都不理。他本來就存著一肚子的氣,再加上沒休息好,整個人就有點暴躁,便忽的站起來,抬手就把合荼手裏端著的一臉盆水打翻了。


    合荼猝不及防,沾染的一頭一身都是水。她愣了兩秒鍾,馬上就反應了過來,憤怒的火燃上頭頂,她尖聲喊罵道:“你有病嗎!你瘋了!”


    “我跟你說話你為什麽裝聽不見!我讓你燒水!燒水!聽見了沒有!”程加樺怒吼著,眼睛裏似乎都能噴出火來。


    “你那麽有本事你自己去燒啊!你賭爽了賭開心了,迴來還讓我伺候你!你算個什麽東西!”合荼氣的已經失去了理智,罵完這句話,她腦子一熱,更多尖銳的罵詞湧上喉嚨,流利而又刻薄的從她嘴裏倒了出來。


    程加樺嘴笨,一時被她氣的哇哇亂叫,他一把抓住合荼的頭發,使勁揪扯著,想讓她閉嘴。但合荼怎麽肯閉嘴,她仍舊不停嘴的罵著,手扯著程加樺的手,想讓他放開自己的頭發。程加樺沒想到合荼會使出這麽大的力氣,一時氣昏了頭,抬腳就往合荼的小腿上踹了一腳。


    合荼慘叫一聲,跌倒在地上,撲倒在剛剛被打翻的水裏。


    “媽!媽!”程晏哭喊著跑出來,撲倒在合荼的身上。


    程加樺怒視著她,還想提腳踹第二腳,門外突然傳來了一聲唿喊。那聲音熟悉的很,卻一時分辨不出來,程加樺愣住了。


    他往門外瞧了一眼,見鄭溪站在外麵,正皺著眉頭好奇地往屋裏探頭探腦。


    程加樺的反應突然變得敏捷了起來,他急忙跳出門外,虛掩上門,把跌倒在地上的合荼跟不停哭泣著的程晏藏在門後,勉強擠出笑容,故作驚訝的說道,“原來是你?你怎麽在這?”


    鄭溪擔憂的往屋裏看著,不自覺的朝門口走去,卻被程加樺一把給攔住了。他這才反應過來程加樺的問話,急忙笑道:“哦,我家的倉庫建在這邊了,我過來督工。”


    “怎麽搬到這裏了?”程加樺詫異的看著鄭溪,心裏忽然一動。其實他跟鄭溪也不是很熟,之前跟陳燁比較要好的時候,同鄭溪見過幾次,但性格並不是很投契,所以關係就沒深入。程加樺記得陳燁跟自己講過,鄭溪家裏的條件很優越,開個廠子,又有很多畝地,算是個富人家了,隻是太久時間沒見,他居然忘記了身邊還有這麽一個富有的朋友,也許他可以......


    這個想法一冒出頭來,就刺激的程加樺滿臉生光,他原本黯淡沉悶的眼神也便亮了,似乎看見了什麽奇石珍寶。他急忙拉住鄭溪的胳膊,作出一副熱情的樣子,請鄭溪往屋裏坐,邊說道:“你怎麽不早跟我說,我現在才知道,我要是早知道了,早就請你來家裏吃飯了。”他說著,又扭過頭對著廚房裏喊道,“周合荼!周合荼!去準備茶水招待客人!”


    廚房裏沒有一點聲響,隻隱隱約約傳出程晏的哭泣聲。


    鄭溪尷尬的笑了笑,他原本是覺得無聊,想到處走一走的,不知道怎麽的就走到了合荼家門口,結果一走進來,就聽見了屋裏傳來的吵鬧聲還有哭泣聲,他知道他們在吵架,想要上去勸架,又怕太唐突了,隻好先喊了一聲程加樺的名字。其實程加樺的那番掩飾一點用都沒有,他看到他把合荼踹倒在地上,也看到他揪扯她的頭發了,在那一刻,鄭溪的心裏是憤怒的,他很想衝上去拉開程加樺,但是理智壓製住了他的衝動,才使他勉強作出客氣的表情來。


    “自從我知道你住在這裏之後,來過幾次,但你都不在家。”鄭溪說著,不動聲色的擺脫了程加樺的手。


    “哦?”程加樺驚訝的看著他,“你怎麽知道我家在這裏?”


    鄭溪便把那天陳燁來要賬的情形說了,在客觀的事實上,他又添加了很多主觀的表達進去,將合荼描述的很是可憐,又隱隱的批判了程加樺一頓。可惜程加樺的腦殼此時是麻木的、遲鈍的,一點也沒聽出來他話裏隱含著的意思,隻是呆呆地問道:“你替我還了一部分錢?怎麽這事合荼沒跟我說?”


    鄭溪心想,我不是替你還錢,隻是替合荼解圍。但他隻是笑了笑,沒說出口。


    “這個婦人,這麽重要的事不說,早說我早去謝你了。”程加樺又客氣的說道,臉上擺滿了討好的笑容,又拉住了鄭溪的胳膊,幾乎是硬拉著他進了客廳。


    “你坐,你坐。”他笑嘻嘻的說著,“我給你端茶去。”轉身就往廚房跑去。


    鄭溪這才有機會好好地打量一下屋裏的情景。


    客廳很大,然而就是因為太大了,在那些簡陋的家具襯托下,顯得空蕩蕩的。那麵掛在衣櫃上的鏡子裂了好幾條縫,被人用膠布黏貼了起來,擦的十分明亮,一塵不染。地上雖然還沒有鋪地磚,卻清掃的十分幹淨。就連他麵前的桌子椅子以及掛在那小小的窗戶上的窗簾,也都是幹幹淨淨的、十分整齊,可以看得出女主人的勤勞與愛幹淨的性格。不自覺的,他的腦海裏出現了合荼那瘦弱的身影,浮現出她那張帶著警惕跟焦慮的秀氣的一張臉,又驀的迴想起剛剛她狼狽的在程加樺手裏掙紮的情景,心裏竟不由得刺痛了起來。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對她開始關注,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對她所經曆的所忍受的痛能感同身受,在看到她跌倒在地上的那一刹那,他幾乎能深刻的感覺到她心裏的絕望跟憤怒,也就是在這種情緒的催化下,他才忍不住要上前討伐程加樺。但最終他還是忍住了,他對莫名其妙湧上心頭的這種情緒感到迷茫不解,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如今坐下來仔細一想,他的腦袋裏就更亂了,一點頭緒也理不出。好在這時候廚房裏傳來了隱約的說話聲,暫時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他豎起耳朵,仔細聽著,想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麽。然而廚房的門關的很緊,他什麽也沒聽到。


    不一會兒,門被打開了,合荼一瘸一拐的走了出來。她已經重新收拾過,梳好了頭發,換了衣服,慘淡蒼白的臉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把手裏端著的茶杯放在鄭溪跟前之後,轉身就要離開。鄭溪一動不動的望著她,想看透她心裏在想些什麽,然而她不給他這個機會,幾乎逃離一般的躲進了廚房裏麵。


    程加樺是跟在她的腳步後麵走出來的,他臉上掛著笑眯眯的笑容,跟先前那個暴怒的人仿佛是兩個人一般。他在鄭溪旁邊坐了下來,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一會兒,直到把那些客氣寒暄的話都說完了,沒什麽可聊的了,程加樺才吞吞吐吐的扯到自己想說的話題上,“你替我給陳燁還的那些錢......”


    鄭溪眉頭一皺,急忙說道:“那些錢是我看他們太過於為難弟妹了,所以才拿出來幫她解圍的,算是我借給陳燁的吧。你不要想太多。”


    程加樺的臉一紅,急忙掩飾的笑了起來,說道:“哪有,哪有,我沒想太多,我還要謝謝你呢。”


    “說實話,你這樣老是欠著也不好,還是早點還了,也不會有人一直追到你家裏,對個女人跟孩子為難。再說,陳燁家裏實在是缺錢,要不是覺得沒辦法,他也不會要賬要到這個地步的。”


    程加樺應付著點著頭,表情早已經冷淡下來了。他本意是想跟鄭溪借錢的,沒想到反而被鄭溪說了一頓。他的心裏不服氣起來,暗暗地罵道:“你算什麽東西,又不是我爹又不是我娘,老子愛咋欠咋欠,你管得著。再說我身上有錢我早就還了,還用得著聽你嘮叨?你要是真為我好,那你把你的錢都給我,我保證讓她們都過上好日子。”


    鄭溪是太過於為他們著想了,絲毫也沒覺察到程加樺的心理活動,仍舊諄諄的叮囑著,嘮叨著,似乎要把一肚子的話都說出來,“我前幾天看到弟妹收拾你家院子裏的草,那些草長得那麽高,你還得迴家來幫忙著收拾,別老是不著家的......”


    “沒想到你對我家那麽了解呢?”程加樺突然不冷不熱的拋出一句,冷眼瞧著他的反應。


    鄭溪愣住了,他這才覺得自己說的太多了,不知不覺竟把些心裏話都對眼前這個人說了出來。他急忙笑了笑,說道:“我就是走路路過的時候看見,所以稍微跟你說一下。”


    “我家的事,我自己知道怎麽處理,就不麻煩你嘮叨了。”程加樺站了起來,背著手,語氣裏已經帶了逐客的味道。


    鄭溪後悔著自己嘴太快,緩緩站了起來,笑道:“行,那我就不說了,工地上還忙,我先走了。”說完,他轉身匆匆地朝外麵走去,消失在了遠處。


    程加樺惱怒的看著他的背影,用力的甩了甩手,朝廚房裏走去。


    合荼正蹲著收拾著地上的水,剛才他們的談話她都聽到了,原本她對鄭溪是沒什麽好感的,她總覺得這個人太浮誇,故意在那些人為難她的時候拿出那些錢來還給陳燁,這不是就是在侮辱她嗎?而且這麽一個不熟的人把她所有的狼狽樣子都收攬進了眼底,讓她一見到他,就想起那天的事情,她心裏就覺得難受的很。所以基本上要是出門看到他經過了,她就馬上轉身進屋,不想看見他的樣子。可是如今聽他這麽一說,她心裏對他的好感又緩緩地建築了起來,他似乎是真心為她好的,那些話也不像是假話。隻是他為什麽要對程加樺那樣說?他心裏又在打些什麽主意呢?她卻搞不清。


    程加樺在她背後站住,定定的看了她兩眼,突然諷笑道:“你跟鄭溪那小子有事情。”


    合荼一愣,扭過頭看著他,半晌,她眯了眯眼睛,冷笑道:“你腦子壞了吧?”


    程加樺不說話,他望著合荼忙碌的身影,若有所思的在凳子上坐了下來,過了好久,才又開口說道:“他咋知道咱們家這麽多事情,還為了你說那麽多好話......”


    合荼啪的一聲把手上的碗重重的放在灶台上,冷聲斥道:“我每天院子裏的事那麽多,忙完了還要照看兩個孩子,還要去賭場裏找你,你覺得我有時間去想去做別的事情嗎?”她最受不了別人冤枉自己,說著說著聲音就不自覺大了起來,“你看看園子裏的那些草,如果不是我去幹這些活計,我看來年你吃啥!”


    “沒有就沒有,這麽生氣幹嘛......”程加樺怏怏地站了起來,嘟囔了兩句,就朝外麵走去。合荼生怕他又要去賭場,急忙問道:“你去哪裏!不許出去了!”


    “我去找找我兄弟,看看有沒有活計做。”程加樺說道,他的步伐沒有因為合荼的斥喊而慢下來。合荼聽見他的這句話,滿腹疑心,怎麽也不肯相信,她奔出門外,對著他的身影喊道,“你不許再去賭了!你再去,晚上就別想進這個門!”


    程加樺頭也不迴的消失在遠處,仿佛沒聽到她的這句話似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荼靡花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清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清洲並收藏荼靡花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