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我便知……”這一切都是假的。


    她,不會迴來的。


    宋禪喉頭哽咽,淚跡未幹。他明知這是一場局,明知這是和從前一樣的一場夢,可他還是忍不住沉淪,哪怕隻是曇花一現,他也依舊眷戀她的味道。


    “你們什麽時候知道的。”他明明做的滴水不漏。


    “從一開始,你讓棠燼來接我們的時候。”落瑤盞抱著傾墨琴,悠悠道。


    “我得知你二人到來的確是場意外。我乃申山城城主,知道有外人到來,應該不奇怪吧。”到了此刻,宋禪得知幻想成空也不著急,鎮定得有些驚人。


    “這的確不奇怪,可宋城主可還記得,來的時候,我和思卿喝了兩杯茶。”落瑤盞又道。


    “客人初次到訪我作為主人請客人喝兩杯茶也不奇怪吧。”宋禪依舊不慌張,隻是目光瞟到一襲黃衫的宋棠燼,有些陰鶩。


    “可怪就怪在,這兩杯茶不一樣啊。”落瑤盞坐下來,收迴傾墨,抬眸緩緩道。


    “皆是我申山城的初雨茶,有何不同?”宋禪玩味笑道。


    “我的茶裏多了梨花瓣。”宋棠燼笑道。


    “梨花瓣?那又怎樣。”宋禪皺起了眉,似乎沒想到會出這樣的紕漏。


    “對,梨花瓣是很普通。但誰會用它泡茶啊。”


    “也許是申山城的傳統呢?”夜兮插嘴道。


    “可能吧。可我當時卻想的是——失魂散。”落瑤盞目光驀然一凜。


    “哦?這跟失魂散有何關係。”宋禪又道。


    “梨花遇失魂散,毒性削弱,化為控人心智的毒,若要使之發作,隻需再食梨花而已。”一旁的宋棠燼緩緩開口。


    “而今日宴上,桌上的糕點便是以梨花入餡。不出我所料的話,我的酒中應該就有失魂散吧。事實證明,我猜對了。”落瑤盞接道。


    “不錯,那也隻能證明我別有用心,落仙君又是如何想到宋某的亡妻的。”


    “因為宋姑娘也中了同樣的毒,且時日不短。”莫思卿道。宋棠燼身子向後微退,夜兮攙住了她。


    “而失魂散服用時日一久,魂魄離體,行屍走肉——宋城主,你想幹嘛。”落瑤盞聲調猛然升高。


    “遠古時曾有秘術,可借人身軀,令亡者重生。而這個還魂的身軀,必須與亡者有血緣關係,而這個人選隻能是宋姑娘。”莫思卿又道。


    “而且,此術實施的代價,便是數萬條人命。而今夜,正好申山城所有人都在。而且,我也在,中了失魂散,助你施咒。”落瑤盞又道,表情嚴肅起來。


    “父親……為何,”宋棠燼輕推開夜兮,走向宋禪,聲音哽咽,“您要我的命,我毫無怨言;可申山城,他們不該遭此橫禍。”


    “你別叫我父親。當年若是用你的命,阿梨就不會死!你怎敢——”怎敢裝作你母親的樣子來騙我。


    “斯人已逝,憑什麽要用燼兒的命去換梨歌的命!”夜兮怒道。


    “她該!”


    隻聽宋禪一聲怒喝,池中刹那間升起一束流光,映得黑夜宛若白晝。水浪騰起,梨花旋落,萬裏燈火瞬間盡數熄滅,唯有流光一柱,粉飾太平。


    申山城內本該一片嘩然,但隻片刻,所有聲音便全然消失,仿佛一座死城。


    流光之上,鎖靈玉緩緩而出,一道道碧玉光華在黑夜裏暈染開來,宛似渺遠的琴音寸寸溢開。


    宋禪麵上終於顯出一抹詭異的笑,借著鎖靈玉的力量騰空而起,指尖雙手食指兩滴鮮血在空中旋轉上升,最終融為一點,匯入鎖靈玉之中。


    莫思卿與落瑤盞對視一眼,白衣飄飄,風華絕代,手持月殤禦風而起,疾奔向宋禪。落瑤盞複召出傾墨,指尖撥弦,琴音化劍,攻向宋禪。


    在鮮血的作用下,鎖靈玉開始漾出淡淡的血色光暈,映的整片天空都顯出一片詭異的殷紅,猶似五百年前的那一夜。


    宋禪操控著鎖靈玉,不斷閃身、迴擊。畢竟是上古神物,雖不能將莫思卿死死壓製,但也不至於落了下風。


    夜兮見情況不妙,正欲上前相助,卻被宋棠燼緊緊拉住。


    “阿夜,不要,他畢竟是我父親。”宋棠燼神色慌亂,身體微不可見地晃了一下。


    “燼兒,都這時候了,你還把這個人當父親,若是今夜真叫他得逞,不僅是你,整城人都會慘死!”夜兮停下,急道。


    “阿夜,你聞這空氣中——”宋棠燼神色顯出凝重。


    “有血腥氣。”夜兮沉默兩秒,“府外!”


    正當夜兮、宋棠燼向府外疾衝時,宋禪手中鎖靈玉忽然血光大作,正在向府外而去的宋棠燼突然腳下一滯,眸中毫無半點焦距,整個人猶如失魂,身體輕飄飄浮向空中。


    夜兮已衝出一段距離,發現宋棠燼停下後即刻迴頭便看到這一幕,忙飛身而起,想要抱住她。在鎖靈玉控製下的宋棠燼眼中出現血色,整個人如墜魔怔,凝聚力量向夜兮狠狠攻去,夜兮表情一變,側身躲過一擊,向宋禪那邊看了一眼,眼中滿是仇意。卻正是這一躲,宋棠燼已直直去到宋禪那裏。


    “燼兒!迴來!”


    夜兮還想追上去,宋棠燼一擊又至,夜兮不偏不倚,受了這一擊,內息一紊,鮮血湧上喉頭,卻生生咽了下去。


    “燼兒……”


    宋棠燼頓了一秒,眼中恢複一瞬間的清明,卻馬上又陷入失魂狀態,向宋禪而去。


    “夜兮,快去看看申山城的百姓,這裏有我們。”


    夜兮看了看宋棠燼,遲疑了片刻,然自知留下無用,便向府外而去。


    落瑤盞見此情形,便化傾墨為劍,以手執劍,向宋棠燼而去,想要拉住她。卻不想,將要觸碰到的一刻,宋棠燼腳下突然形成血陣,符文詭異,血光微瑩,一股上古之氣息油然而生,生生將落瑤盞震將開來。


    隻見血陣之上,宋棠燼眼中迷離,雙手不自覺開始結印,複雜的符文化為鏈條一圈圈環繞開來;鎖靈玉升至她的頭頂,在金色的符文中央血色一層層綻開來,整個夜空如同血染了一般。


    “不好。”


    莫思卿暗道,當機立斷放棄與宋禪糾纏,身未動,劍氣先行,直直向宋棠燼而去,落瑤盞見狀,一股仙力與劍氣相融,攻向鎖靈玉。然而劍氣還未碰到鎖靈玉,便被反彈迴來,落瑤盞、莫思卿身形一閃,堪堪避過這一擊,這股力量落在假山之上,激起一堆碎石。


    “晚了!”宋禪笑道,看向宋棠燼的一雙眸中除了冷漠,還有形於色的癡狂。


    這時,星星點點的血光猶如螢火緩緩升空,漸漸匯入鎖靈玉之內,隨著血光越來越多,宋棠燼身下血陣越加清晰,複雜的上古圖騰散發出一股宏大的氣息直逼眾人,落瑤盞身處其中,卻隱隱有熟悉之感。


    夜兮自府外飛身而入,一襲紫衣盡是血汙,睚眥欲裂,道:


    “這城裏的人都瘋了!他們,他們……”


    “怎麽了?”落瑤盞扶住夜兮問道,“你身上怎麽這麽多血?”


    “不是我的,是他們的。唉——你還是自己去看吧!”


    隻見申山城中,所有人如同瘋魔,向著鎖靈玉的方向跪下,盡數自刎,如同一場虔誠的祭禮,血液自身體中源源不斷地流出,化作一粒粒血色光點。此刻,三分之一的人已自刎而死。


    “獻祭!”


    落瑤盞見狀,在夜空中奏響傾墨,白衣白裳,白發藍眸,宛如謫仙。純正的上古仙力伴著琴音傾瀉而出,生生逼退籠罩在天空之上的血光,正欲自刎之人在這琴音之下愣愣停下了動作,陷入呆滯。


    “思卿、夜兮,快阻止棠燼,我這裏最多隻能支持半柱香時間。”落瑤盞傳音道。


    不等落瑤盞說完,夜兮已直直向宋棠燼而去,卻被血陣死死阻擋在外。


    “燼兒,停下來!”


    宋棠燼不聞;


    “燼兒,我是阿夜啊!你不記得了嗎!”


    宋棠燼不語。


    “你說過,‘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夜兮向前進了一步,一口腥甜湧上喉頭;


    宋棠燼無反應;


    “你說過,‘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夜兮再進一步,殷紅的血液從嘴角流出;


    宋棠燼不理會;


    “你還說過,‘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你都不記得了嗎!”


    夜兮怒吼一聲,召出佩劍“斷霜”,一劍劈向那血陣,卻如同杯水車薪,一口鮮血終於忍不住噴湧而出。


    此時,宋棠燼有了一絲清明,眼中漸漸凝起焦距,輕輕喚了聲:


    “阿夜……”


    她正欲伸出手,鎖靈玉血光一閃,宋棠燼識海一痛,昔時的記憶,舊日的深情,一一浮現在眼前,觸目夜兮血瞳中的痛惜,嘴角的鮮血,她腦海中陣陣刺痛,如同千刀萬剮。


    莫思卿執劍而起,一股仙力注入其中,向血陣攻去,竟堪堪將其撕開個口子。


    夜兮見此,猛地衝入,他便一直牽著她的手,身體中的力量源源不斷地輸入到她的身體,一直哼著當年她唱給他的歌,任憑血陣的力量如刀般撕扯著他的身體,任憑鮮血一點點浸透他的紫衣。


    宋禪見事情不妙,正欲以血控製鎖靈玉,卻被莫思卿先一步製住,以仙索困住了他,使之動彈不得。


    “燼兒,不管怎樣,生也好,死也罷,我陪你。”


    任憑血影刀光,他牽著她的手,一直未曾放開。


    缺了城民的獻祭,亦缺了宋棠燼的結印,鎖靈玉的光芒開始有了黯淡的趨勢,天空中的血色也消散了不少,宋棠燼腳下的血陣開始一點點崩潰瓦解。


    莫思卿看準時機,直接騰身而上,化劍氣為龍,注入一股精純的仙力,其中還隱隱夾雜著些許上古的力量,直接破了血陣,伴隨著宋禪一聲怒喝,天空中的血色全然消散,整個申山城的百姓也開始恢複意識。


    落瑤盞暗暗鬆了口氣,收迴傾墨向府內而去,雙手十指因長時間以真氣撥弦,被弦上鋒利的氣息割得血肉模糊。


    宋棠燼擺脫了鎖靈玉的控製,但身體中失魂散的毒性卻再也壓製不住,此刻癱軟在夜兮懷中,全靠夜兮的真氣續命。


    莫思卿手持鎖靈玉,緩緩走至宋禪跟前,眼中依然淡淡的。


    “宋城主,事已至此,也該收場了。”


    宋禪呆呆地看著莫思卿手中的鎖靈玉,此刻沒有了血陣,散發著瑩瑩碧光,兩行清淚從充血的雙眸中徐徐流出,他沉默了半晌,突然大笑起來,很是淒涼,令聞者悲慟不已。


    “阿梨,我終究救不了你……”說著,竟嗚嗚哭了起來。


    落瑤盞這時抱琴走來,一頭白發在風中微動,好似月華在微微飄搖。


    “令夫人的魂魄是在這玉中吧。”落瑤盞見宋禪不語,又道,“我能讓你與她再見一麵,就當了了你的心願。但,也隻是一麵而已。”


    “你真可以,讓我再見到阿梨?”夠了,哪怕隻是一麵也夠了。


    莫思卿收了仙索,注意到落瑤盞的雙手,皺了皺眉,卻終於沒有說什麽。


    落瑤盞不語,席地而坐,血肉模糊的十指又開始在弦上遊走,琴音渺渺,聞者靜心。


    一曲《盼靈歸》,百年守靈人。


    怨靈不知歸,恨人不相守。


    伴著落瑤盞的琴音,鎖靈玉上方縈繞起一縷輕煙,輕煙在夜空下緩緩凝聚,漸漸化為人形。


    身著黃衫的女子若隱若現,較之宋棠燼,多了眼裏的幾分柔情。梨歌酷愛鵝黃色,因為它明媚、燦爛、充滿希望;而此時,她眉目間卻凝著化不開的愁,還有……失望。


    “宋哥。”梨歌眼角一滴眼淚劃過。


    “阿梨,阿梨……”宋禪向前踉蹌幾步,聲音有些顫抖。


    梨歌走近,蹲下身,雙手捧著宋禪的臉,卻無法真正觸摸到他。她想替他拂去眼淚,卻怎樣也無法做到。


    “宋哥,你怎麽能這樣呢?以前的那個宋哥是不會傷害無辜的人的,更不會為了一己之私讓自己的女兒魂飛魄散的……”


    “阿梨,我錯了,我錯了。我隻是想,想你迴來。”


    “當初的一切我都是自願的,為了申山城的百姓,更為了,你。”梨歌哽咽,“宋哥,能和你一起那麽多年,是我的幸運,這一生,我已經無憾了。”


    “阿梨,我不會了,你留下來,留下來好不好?”


    宋禪這時,哭得像個孩子,他隻是想,隻是一個傻傻等著心上人的孩子,在自己最愛的人麵前,終究是無法再有半點偽裝;所有的錯事,說到底,不過一個“情”字而已。


    “今生緣淺,若有來生……”


    “不要!阿梨,不要走!”


    梨歌身體開始變得透明,她一步步向前走著,終於在琴音息止的一刻迴頭看向宋禪,她輕輕地說了句:


    “保重。”


    梨歌消失之時,落瑤盞看見她對她說:


    “謝謝。”


    宋禪癱坐在地上,風過無痕,月影無聲,隻有梨花簌簌飛落的聲音。


    一息嗬氣聲。


    “宋城主,鎖靈玉物歸原主。”莫思卿伸手將鎖靈玉送至宋禪麵前。


    宋禪踉蹌著站起來,身上的力氣仿佛一下子清空了。


    “此物不屬於我,亦不屬於申山城,當與有緣人。莫宮主,鎖靈玉交給你。”宋禪又看向落瑤盞,道,“謝謝。”


    “不必言謝。”


    宋禪緩緩向外走著,背影很是落寞。


    “宋城主!”


    落瑤盞迴頭,便見著宋禪拔劍向心髒刺去,一瞬間,血流如注。


    “唉……”落瑤盞長歎一聲。


    “瑤盞,你來看看燼兒,她,她快不行了!”夜兮抱著宋棠燼,跌坐在地,真氣幾近枯竭,鮮血也越加淋漓。


    “失魂散深入骨血,迴天乏術。我,無能為力。”落瑤盞無奈道。


    “阿夜……”宋棠燼緩緩睜開眼。


    “我在,我在。”夜兮緊緊抱住宋棠燼,眼中閃過淚色。


    “我自知時日無多,本想哄你迴去,忘了我……可惜,還是讓你看到我這幅模樣……”


    “傻姑娘,你還怕我嫌棄你啊。”夜兮流淚,鮮血染了宋棠燼滿身。


    宋棠燼掙紮著站起來,靜靜地注視著夜兮的雙眸,漸漸地綻開一抹淺笑,眼中的淚卻怎樣也遮掩不住。


    “阿夜,繼日安好,保重。”


    話音未落,宋棠燼已用全力推開夜兮。


    ……


    寸斷肝腸,曲終人散。


    ……


    多年後申山城一直流傳著一句話:


    上有城主宋禪公為情一錯再錯,下有棠梨二女子重義舍生赴死,宋府滿門情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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