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散去,安生迴屋繼續苦記硬背,偷取炭筆仔細臨摹後藏進懷裏,聽旁邊書房門響,似乎是冷南弦進了書房,兩人一牆之隔。


    安生有片刻恍惚,思慮晚間那尾花鰱應當如何做法,又要準備些什麽菜式,才能合冷南弦的口味,讓他願意多留自己幾日,也好多學習一點本事。


    醒味過來以後,又覺得自己有些過於刻意地討好冷南弦,麵頰燒熱,甚至有些鄙視自己。搖頭晃去這些爛七八糟的小心機,重新全神貫注地強記那些晦澀難懂的東西。


    初秋午後時間已經逐漸變短,很快夕陽西下,給整個藥廬鍍上一層聖潔的光暈。


    遠處已經有炊煙嫋嫋,飄散在金色的晚風裏。


    千舟小心翼翼地叩響屋門,討好地問:“安生姑娘,那鰱魚我已經殺好了,你比較喜歡什麽口味的?”


    安生疲倦地伸個懶腰:“一不留神便過了時間,我這便過去。”


    千舟“嘿嘿”一笑:“時間尚早,不急的。”


    安生隨著千舟徑直去了廚房,問過冷南弦的口味,千舟隻道冷南弦並不挑剔,酸甜苦辣全都食得,遂將那條數斤重的鰱魚一分為二,魚頭鹽漬入味,從牆角的泡椒壇子裏撈出一捧泡椒與子薑細細地剁碎,均勻地鋪在魚頭之上,放在籠屜裏隔水蒸。魚身去骨紅燒泡餅,魚骨加幹貝豆腐等吊湯,整個廚房裏彌漫著熱氣騰騰的香氣。


    千舟最初時,還跟在安生身後,幫著剝蒜拿調料,後來安生順手之後,幹脆就將他打發出來,免得礙手礙腳。一個人有條不紊,忙碌而細致。


    千舟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退出廚房,張羅著盛飯,那股新勝勁頭猶如過年。


    安生又做了兩個小菜,略一思忖,取幾根菠菜洗淨加入魚骨湯中,端出廚房。


    冷南弦早已經在桌前正襟危坐,手中仍舊拿著一本醫書,看得心不在焉。


    安生將滾燙的魚湯砂鍋放在石桌之上,然後燙得雙手捏著耳朵直跺腳。


    千舟討好地在安生麵前篩了一杯酒:“窖藏玉壺春,最是綿軟入口,安生姑娘辛苦了,吃一杯解乏。”


    安生看一眼冷南弦跟前,並無酒具,老老實實地搖搖頭:“我不會吃酒。”


    千舟正欲相勸,冷南弦已經開口道:“醉酒誤事,行醫者容不得半分差池,不飲最好。”


    安生心裏輕哼一聲,這千舟委實小氣,想讓自己做飯解饞,可是又唯恐自己在冷南弦跟前奪了他的寵,分明是千方百計下套讓自己鑽,多虧了自己機警。


    她坐下身,千舟照例殷勤地給冷南弦布菜盛湯,安生小心覬覦著冷南弦臉色,見冷南弦極優雅地用調羹盛湯來喝,麵上並未有什麽異樣表情,小心試探:“湯裏加了少許胡椒粉,不知道是否合師父口味?”


    千舟輕哼一聲:“其他還好,隻是這菠菜與豆腐同食乃是大忌,下次需要謹記,不要再犯這種最低級的錯誤。”


    安生垂頭咬咬下唇:“若是同食呢?”


    千舟得意輕哼:“同食則體內生石。”


    安生身子輕輕一震,轉向冷南弦。菠菜豆腐,這是母親冬日裏歡喜的一道素菜。


    冷南弦自顧盛了一碗魚骨湯,淡然道:“拋開劑量談論毒量,不成立。”


    安生輕輕地“喔”了一聲:“也就是說,食物相生相克的一個先決條件是需要長久服用,日積月累是嗎?”


    冷南弦搖搖頭:“不盡然,有些食物可入藥,利用相克可以瞬間致命,無需日積月累。但是尋常食材,但食無妨。”


    安生想要刨根究底,又唯恐引起冷南弦懷疑,適時地頓住了話音,埋頭吃飯。


    冷南弦將手裏筷子頻頻向著那剁椒魚頭伸過去,辣得臉上很快浮起一層淡淡的紅暈。


    千舟迴屋子裏端了涼茶出來,捧給冷南弦,略有埋怨道:“這魚頭未免過於辛辣,傷腸胃,公子少食。”


    冷南弦接過涼茶微微頷首,隻是手下筷子不停,辣得嘴唇都赤紅嬌豔。


    安生手下一頓,並不反駁千舟有意的踩低,而是虛心請教道:“的確是安生顧慮不周,沒有請教冷師傅的飲食偏好與禁忌。安生見那冊咳喘之症的醫治方法中,的確是多禁食辛辣刺激性食物,這辣椒是不是應當少食?”


    冷南弦雖然吃得挺急,但是仍舊斯文而又優雅,淡然道:“因人而異,內熱以及天幹物燥的氣候裏的確應當少食或者禁食。”


    千舟多嘴問:“那如今可正是秋燥。”


    冷南弦麵不改色:“即便有再多理由,總抵不過‘喜歡’兩字。”


    安生的手藝得到冷南弦肯定,悄悄地瞥了千舟一眼,見他略有氣惱之色。知道他小氣,隻是唯恐自己搶了他在冷南弦跟前的風頭,不敢針鋒相對地得罪,還是要將他捧起來才好。否則萬一他在背後使壞,說自己兩句壞話,壞了自己在冷南弦心裏的印象,自己做再多的努力也是白費心機。


    因此,她違心道:“多謝千舟小哥指點,早就聽聞有‘藥補不如食補’一說,隻是我孤陋寡聞,見識淺薄。那待到明日午膳,還要煩請你再費心指點搭配一二,做一兩樣敗火解躁的菜品。”


    千舟心胸狹窄,一直是在步步緊逼地挑剔,而安生不以為然,還放低了姿態,格外謙虛地請教,在冷南弦麵前給足了他顏麵,正是得饒人處且饒人。


    冷南弦卻是不偏不倚,淡然道:“他倒是懂得不少,可惜隻是紙上談兵。他指點的飯菜我若是再吃上兩日,定然嘔出一肚子心火。”


    言辭中多調侃之意,安生抿著唇不語,千舟尷尬地“嘿嘿”一笑:“有道是‘君子遠庖廚’,這廚房裏的差事原本便不是我一個男人家的活計。”


    冷南弦一抬手,在千舟頭上扣了一個暴栗:“平日裏讓你多讀書,你偏生自滿,還喜歡咬文嚼字。這‘君子遠庖廚’乃是教育世人慈悲為懷,莫因為貪圖口舌之欲,造下殺孽,卻被你曲解成這樣歪理。出去可莫對人說是從我府上出去的。”


    千舟又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愈加尷尬,小聲嘴硬嘀咕:“你本來就交代過,讓我不可對外人言說的。”


    “嗯?”


    千舟訕訕地笑,站起身來給冷南弦夾了一筷子魚肉:“安生姑娘做的這魚頭初入口隻覺辛辣,細品之下卻是千滋百味,齒頰留香,令人欲罷不能,公子多吃。”


    冷南弦不再計較,輕哼一聲:“做啥不中,吃啥不剩,這拍馬屁的本事倒是愈加爐火純青。”


    千舟衝著安生偷偷吐吐舌頭,對於冷南弦的揶揄絲毫不以為意。


    安生低下頭吃飯,覺得千舟那個鬼臉雖然多少有些炫耀的味道,但是也頗有一笑泯恩仇的意思。同時,也如千舟所願,安生的確有些豔羨起他與冷南弦之間的情誼,沒有主仆的尊卑,沒有師徒之間的嚴肅,倒是更像是兄長教訓頑劣的兄弟,眼角眉梢都是流動的暖意。


    而冷南弦,在安生麵前無疑是清冷的,擺著生疏的,高高在上的架子。而一頓家常便飯,令安生初步改變了對他的印象,覺得他真的就是一塊羊脂白玉,看著清冷,但是一放進手心裏,便會馬上捂熱,散發出暖暖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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