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燕園,春意正濃。清明時節的迷濛煙雨,浸潤了蒼莽秀麗的勺園、蔚秀園、鏡春園、朗潤園、承澤園和環抱著未名湖的淑春園;起伏的崗巒,蜿蜒的湖岸,鋪上了一層碧綠的絨毯;挺拔的白楊,炯娜的垂柳,龍鍾的國槐,娟秀的銀杏,都披上了青翠欲滴的新裝;雕梁畫棟的亭台樓閣掩映在綠陰叢中;小橋流水,曲徑飛花,紅桃白李,豔紫的丁香、藤蘿,嫩黃的迎春……


    楚雁潮已經在寒假裏譯完了魯迅的《奔月》,幾經修改,才算定了稿。接著又趕譯了《理水》和《采薇》,開學之前有了一個草稿,還沒有來得及推敲,他想幹脆先放一放,等把《故事新編》中的八個短篇都譯出來,然後再從頭做一番通盤的加工、潤色。於是又動手澤《鑄劍》,但是開學之後,進展就大大地減慢了。他不但是一年級的英語教師,而且還是他們的班主任,他得對這十六個學生負責,就像他做學生時,嚴教授對他們這些孩子負責一樣。他從童年時期就學會了唱一首歌:“我們是祖國的花朵,老師是辛勤的園丁……”但是直到現在,他才真正懂得了“園丁”二字的含義。十六個青年,就是十六株花木啊,是從全國千萬名競爭者中嚴格篩選出來的,是否都能夠成材,除了他們本人的天賦和勤奮,還要靠他這名“園丁”!鬆上、施肥、澆水、滅蟲、修技、剪葉,需要他付出精力和時間,付出一片真情。他希望在五年之後,這十六名學生個個成材,不出一個廢品,這不僅僅是為了向國家輸送急需的外語人才,也不僅僅是為了滿足他作為教師所具有的職業性的榮譽感,也是為了學生們自己。不然,他就會覺得對不起這些學生,對不起把子女的前途和命運托付給他這名“園丁”的家長。有一次,他在備齋門前看見花木班的師傅把一棵瘦弱的榆葉梅拔出來扔掉了,說:“這棵不行了,反正也長不大,拔了換一棵算了,省得它白白地爭旁邊的花兒的養分!”他看著心疼:它也是一棵樹,也有生長的權利,開花的權利,換一棵?誰能夠代替它啊?等那位師傅走了,他把這棵被命運拋棄的小樹撿了起來,栽在他宿舍窗外的空地上,冬去春來,現在也開花了。雖然開得瘦小,開得稀疏,但它畢竟沒有辜負春天,春天也沒辜負它,也許到了明年春天,它就開得更嬌豔了。這使他想起班上英語基礎最差的羅秀竹,經過半年多的努力,她已經跟上來了,並且雄心勃勃地宣稱要在二年級時爭取趕上拔尖兒的韓新月和謝秋思。而韓新月和謝秋思當然也不會原地踏步等著她趕上或者超過,她們不僅對功課抓得很緊,而且在課餘時間苦讀英文原版的文學名著。這些,都使楚雁潮感到欣慰。


    每天上午的四節英語課,對於楚雁潮的精力、體力都是很大的消耗。泛讀,精讀,分析課文,講解語法,練習口語,他一個人要供給十六棵小樹水分和營養,四節課下來他常常感到聲嘶力竭、疲憊不堪……


    在教工食堂匆匆吃了午飯,他沿著湖邊小路往備齋走去,濛濛細雨中,岸上煙柳,眼底繁花,使他的精神為之一爽,把倦意驅散了。


    迴到他那小小的書齋,一眼就看到那棵榆葉梅探在窗口的嫩枝,小小的綠葉,小小的花朵,掛著晶瑩的水珠,他似乎聽到了生命的歌唱。他迴過身來,小心地端下書架上的筆洗,為裏邊的巴西木換了清水。這段神奇的木樁上的綠葉已經蔥蘢一片了,並且在嫩莖的頂端鼓出了蓓蕾,準備開花了。


    現在,他在桌前坐下來,要伏案工作了。下午沒有英語課,他可以做自己的事了。他是從來不午休的,從現在開始,他將一直工作到深夜,晚飯就不到食堂去吃了,剛剛帶迴來兩個饅頭。他翻開桌上的《魯迅全集》。一翻到《鑄劍》,他的心便即刻沉了進去,麵對那純青、透明、寒光閃閃的寶劍,他感到如臨神聖。魯迅的《鑄劍》,他本是在十多歲時就曾經讀過的,於將、莫邪鑄劍的故事,也早就從小人書中熟悉,但那種魅力卻不因熟讀而減退,反而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越來越強烈。魯迅在小說裏著力寫的是眉間尺和那個神秘的“黑色人”,而更激起楚雁潮渴望一見的卻是那個未曾出場的父親於將,那個鑄了劍又死於劍的人。他應該是怎樣的氣質、怎樣的形象呢?他給兒子留下了劍也留下了遺恨,留下了永難滿足的願望。兒子需要父親。眉間尺的心中有一個真切的父親嗎?也許僅僅憑母親的描述而猜想?正如他楚雁潮一樣,從童年時代便無數次地測想自己的父親!唉,父親……


    也許,魯迅塑造那個“黑色人”就是要還給眉間尺一個父親?那是一個無形的人,隱沒在黑暗裏,聲音像鴟鴞,眼睛像兩點磷火……


    “你麽?你肯給我報仇麽,義士?”


    “阿,你不要用這稱唿來冤枉我。”


    “那麽,你問情於我們孤兒寡婦?……”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這些受了汙辱的名稱。”他嚴冷地說,“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幹淨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的心裏全沒有你所謂的那些。我隻不過要給你報仇!”


    “但你為什麽給我去報仇的呢?你認識我的父親麽?”


    “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並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麽,我怎麽地善於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靈上是有這麽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他竟是這樣一個隻有魯迅才寫得出的“父親”!


    楚雁潮肅然攤開稿紙,英文譯稿剛剛寫到眉間尺的頭顱墜落在地麵的青苔上,他把手裏的劍交給黑色人,“他一手接劍,一手捏著頭發,提起眉間尺的頭來,對著那熱的死掉的嘴唇,接吻兩次,並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昨夜就是在這裏停住的,接下來他要譯的是:


    笑聲即刻散布在杉樹林中,深處隨著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閃動,倏忽臨近,聽到哨響的餓狼的喘息。第一口撕盡了眉間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體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隻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


    ……


    這一段是全篇文字的精華,楚雁潮早在第一次讀《鑄劍》時,便驚駭地看見了那“一群磷火似的眼光”,以後便再也難忘了。把這段文字轉換成英文並不難,但是要傳神地再現魯迅的風骨、魯迅的文采,卻也非易事。中國翻譯界的老前輩、北京大學的第一任校長嚴複說過:“譯事三難:信、達、雅。”即文辭準確、通順、優美;趙景深則主張“寧錯而務順”;魯迅和趙景深針鋒相對,提出“寧信而不順”……這已是幾十年來爭論不休的問題,可見翻譯之難!如今麵對的是魯迅的作品,要達到“寧信而不順”就很不容易了,何況“信、達、雅”!楚雁潮手裏拿起的筆又放下了,他要費一番斟酌。


    “篤,篤,篤……”有人敲門。


    “請進!”他迴答著,仍然在思索。


    來人是鄭曉京,穿著那身男式軍裝,走進來的時候刷刷地響,雷厲風行,手裏握著一卷文件似的東西,那神態使人聯想起電影裏的女電報員“報告首長”時的勁頭兒,不知是她骨子裏繼承了父母的遺傳基因,還是有意要模仿。鄭曉京喜歡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戰士”模樣,這,大家也都習慣了。其實,楚雁潮知道,她的父母也並不是扛槍打仗的,父親是部隊的政治幹部,母親是文工團的導演。


    “哦,鄭曉京同學!”楚雁潮從書桌旁站起來。


    “楚老師,您在備課?”鄭曉京看了一眼桌上的英文稿紙,匆匆一瞥,並不知道寫的是什麽,也沒有為打斷老師的工作而表歉意,就隻管說明她的來意,“我想跟您談談班上的情況……”


    “噢,好的,好的,”楚雁潮收起了稿紙,裝進抽屜裏。他沒有準備讓鄭曉京像韓新月那樣翻看他的譯文,甚至根本不打算讓她知道他在業餘時間所做的事情,在他的譯著正式出版之前,沒有必要讓更多的人來關心這件事,因為在一些人眼中,似乎寫作和“成名成家”有一種必然的聯係。“哦,請坐吧!”他又讓出了那把僅有的椅子,自己坐在床上,極力把思想從“磷火似的眼光”和“信、達、雅”中拉迴來,專心致誌地聽取鄭曉京的工作匯報。


    “最近我和班上的大多數同學都個別談了話,看來大家通過形勢教育,基本上都能對國家暫時的經濟困難有正確的認識。”鄭曉京坐在椅子上,一板一眼地說,“特別是那些享受國家助學金的工農子弟,誰也不去買自由市場上的東西。這些看起來是小事兒,也是個感情問題、立場問題。看我們在困難的考驗麵前,能不能和黨同心同德,能不能‘以革命的名義想想過去’!”


    鄭曉京一向蒼白的臉上由於激動而有些漲紅了,那雙不大的眼睛閃爍著大義凜然的光彩。她虔誠地相信,在革命需要餓肚子的時候,餓肚子當然是革命的,是光榮的,正如一切宗教信徒都堅定地相信的那樣:如果能夠忍受超乎常人所忍受的艱難困苦,距離自己所追求的終極目標就更進了一步。


    “形勢很嚴峻啊!”她用手指輕輕地敲著桌子,那神情確有幾分大政治家的味道,“我們所麵臨的不僅僅是自然災害,更重要的是和赫魯曉夫同誌的原則分歧……”


    楚雁潮大大吃了一驚!在此之前,他從沒有聽到任何人敢於對蘇聯領導人說出任何不恭之辭。在中國人心目中,赫魯曉夫和列寧、斯大林一樣神聖,這本來是順理成章、勿庸置疑的,怎麽突然有了“原則分歧”?他無法掩飾自己的驚異,茫然地望著這位年輕的“布爾什維克”。鄭曉京是學生當中為數極少的黨員之一,她說的這種話恐怕不是個人的創造,也許黨裏麵傳達了什麽新的精神?也許她從父母那兒獲得了某種信息?


    鄭曉京卻沒有再說下去,“哦,這一點,您知道就行了,不需要向更多的同誌……”她突然打住,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間歇。


    楚雁潮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向他泄露這不可向凡人所道的天機,並且又似露不露、欲言又止。是奉了使命向擔任班主任的楚雁潮“下點毛毛雨”呢,還是她自己也僅僅知道“這一點”又忍不住炫耀呢?但是,他不能向她詢問,她那嚴峻的語氣和神情都在告訴他:作為一名黨外群眾,這已經是對你的信任和禮遇,你好好兒聽著,沒錯兒!


    “總的看來,我們班上的情況還比較好,”鄭曉京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改變了剛才直板板的身姿,語氣也柔和了一些,把話題從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拉迴到她所在的那個小集體,“連資產階級家庭出身的謝秋思、地主家庭出身的白守禮,都沒有發現什麽原則性的不滿言論,他們對政治問題都很謹慎,但對學習抓得很緊……”


    “這就好,”楚雁潮也不知不覺謹慎地說,“同學們都是不到二十歲的青年,思想還是很單純的,我看大家都很懂得用功……”


    “但是也出現了一些問題……”


    “什麽問題?”


    “男同學當中,有些不健康的情緒,”鄭曉京表情又變得很嚴肅,甚至有些憂慮,“他們背後隨便議論女同學,起外號,打分兒,誰最漂亮,可以打五分啦,誰‘形象困難’,隻能打三分啦,甚至把謝秋思和韓新月兩個人進行‘競選’,說什麽:韓新月的美是天然的,謝秋思的美是打扮出來的。一個像清高淡雅、一塵不染的白荷花;一個像雍容華貴、富麗堂皇的紅牡丹。雖然都是名花,但兩相比較,牡丹就顯得俗了……老師,您聽聽這亂七八糟的!”


    楚雁潮卻沒有說話。鄭曉京今天的談話,開頭是那麽宏大,落到實處卻又這麽細瑣,使他感到無味了。他想起自己在學生時期,班上的男同學在宿舍裏也有過類似的話題,他當然是不參加的,覺得把女同學作為‘花兒’比來比去,有失對人家的尊重。現在,他的學生也會這一套了,可見二十歲左右的男孩子很容易對這類問題產生興趣,無師自通。當他聽到鄭曉京剛才點到韓新月的名字時,心中微微一動,他不希望這個在全班最突出、他也最器重的學生受到傷害,當然也不願意別人隨意貶損另一名高材生謝秋思。但他聽到後來的‘評語’,卻也覺得其中並無什麽惡意,而且這種議論基本得當,他也就不想發表什麽意見了……


    “壞就壞在唐俊生把這話告訴了謝秋思,”鄭曉京接著說,“他們兩人的戀愛關係早就是半公開的了,謝秋思一聽連唐俊生都參加了這種議論,傷害了她的自尊心,一氣之下就把唐俊生甩了,唐俊生現在剃了光頭!”


    “剃了光頭?”


    “上午的英語課您沒看見嗎?哦,他戴著帽子呢……”


    “噢,我沒注意,”楚雁潮說,“剃光頭是什麽意思?”


    “您沒想到吧?”鄭曉京用手指敲著桌子說,“他這是表示要出家當和尚了!”


    楚雁潮不禁噗地笑出聲來,沒想到他的這一對兒上海小同鄉竟演出了這麽一場鬧劇!


    話說到這裏,氣氛卻變得輕鬆起來。


    “可笑吧?”鄭曉京苦笑著說,“這種事發生在20世紀60年代的大學生身上,簡直是可悲!更有甚者,”她收斂了臉上的笑容,“唐俊生因此變得十分頹廢,昨天下午,他邀集了別的班的幾個男同學,都是失戀的,他們身上披著床單、麻袋片,頭上戴著巴拿馬草帽,手拉著手在西校門華表前頭合影留念,還高唱著……”


    “唱什麽?”


    “‘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鄭曉京說到這裏,臉上憤憤然,楚雁潮卻忍不住放聲大笑!


    “這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他說,“青年人的情緒不穩定,很容易衝動,隻要加以引導,就能夠健康成長,我可以找唐俊生談一談,哎,對了,你們可以調動他的積極性嘛,把表演才能用到正當的文娛活動中去!‘五四’校慶日就要到了……”


    “是啊,我也是這麽想的,想讓他為校慶晚會出點兒力,可是他又跟我擺架子、拿勁兒……”


    “你們準備出個什麽節目啊?”楚雁潮饒有興致地問。


    “呃……”鄭曉京把左手握著的那一卷紙放在桌子上,“想發揮我們的專業特色,用英語演出話劇,就是莎翁的《哈姆雷特》的片斷……”


    “噢?這很有意思啊!”楚雁潮為學生們敢於這樣大膽地進行口語實踐感到興奮,他充滿期望地看著鄭曉京,“是由你來導演了?”


    “嗯,”鄭曉京當之無愧地點點頭,“這幾天的課餘時間一直在做案頭準備工作……”她擺弄著手裏的那卷紙。


    “角色都分配好了嗎?”


    “唉,難哪!”鄭曉京攤開兩手,真像一個大導演或者指揮千軍萬馬的大首長似的,要談她運籌帷幄、調兵遣將的艱辛了,“看來十六個人都得上場,群眾演員還得‘特邀’別的班的同學幫忙,好在台詞少,他們不說話都行,問題是主角,主角的難度很大啊!”


    “你準備讓誰演哈姆雷特?”


    “是啊,首先就遇到了這個難題!我把那十二個男生扒拉過來扒拉過去,不是這個個子太矮、缺乏風度,就是那個台詞不行……”


    “但這又不能去‘特邀’別的班的,總不能讓哈姆雷特說俄語啊!”楚雁潮也在為她認真地考慮了,鄭曉京確實選了個難題。


    “但是,主角可不能湊合,我們也不能打退堂鼓,我考慮再三,哎,有了,終於想到一個最合適的人選,而且是我們班的!”鄭曉京說到這裏,卻停住了。


    “誰?”楚雁潮覺得奇怪。


    “就是您哪,楚老師!”鄭曉京詭秘地一笑,她的麵孔也有不板著的時候。


    “哦,不行,不行,”楚雁潮被她嚇了一跳,連忙推辭,“我可不行,我從來沒登過舞台,就連上講台,一開始給你們上課的時候,還臉紅呢!”


    “您現在不是已經習慣了嗎?”鄭曉京像是在說服、勉勵她的下級,“您的英語水平是沒得說的,形象、身材、氣質也非常合適,希望您不要讓全班的同學失望,這是我們班第一次在全校師生員工麵前亮相,校慶那天還會有許多老校友、老首長來看我們的演出,隻許成功,不許失敗,楚老師,重任在肩啊!”


    “不行,不行……”楚雁潮還是覺得自己不行,他這個人,大概除了他的專業之外,對一切都缺乏自信。他激動地站起來,和鄭曉京爭辯,“我的氣質,怎麽能像哈姆雷特?這個人物,雖然表麵上看起來優柔寡斷,但是實際上非常深沉,非常堅強,他身上蘊藏著一股巨大的爆發力,連他那些裝瘋的、顛三倒四的言語,都可以驚天地、泣鬼神:‘你會哭嗎?你會打架嗎?你會絕食嗎?你會撕裂自己的軀體嗎?你會喝一大缸醋嗎?你會吃一條鱷魚嗎?我都能做到!……’”他垂下剛才舉起的手臂,無可奈何地笑笑說,“這,我哪能做到?我演不出他那種瘋勁兒……”


    “不,您剛才做的這一段小品就非常好!”鄭曉京激動地一拍桌子,那神態,頗有幾分像一位大導演在考察演員的時候當場“拍板”的架勢,把自己擺在伯樂的位置上了,“行了,哈姆雷特已經讓我放心了!”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


    “你還是再考慮考慮,從男同學中選擇一個更合適的人選,”楚雁潮並沒有答應,“唐俊生怎麽樣?”


    “不行,不行!”鄭曉京一口就否定了,“他那個小白臉兒、水蛇腰,本來就不行,現在的情緒又那麽壞,口語也不夠利落,我頂多讓他演那個倒黴的波格涅斯,戲不多,被哈姆雷特一劍刺死,就可以下場了……”


    “別的角色都有了嗎?”


    “大體上都有了,”鄭曉京扳著手指頭說,“丹麥王準備讓白守禮演,他出身不好,不好意思爭演英雄人物,就自報演壞蛋,跟他平時那種閃閃爍爍、欲言又止的氣質也很接近;王後嘛,就隻好由我來演了,找羅秀竹,她不幹,找謝秋思,她也不幹,都嫌演那個又壞又不幸的女人沒意思,其實這有什麽?演戲嘛!我知道謝秋思的心思,她想演莪菲莉婭……”


    “你打算讓誰演莪菲莉婭?”楚雁潮突然問。


    “當然是韓新月了!”鄭曉京毫不猶豫地說,“她的形象、氣質都很好,純潔、天真,又很含蓄,帶有幾分羞澀和淡淡的憂鬱,很像莪菲莉婭,很像!”


    “噢,她來演莪菲莉婭?”楚雁潮喃喃地說,聽不出是讚同還是反對。


    “我已經跟她說定了,她同意,”鄭曉京說,“現在就看您的了,我想,您跟她配戲,一定可以配合得很默契……”


    “為什麽?”楚雁潮突然吃了一驚,他不知道鄭曉京為什麽選用了“默契”這個詞兒。


    “這很簡單,”鄭曉京坦率地說,“兩位主要演員的口語都是整個劇組中最好的,是大家公認的,根本不用擔心‘打奔兒’、‘吃字兒’,你們可以把主要精力用在人物內心情感的發掘上,可以把戲做足……”


    “呣……”楚雁潮在沉吟,仿佛已經進入了角色,“不,不,太苦了,這戲太苦了,讓我在她的葬禮中上場,跳下她的墓穴?‘哪一個人的心裏裝載得下這樣沉重的悲傷?哪一個人的哀慟的辭句,可以使天上的行星驚疑止步?那是我,丹麥王子哈姆雷特!’這……這太苦了!”


    “very good!”鄭曉京微笑著說,“就是要的這種情緒,越苦越好!”


    她把桌上的那一卷紙往前推了推:“劇本已經印出來了,您先熟悉熟悉,不過這對您來說不成問題,莎翁的作品您都能背下來了!抽個時間,跟韓新月合一合……”


    楚雁潮拿起油印的劇本,看了看,忐忑不安地說:“看來,你這是硬性攤派了?”


    “對,”鄭曉京幹脆地說,“我對每個演員都明確交代:這是政治任務,為了班集體的榮譽,給我好好兒地演!”


    楚雁潮無可奈何地籲了一口氣,既然是“任務”而且“政治”,也就沒有什麽商量的餘地了。這就是鄭曉京跟他兜了一個大圈子、大談了半天政治的真正目的?而有意思的是,鄭曉京選擇的劇目並不是眼下很時髦的《以革命的名義》而是《哈姆雷特》,倒也看不出有什麽特別的“革命”之處。這個稚嫩的小政治家!


    鄭曉京得勝迴朝,雷厲風行地趕到宿舍。宿舍裏隻有韓新月一個人,她正拿著導演給她的劇本,煞有介事地練台詞呢:


    姑娘,姑娘,他死了,


    一去不複來;


    頭上蓋著青青草,


    腳下石生苔。


    嗬啊……


    鄭曉京一步闖進來:“哎,美麗的莪菲莉婭!”


    韓新月迴頭看了她一眼,接著下麵的詞兒:


    殮衾遮體白如雪,


    鮮花紅似雨;


    花上盈盈有淚滴,


    伴郎墳墓去。


    鄭曉京一拍她的肩膀:“咳!我不是在跟你對台詞,是要通知你:哈姆雷特有了!”


    “有了?”新月的情緒突然被她從劇情中拉迴來,男主角的人選也是她十分關心的問題,雖然一切都隻不過是做戲,但是,她很難設想讓一個獐頭鼠目的人在舞台上對她說:“我的確曾經愛過你。”而她還必須照劇本迴答:“真的,殿下,您曾經使我相信您愛我。”那會使她很別扭的。她迫不及待地問鄭曉京:“哈姆雷特是誰?”


    “你猜猜!”鄭曉京卻要賣個小小的關子,為的是顯示她這個導演物色演員的標準之高、工作之難、權威之大,“這個哈姆雷特是最有風度的,最有文學修養的,氣質最內在的,英語也是最好的,剛才試了試戲,好極了,我想,美麗的莪菲莉婭一定會滿意!”


    新月倒被她這天花亂墜的一通吹噓弄得很茫然,她在腦子裏把班上的十二個男同學都過了一遍,也想不出誰是那個“最、最、最”!她不耐煩了:“到底是誰呀?不合適我可不幹!”


    “楚雁潮!”鄭曉京突然宣布,並且在老師不在場的時候大膽地直唿其名,這有什麽?在劇組裏他也得歸導演管。


    “啊,楚老師!”新月驚喜地叫起來,“哎呀,我怎麽就沒有想到是他呢?隻考慮同學……”


    “他不是自己說願意當我們的‘同學’嘛,”鄭曉京揚揚自得,“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讓我的革命戰略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他答應了嗎?”新月擔心地問。


    “答應了,答應了!”鄭曉京興奮地說,“我這台戲現在就已經成功了一半兒!哎,‘五四’很快就要到了,你可得抓緊時間把詞兒都背會,最好能和楚老師一塊兒練,這樣,就有個感情的交流,容易進戲……”


    “你放心吧,導演!”新月愉快地答應著,“我一定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你交給的‘政治任務’!”


    樓道裏傳來一串急切的腳步聲,門“哐”的一聲被推開了,羅秀竹風風火火地闖進來,差點兒撞到新月的身上!


    “哎,羅秀竹,”鄭曉京衝著她說,“你就隻好委屈委屈,跟在我旁邊兒演個宮女了,噢?”


    羅秀竹卻根本顧不上理她這個茬兒,氣喘籲籲地嚷著:“快,快!韓……韓新月……”


    新月一愣:“什麽事兒?把你急成這樣兒……”


    羅秀竹越急越說不清楚,臉憋得通紅,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電話……叫你快迴去!你爸爸……重傷……”


    “啊?!”新月突然像被雷電擊中,臉上頓時失去了血色,劇本《哈姆雷特》落在了地上!她的兩手冰冷,瑟瑟發抖,慌亂地抓住羅秀竹的胳膊,“怎麽……怎麽……”


    “具體情況……我也沒來得及問……電話很急,是你爸爸單位裏打來的……”


    “我爸爸……現在在哪兒?”


    “已經送同……同仁醫院了!”


    鄭曉京當機立斷:“韓新月,你趕快去吧!不管發生了什麽情況,一定要沉住氣……”


    新月不顧一切地衝出宿舍,向樓下跑去!重傷?爸爸怎麽會受了重傷呢?是燒傷?軋傷?撞傷?爸爸的工作是沒有這些危險的,怎麽會呢?不管發生了什麽情況……這句話意味著什麽?她連想都不敢想下去,會發生什麽情況呢?爸爸的重傷會到什麽程度?……啊,一切都有可能,命運從來不憐惜任何人!可是,她不能失去爸爸啊,她自幼依賴的慈父,第一個英語老師,最堅決地支持她上北大的人,全家的頂梁柱……啊,爸爸,爸爸!


    她奔出二十七齋,奔出南校門,奔向三十二路車站,腦子裏老是閃著那兩個不祥的字:重傷!重傷!啊,她什麽也不想了,讓頭腦變成一片空白,隻希望趕快見到爸爸!


    韓子奇悄無聲息地躺在同仁醫院的急診室裏。他感到自己的頭部、胳膊、腿、胸部……到處都在火辣辣地疼。兩隻手在他的身上摸索,冰涼的聽診器在胸前遊動。他閉著眼,無力睜開。


    “清理創口,注射止痛針、破傷風,”他聽到大夫的說話聲,是在命令護士,“然後做x光透視,確定肋骨骨折的情況……”


    “主啊!肋條骨都折了?”這是大姐的聲音,慌慌的,夾雜著哭泣聲。


    “病人家屬請保持安靜,不要激動……”


    “我們怎麽能不‘激動’啊?”這是妻子的聲音,“大夫,我們一家子的命都換在他手裏,他要是有個好歹,我們可怎麽……”她說不下去了,悲切地哭泣。


    “瞧您,又哭,又哭,哭有什麽用啊?”這是兒子的聲音,“別在這兒裹亂,讓人家大夫踏踏實實地治……”


    “天星,你不知道媽的心!”又是妻子的聲音,“你爸爸哪天上班兒,我這心不跟了他去?怕他累著了,怕讓車給碰著了,都快六十的人了,什麽都擱不住,得留神,留神,可他偏偏還是沒聽到心裏去!今兒這是怎麽的了?……”


    韓子奇的胸口猛地一陣刺痛,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心說:你哭吧,埋怨吧,我毀就毀在聽了你的話!他記起了災難發生之前的一切……


    今天上午,他和往常一樣,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泡上杯釅釅的茉莉花茶,打開桌上卷快浩繁的資料,這是自從1951年他在特種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參加工作以來,所經手、過目的珠寶玉器的完整的記錄。當然不包括他家裏的“密室”中那些個人的收藏品,同行都知道,他的奇珍齋早在解放之前就破產倒閉了,他所有的收藏品都散失了。他是由於在玉器鑒賞方麵的久負盛名而受聘於解放後成立的國營公司的,成為國家幹部。而在這之後的公私合營運動中,那些家產遠遠不如他的店主、作坊主則都成了資本家、小業主,入了另冊。一些人不由得感歎:“韓先生真是識時務的俊傑,破產也破得及時!”而他自己心裏明白,這隻不過是一個曆史的誤會而已,並不是有意投革命之機。但是,他那些價值連城的珍寶卻因此而保存下來了,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改造沒有拔掉他一根毫毛。他為此而暗自慶幸,但也留下了無窮的憂慮,他知道,一旦他的“密室”公之於世,他的厄運也就要到來了……他時時如履薄冰,兢兢業業地工作,總覺得自己是一條“漏網之魚”,又不知道那張“網”什麽時候把它也裝進去。到了那一天,他的一切偽裝都將被剝去,還怎麽做人呢?他害怕那一天的到來,卻又像在隨時等著它到來。他在“網”外自覺地扮演被“利用、限製、改造”的角色,和那些正式戴著“資本家”帽子的人一樣。這樣小心翼翼地等待的結果,是把這種等待拖得更久、磨得更苦。就在這心驚肉跳的十年中,他竟然積累了厚厚的一摞資料,這也是特藝公司的一份珍貴文獻。近幾年來,由於他年紀大了,領導上就不再讓他參加門市收購、洽談外銷等方麵的繁重的工作,而讓他擺脫日常事務,把幾十年來豐富的鑒賞經驗整理出來,以作同事們業務上的借鑒,並且留給後人。他便搬出了那一大摞資料,選擇其中有代表性的、有較高藝術水平和文物價值的,逐條加以記載、分析,這部書總名為《辨王錄》,他已經完成了將近一半了。但他並沒有真正脫離業務,他的辦公室和業務室僅有一牆之隔,遇有新鮮東西和疑難問題,同事們仍然常常向他請教,他也樂於放下手頭的工作,和他們一起觀賞、研究一番,這是他平生最大的嗜好,最大的樂趣,也為他目前所做的工作不斷提供新的資料。


    現在,他正在用放大鏡細細觀賞一張“墨玉銜蓮鱖魚”的照片,原件是五年前他親手在門市上收購的,如今已是故宮博物院的藏品了。那鱖魚通體墨黑,惟有口中所銜的一朵蓮花,潔白無瑕,分色巧用,刀法洗煉,造型古雅。他翻開原始的記載,上麵寫的製作年代是宋,他反複看了照片,認為當初的判斷無誤,可以列入《辨玉錄》了。他鄭重地落筆:墨玉銜蓮鱖魚,宋……


    “二五眼,你的本事是跟師傅學的,還是跟師娘學的?”


    門外邊,傳過來經理的聲音,他知道,愛開玩笑的經理又在拿二五眼開心了。“二五眼”是一位營業員的外號,雖然年紀也有了一把,眼力卻不甚高明,有時在對玉器的鑒定中不免鬧一點兒“關公戰秦瓊”之類的笑話,便被同事們尊稱為“二五眼”。但此人雖然眼力欠佳,脾氣倒還好,當麵叫他,也不急不惱,像剛才經理所說“是跟師娘學的”這句話,就等於明打明地嘲笑他當年的學藝一無所獲,白白地拜了師。這話如果落在別人頭上,準得翻臉,可是“二五眼”卻不在乎,聽得他在那邊說:“怎麽了,經理?‘冷眼觀熗綠’,我這眼不含糊!”


    “什麽‘冷眼觀熗綠’?這是熗綠嗎?”


    “我也沒說是熗綠啊,這是碧玉,我昨兒不就告訴您了嘛!”


    “這哪兒是碧玉?明明是翠嘛!‘二五眼’,你可真是二五眼!”


    “二五眼”卻不服氣:“告您說,翠活兒可容易攙假噢,綠料石、綠瑪瑙、綠澳洲玉,人家都拿來當翠賣,您可別把什麽都認成是翠!這隻玉珮,還就是碧玉,不是翠!”


    “你這叫‘假作真來真亦假’,被人家拿假的蒙怕了,連真東西都當成假的了!”經理說,“你仔細看看嘛,這裏麵有色筋,碧玉能有色筋嗎?”


    “二五眼”說:“‘賦五要等三日滿’,咱擱火裏燒燒試試?假的一燒,綠就褪了……”


    “去吧,你!越說越不沾邊兒了,這又不是熗綠、石蠟、麵鬆,燒個什麽勁兒?”


    一幫子小年輕發出一陣哄笑。


    韓子奇聽到這裏,就不知不覺隔著敞開的門搭上話了:“在燈底下看看不就得了嘛!翠在燈下更綠,碧玉在燈下發灰!”


    “二五眼”在那邊就接上茬兒了:“來,來,咱請權威鑒定鑒定,如果真是翠,我把真名兒勾掉,戶口本、工作證上都填上‘二五眼’!”


    說著說著,就過來了。經理把手裏的東西放在桌上,說:“老韓,您給看看!外賓等著買這隻翠珮,‘二五眼’在標簽上標的是碧玉珮……”


    “二五眼”搶著說:“跟外國人做買賣咱也不能蒙人哪,是什麽就是什麽!”


    韓子奇饒有興致地接過那塊環形的珮飾,晶瑩碧綠,純淨無暇,一見之下就覺得可愛,一股親切的情感從手掌流入肺腑,滋潤著他的心,這東西……這是一隻質地和做工都絕好的翠珮,從年代上看,必是乾隆時期的東西無疑!正待說出,他心裏一動……


    “這是從哪兒收的?”他突然問。


    “二五眼”說:“是人家上門兒來賣的……”


    “是個什麽人?”


    “哎喲,記不清了……”


    “什麽時候?”


    “去年呀,去年夏天!”


    去年夏天?韓子奇急切地拿起放大鏡,再仔細觀看那隻翠珮,刹那間,他的眼睛像被烈火灼傷,心髒猛地收縮,剛才的判斷被證實了!就在去年夏天,他永遠也不願意迴憶的那個晚上,妻子逼著他打開了“密室”的門,強迫他拿出一件東西去變賣,以作兒子的結婚費用。韓子奇看著那些以生命和心血換來的藏品,哪一件也舍不得。但是,妻子逼得他沒有退路,為了讓女兒得到升學的權利,他不得不忍痛割愛!商、周、秦、漢、唐、宋、元、明……他實在不肯出手,那是他的眼睛,那是他的心!選來選去,他從中選了一件年代較近的清代玉器,便是那件乾隆翠珮,在手中玩摩再三,最後還是一閉眼遞給了妻子:給你,你拿去吧!隻當我沒有過這件東西,並且永遠也不想再看見它了,就等於它已經毀了,不存在了,我也就不必為失去它而傷心了!……他哪會想到,妻子不知委托了一個什麽樣的笨蛋、蠢材,北京城有那麽多收購古董文物的商店你不去,偏偏送到他工作的特藝公司來賣,還被“二五眼”錯當成了碧玉!現在,這件東西在他的眼皮底下冒了出來,拿在他的手裏,他在“鑒定”自己的心頭肉,卻又不能相認!


    韓子奇的心裏忍受著像失去親生骨肉、切掉自己的手足一樣的痛苦,而這痛苦,他又不能向任何人訴說,不能讓任何人發現!他默默地放下了放大鏡,放下了那塊翠珮,伸出冰涼的、顫抖著的手指,輕輕把它推開,一句話也沒說。


    “二五眼”急著問他:“韓先生,您看清楚了嗎?到了兒是碧玉,還是翠?”


    韓子奇沒有答話。現在,說它是石頭、是泥土都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這件東西已經不屬於他了!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折磨這個愛玉如命的人啊!


    經理愣了:“老韓,您當年可是名滿京華的‘玉王’啊,怎麽會連翠和碧玉都分不出來?不可能!您再仔細看看,外賓還等著買呢,今天下午就來取!”


    像一把利刃刺入了韓子奇的心髒!他現在還算什麽“玉王”?天底下有這樣窩窩囊囊、忍氣吞聲的“王”嗎?他連當個玉“奴”的份兒都保不住了!


    “不能賣!乾隆翠珮怎麽能賣呢?”他的手重重地落在桌子上,這怒而拍案的突然舉動把經理和“二五眼”都嚇了一跳!是的,韓子奇參加工作十年來,從來沒有發過脾氣,這一次,他在人前失態了!


    “二五眼”快快地把桌上的翠珮拿走了。經理卻並沒有因為韓子奇的發火而生氣,他走出去的時候,興奮地對“二五眼”說;“怎麽樣?薑還是老的辣!要不是老韓,這隻翠珮就保不住了,你聽見沒有?是乾隆的!”


    業務室那邊又響起了笑聲,是那幾個小年輕又在幫著經理圍攻“二五眼”,逼著他當真在工作證、戶口本上更名改姓。在那輕快的笑聲中,韓子奇感到自己的全身都鬆垮了!


    他沒有等到中午下班,就推說身體不舒服,向經理請了假,經理關切地讓他迴去好好休息,還說本來就不必天天來上班,在家裏整理整理資料也是一樣的。


    他恍恍惚惚地走出辦公室,外邊正下著毛毛細雨,他沒帶傘,就冒著雨迴家,反正雨也不大,他甚至希望下一場瓢潑大雨,衝一衝心中的憋悶,才痛快!他悶著頭走在樓梯上,裸露在室外的水泥樓梯被雨水淋濕了,很滑,他扶著欄杆,慢慢地走下去。細雨膝朧了他的眼睛,他總覺得那隻翠珮在眼前晃動,晃動,腳下像踩著浮雲,踩著棉花……


    “老韓,您等等!”身後突然傳來經理的喊聲。


    他在恍惚中猛地一驚,還沒等迴過頭去,腳下踩空了,他身不田己地一頭栽下去……


    “老韓,老韓!”


    他順著濕漉漉的、堅硬的水泥樓梯往下翻滾,頭暈目眩,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他清醒了,明白了自己出了什麽事。


    他聽見妻子痛哭著,在埋怨,在責問:“都是讓你們給逼的、趕的吧?這麽大歲數了,還能這麽狠著使他嗎?”


    “沒有啊,韓大嫂,”這是經理的聲音,經理也在這裏!“我讓他迴去休息,見他沒帶傘,就追著給他送傘,誰知道就在這時候……唉!韓大嫂,領導上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老韓的傷治好,他是國寶啊!您放心,千萬別太著急……”


    不著急,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就什麽急也不著了,韓子奇在心裏說。謝謝你到這時候還能送我一個“國寶”的雅號。其實我這個“國寶”早就該打碎的,打碎了也許就一錢不值了。我這一輩子都在拚著命地往前奔,往前趕,緊繃著的弦,終於斷了,早晚也是這樣吧?也許這個跟頭就把命栽進去了,我……會死嗎?唉,活著太艱難,心裏裝著那麽多的痛苦,嘴裏又什麽都不能說,跟死了又有什麽兩樣?死,也許就了卻了憂愁,結束了煩惱,就什麽都不管不問了!可是……不……不能死,我怎麽能丟下那些玉?怎麽能丟下女兒?女兒還有四年,才能大學畢業!


    下了汽車,新月就朝著同仁醫院沒命地奔跑,她麵色蒼白、唿吸急促,身上的衣服都已經濕透了,是那綿綿的細雨,是那渾身的汗水,是那順著臉腮流淌的眼淚……


    她跑著,顧不上在冰冷的雨水中膝關節的刺痛,顧不上肺部的憋悶難忍,顧不上心髒慌亂地狂跳,她從來也沒有跑得這麽快、這麽急、這麽遠,路太遠了!


    她奔進醫院的大門,奔向那刺目的三個大字:“急診室”!


    一個什麽人,攔腰抱住了她?噢,是姑媽!


    “姑媽……姑媽……爸爸呢?”她問,劇烈地喘息著。


    “新月兒啊,你可來了!”姑媽放聲大哭起來,“你爸爸……肋條骨……”


    “啊?!”新月掙脫姑媽,向急診室的大門撲去!


    門裏邊擠著一群人,媽媽、哥哥,穿白大褂的大夫、護士,還有爸爸單位的領導,爸爸呢?


    爸爸躺在床上,閉著眼,一動也不動,那張平時黧黑的臉,現在白得像一張紙,頭上、胳膊上、胸脯上都裹著繃帶,雪白的床單上,沾著鮮血!


    “爸爸!”一陣劇痛把她的心撕裂了,她撲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是……新月?”韓子奇猛地一震,發出沙啞的唿喚,“新月!”


    “不要動,安靜!”護士按住了他。


    “新月,新月!”她的親人們都慌了!


    新月聽不見他們的唿喚,她那濕漉漉的肢體倒在地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新月!”天星撲過去,跪在地上,抱起了妹妹的頭,“新月,你醒醒,爸爸沒事兒!你醒醒!”


    新月沒有醒來,她那潔白的麵頰漲得紫紅,發青的嘴唇流出粉紅色的血水……


    大夫、護士急匆匆跑過來,又投入了一場緊張的搶救!


    聽診器在新月的胸部遊動,血壓計顯示出指數:60/40……


    “大夫,大夫……”姑媽緊張得渾身哆嗦,淚流滿麵,連話都不會說了。


    “大夫……這孩子……”韓太太慌亂地擠在旁邊,“她跟她爸爸連心啊,準是急壞了!”


    “心律不齊,有雜音,滿肺水泡……”大夫的麵孔嚴峻得嚇人,摘下聽診器,對護士說,“急性心力衰竭!把她抱到床上去,呈半坐位,立即輸氧,靜脈注射毒毛旋花子k,0.25毫克……”


    “啊?心力衰竭?”天星把妹妹抱上病床,他的胳膊在抖,嘴唇也在抖,妹妹的病把他嚇傻了,“她還不滿十八歲,怎麽會……衰竭?”


    大夫、護士顧不上解釋,緊張地搶救新月!


    “主啊,要了這孩子的命了!”姑媽急得跺腳,抱著韓太太,姐兒倆都嚇得哆嗦。


    韓太太抓著姑媽的手:“瞧瞧,這是怎麽個話兒說的,一天病倒了倆,這叫我是死是活啊……”


    “新月……新月……”韓子奇掙紮著,唿喚著。


    “不要說話,不要動,”護士按住他,“你要主動和我們配合,避免斷骨刺傷內髒……”


    此刻,刺傷韓子奇五髒六腑的不是斷骨,而是掌上明珠的突遭不測,而這,正是為了他!


    新月半臥在病床上,毫無知覺。


    像炮彈似的氧氣瓶推過來了,護士為她插上吸管,“噝噝”的氣流緩緩進入她那極度缺氧的胸腔。護士緊張而鎮定地為她注射,在四肢輪流紮止血帶……


    天星緊緊地盯著妹妹的臉,連眼都不敢眨一眨。男兒有淚不輕彈,這個慣於在心中忍受一切的老蔫兒、擰種,卻流下了熱淚:“幹嗎要告訴她?爸爸的事兒找我就成了,新月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你們真渾啊,誰給她打的電話?”


    “是我……我讓打的,”特藝公司的經理沮喪地說,“當時急著要通知家屬,在你爸爸的記事本兒裏隻找到這麽一個電話號碼,就……唉!誰知道這姑娘心髒有毛病?”


    “胡說!”痛徹肺腑的天星六親不認,誰都敢罵,“我妹妹沒病!誰說她有病?”


    經理自然不敢再言語,不幸的是,大夫說話了:“根據現有的症狀,病人的心髒很可能早就有嚴重問題……”


    天星、韓太太和姑媽都驚呆了!


    “病人的家族有心髒病史嗎?她的父母有沒有……”


    “沒有啊!”韓太太說,“我跟她爸爸哪兒有心髒病啊?”


    “沒有,”姑媽又補充說,“我們這一家子人,壓根兒就沒有一個人得過這樣兒的病!”


    “那麽,病人過去有風濕病史嗎?就是說,是不是經常關節疼?”


    “沒有啊!”韓太太迴答。


    “哎,這倒是有過,”姑媽說,“她小時候,我跟她一屋睡,一變天兒她就說腿疼,我給她揉揉、悟悟,過幾天也就好了,沒當迴事兒。大夫,這礙事嗎?”


    大夫沒有明確迴答,隻說:“先觀察觀察吧,她恐怕需要住院做係統的檢查和治療。”


    新月漸漸地蘇醒過來了,睫毛閃動著,像是要睜眼,卻睜不開;嘴唇嚅動著,像是要說話,卻說不出,隻輕輕地吐出低得幾乎聽不見的兩個字:“爸爸……”


    “主啊,緩過點兒來了……”姑媽驚喜地抹著眼淚。


    “新月,甭惦記你爸,你自個兒覺得好點兒了嗎?”韓太太把嘴湊到女兒的耳邊,“新月,媽在這兒呢,你睜眼瞅瞅媽……”說著,話就被淚水噎住了。


    “不要跟她說話,病人必須保持絕對安靜!”大夫說,朝護士一揮手,“把病人送觀察室!”


    病床的膠皮輪子緩緩地移動,連同那像炮彈似的氧氣瓶,一起陪伴著新月,出了房門……


    親人的心也跟著她去了……


    禍不單行,兩場大難同時降臨了韓家,而不管這些心靈飽經創傷的人能不能經受得住!


    春天的夜晚,清涼而靜謐。綿綿細雨已經停了,空氣中飽含著水分,浸潤著路旁的樹木,樓前的花壇,濃鬱的花香混合著綠葉的清新氣息慢慢地飄散。


    薄雲在夜空流動,隱隱現出朦朧的月亮。那是半壁下弦月,清清的,淡淡的,弓部的輪廓清晰可見,弦部已是一片迷蒙,漸漸溶進天空。月半已過,盈滿的玉輪匆匆地度過了大放光明的短暫時刻,迅速地虧損了,像被潮水一點一點地浸沒……


    淡淡的月光照著同仁醫院的大門,門媚上,已經早早地裝飾了紅底金字的橫幅:“迎接五一”。救護車、小汽車匆匆地出出進進,車燈在濕潤的柏油路上閃爍著流動的光影。急診室門口亮著刺眼的紅燈。寧靜的夜,醫院卻從來也沒有安然入睡,幾乎在任何時刻,它都在接待突如其來的傷員和病號,器械在奔忙,藥劑在流動,新生嬰兒在啼哭,垂危病人在呻吟。醫院,生死場;醫院,天使和死神搏鬥的戰場;醫院,交織著科學的無情和人類的多情……


    月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灑進外科病房,和門旁地下的腳燈微弱的光亮交相輝映。


    病房裏靜靜的,同室的病人都早已入睡了,發出均勻的鼾聲。隻有韓子奇還醒著,被痛苦所煎熬。


    他的傷勢並不像原來想象的那麽重,經過多種手段的仔細檢查,他的頭部沒有造成腦震蕩和顱骨出血,四肢也沒有骨折,隻是肋骨斷了一根,而且是封閉性的,既沒有刺破皮肉,也沒有紮傷內髒和胸膜。他的休克是由於精神過度緊張造成的,頭破血流也隻是劃傷和擦傷。清理了血汙之後,護士輕而易舉地就把傷口處理了,包紮好,完事兒了。肋骨的骨折,幸好折而未斷,加以固定措施之後,並不妨礙他的正常唿吸、進食和輕微的活動。大夫說:“您把家裏的人都嚇壞了,其實並沒有什麽危險。如果不願意住院,可以拿些藥物迴家去休養,過幾天再來複查,估計也不會出現什麽問題。”但公司經理還是要求讓他住院,怕發生意外,損失了這位“國寶”。於是,韓子奇被送進了外科病房。


    應當說,他摔傷之後能有這樣的結果,已經是萬幸了,應該高興了;但是,他現在焦慮的根本不是他自己,而是女兒!誰能夠想到水靈靈、活潑潑的新月會突然倒在他麵前?誰又能想到由於這意外事故才突然發現新月身上早就存在了那種病?太可怕了!在急診室突然聽到大夫說出“病人的心髒很可能早就有嚴重問題”那句話的時候,他幾乎要昏厥!怎麽會?怎麽會?……現在,女兒被送到觀察室裏,他被送到外科病房來了,心連著心的父女被隔開了,在這種息息相關的時候!他不知道這兒離觀察室有多遠,他想聽到女兒的聲音,輕輕地叫一聲“爸爸”,哪怕是一聲呻吟呢,也對他是一點兒安慰,但是,聽不到,一點兒也聽不到!


    他悔恨自己,身為父親,為什麽過去對女兒的病沒有一點兒覺察?他埋怨妻子,身為母親,心應該比男人更細一些,你都想什麽呢?把孩子給耽誤了!妻子在他床前垂淚,說壓根兒就沒想到新月會得這種病,也不懂啊!……是的,她不懂,家裏的人誰也不懂,這不能光怨她一個人。“唉,你走吧,別守著我哭!我這兒你們誰都別管,都去給我看著新月去!”他把妻子趕走了,他希望在女兒需要親人的時候,當媽的一定要守在她身邊,讓她感到溫暖。


    現在,他一個人躺在病床上,折磨著自己那顆傷痕累累的心。十八年的歲月在他眼前倒流,他看見女兒又迴到了那飽含著苦難也飽含著歡樂的童年。女兒出生在不幸的年代,但她理解不了那麽多的不幸,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閃爍著歡笑。稚嫩的童心,金子般的童心,本能地認為世界是美好的,人生是美好的……


    涼風從窗縫中透進來,窗簾輕輕地晃動,月光也輕輕地晃動,他又看見了那個難忘的月夜……


    那一年,他正好“四十而不惑”。他在月光下徘徊,心中卻惶惑不安,心被窗子裏麵的呻吟緊緊地揪住。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新生命就要誕生了,他心懷忐忑,默默地祝願母子平安。


    終於,他聽到了嬰兒嬌美的啼哭聲,他瘋狂了!


    “噢,是個女兒!”他聽到接生的人在向他報喜,他陶醉了!


    “女兒?就叫她‘新月’吧!”他喊道。那時候,天上的一彎新月正朝著他微笑。其實,這個名字他早就起好了,他已經有了一個天上的星星,這一個,當然是月亮!


    第十八個年頭到來了,他的新月突然倒下了!


    腳步聲,輕輕的腳步聲,衣裙摩擦的窸窣聲,是誰來了?他睜開眼,在朦朧的月色中,他看見一個窈窕的身影,穿著白色的衣裙,正向他款款走來……啊,新月!不,他沒有喊出聲來,這不是他的新月,是查夜的護士!


    小護士捏著手電筒,輕盈地在病房裏轉了一圈,正要悄悄地退出去,“同誌……”韓子奇叫住了她。


    “三床,什麽事兒?”小護士折身向他走過來。


    “同誌,我想問問你,”韓子奇急切地說,“心髒病是怎麽得的?”


    “心髒病?”小護士有些不耐煩地看著這個幽幽的黑影,“你全身都檢查過了,沒有心髒病,好好兒地睡吧,都半夜了!”說著,就要走開。


    “哎,不是我,”他吃力地叫住她,“我隻是想問問……”


    “你沒事兒問這幹嗎?”小護士覺得這個老頭兒骨頭傷得不重,神經倒似乎不大正常。


    “我……我有一個女兒,也跟你這麽大了,可是她……她得了心髒病……”韓子奇望著這個身材娉婷的姑娘,淚水噎住了他的嗓子。


    小護士沉默了,她沒有走開,在昏暗的光線下,她看到了一顆慈父的心。“哦,那要看什麽情況,”她說,“比方說,遺傳的可能有沒有?”


    “沒有。”韓子奇肯定地迴答,“我和她媽媽都沒有心髒病。”


    “嗯。”小護士思索著說,“父母沒有心髒病,子女也可能會有的,如果母親在妊娠期得了傳染病、營養不良或者心清壓抑,都有可能使胎兒患有先天性的心髒病……”


    “噢?”韓子奇茫然地答應著,他極力追憶著新月出生之前的情況,和小護士說的可能性相對照,似是而非,若明若暗。因為在新月出生的那個年代,孕婦“營養不良”、“心情壓抑”是很難避免的,但這就一定會造成先天性心髒病嗎?“不,不像,”他說,“我女兒在幼兒時期曾經接受過很嚴格的身體檢查,並沒有發現心髒有問題,而那家醫院是以治療心血管係統的疾病著稱的,不會有這樣的疏忽!”對了,他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當時那位老專家用英語對他說:祝賀你,有這樣一個又美麗又健康的女兒!


    “那……也許是後天性的了,”年輕的小護士努力搜尋著所學過的那一點兒基礎知識,很難圓滿地迴答這個老頭兒的提問,但她很快就找到了解脫自己的困境的辦法,“不見到病人,這不好判斷,您最好帶您的女兒到醫院來……”


    “來了,她已經來了!急診!”韓子奇悲哀地歎息。


    “哦,那就相信大夫吧,內科的盧大夫是有名的心髒病專家,他們會把您女兒的病治好的,您就別這麽瞎著急了,快點兒睡吧,您也是病人哪!”


    小護士步履輕盈地走了,韓子奇看著她那俊秀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暗自感歎:為什麽偏偏讓我的女兒攤上這種病……


    他根本無法入睡,心飛出了病房,去尋找女兒……


    急診觀察室的窗口,還亮著燈光。


    電鍍金屬支架上掛著鹽水瓶,一根膠皮管垂下來,中間的玻璃觀察管裏,藥水以比時鍾的秒針慢得多的節奏,不慌不忙地掉下一滴,一滴,又一滴……


    膠皮管連著新月的手臂,這隻手臂靜靜地擱在床沿上,五指無力地半張著,蒼白,纖弱,一動也不動。


    輸氧的膠皮管連著她的鼻腔,她的上半身仰靠在半支起的床上,臉側向一邊,麵部的青紫已經有所減退了,唿吸也已經均勻,她像是安詳地睡著了。


    天星坐在妹妹的床前,眼睛緊盯著玻璃觀察管裏的水滴,那每一次無聲的滴落,仿佛都打在他的心上。


    他已經這樣坐了好幾個小時。天黑以後,他就把媽媽和姑媽都趕走了。“走吧,你們都迴家去,省得在這兒哭哭啼啼地,什麽忙都幫不上,還盡添亂!這兒留我一個人就成了,你們走吧!”他顯得對兩位老人很無禮,但也沒有人挑剔他,這是什麽時候?誰心裏都亂。他那粗魯的言語裏,不僅有煩惱,也有愛,他怕媽媽和姑媽也病倒了,都是五六十歲的人了,家裏經不起再增加新的打擊了。爸爸倒下了,妹妹倒下了,他知道他這個長子的肩膀上已經壓上了多重的分量。


    陳淑彥坐在他的身旁。下班之後,她沒有直接迴家,卻繞道兒到韓家去看看,事先她並不知道韓家出了這麽大的事兒,隻是因為想新月,想問問韓伯母,“五一”節新月迴家嗎,誰知一進韓家的門,就聽到了這可怕的消息,她連家也沒迴,就匆匆趕來了。


    “新月,新月……”她輕輕地喊著摯友的名字,看著她那怕人的臉色,似睡非睡的衰弱神態,兩眼就被淚水模糊了。新月,她天天想念著的新月,充滿青春活力的新月,生活得比任何人都幸福的新月,怎麽會突然病成了這個樣子呢?她簡直不敢相信!她撫著新月的手,把臉貼在她的耳旁:“新月,我來了,我是淑彥……”


    “你別叫她,她好容易睡著了,別叫!”天星儼然是妹妹的守護神,他不希望任何人來打擾妹妹,對陳淑彥下了逐客令,“你瞅瞅她就得了,走吧!”


    “天星哥,我……我怎麽能忍心走呢?”陳淑彥擦著淚說,“你就讓我在這兒看著她吧,看著她……”


    看起來,要把她趕走是困難的,天也已經晚了。天星梗著脖子,沒說話。陳淑彥默默地搬過一張凳子,坐在新月的床前。


    這是她第一次單獨和天星在一起,大概也是第一次正式麵對麵地說話。以往她去找新月,天星總是視而不見似的,沒什麽話可說。寒假裏,新月曾經悄悄地向她透露了媽媽的意願,希望她能夠和天星……她當時一愣,臉就紅了。奇怪得很,隨著她和韓家的交往越來越密切,幾乎經常見到天星,但她卻從來也沒有往這上麵想過,隻覺得新月的哥哥就等於自己的哥哥罷了。她沉默了一陣,問新月:“你哥還沒有對象嗎?”“當然沒有,要不,我還問你幹嗎?”“這是他的意思嗎?”“差不多,他聽我媽的,我媽就等你一句話。”她又沉默了,開始認真地把天星當成個“對象”來考慮。她對天星了解得其實很少,想來想去,覺得這個人除了脾氣蔫、不愛說話,倒也是個老實人,沒什麽不好。她想起韓伯伯、韓伯母對她的恩情,沒齒不能忘;想起和新月的友誼,也算得上是莫逆之交了;想起韓家的幸福、和諧的家庭氣氛,不由得愛屋及烏,歎了口氣說:“唉,這也許是真主的安排!”後來,新月就把她的口信兒告訴了媽媽,媽媽又告訴了天星,這兩個人之間就有了一條無形的、似有似無的紅線,她再到韓家去,一見著天星就覺得臉紅了,也就更不敢說話了。……現在,她破天荒地叫了一聲“天星哥”,並且大膽地要求留在他身邊,這都是為了新月,新月的病使她顧不得一切了!


    他們就這樣坐著,坐著,誰都不說話,兩雙眼睛都在盯著新月。為他們牽了紅線的這位小小的“月老”,懷著美好的願望、單純的熱情,替他們謀劃著幸福的未來,她自己卻突然跌入了災難!


    輸液瓶裏的藥水緩慢地滴著,陳淑彥和天星腕上的手表指針匆匆地走著,已經是淩晨兩點鍾了。他們兩人誰也沒有倦意,心裏隻有新月。患難使人的思想單純了,友誼把人的靈魂淨化了。


    值班護士又來了,默默地察看了新月的臉色,聽了心肺,量了血壓。


    “大夫,她怎麽樣?”陳淑彥站在旁邊,輕輕地、急切地問。為了能聽到一點兒詳細的迴答,她有意尊稱護士為“大夫”,就像她在文物商店,為了謹慎地搞好關係,對哪怕隻比她早來三天的年輕人也尊稱“師傅”。


    “好一些了。”護士隻說了這幾個字。


    陳淑彥和天星同時舒了一口氣,“好一些”就是好消息啊!


    護士又給新月打針。


    “大夫,這是什麽針?”天星問。


    “灑利汞。”


    “是特效藥嗎?您可一定要用最好的藥啊!”


    “這就是特效藥,是利尿的。”


    兩人又舒了一口氣,他們雖然都不明白利尿和心髒有什麽關係,但聽到“特效”二字,就充滿了希望。


    “大夫,看這樣兒,她明天就能好了吧?”天星迫不及待地追問,兩眼炯炯有神。


    “明天?明天你們得給她辦住院手續呢!”護士毫無表情地說。


    “啊?還要住院?您不是說她見好了嗎?”天星愣愣地問。


    “這隻能暫時緩解一下她的心力衰竭,病還得住院治療,全麵檢查:透視、驗血、做心電圖、查基礎代謝……以後的事兒還多著呢!心髒病哪兒能這麽容易好?弄不好就是一輩子的事兒!”


    天星頹然跌坐在椅子上!


    護士檢查完畢,都記在病曆上,看看輸液瓶裏還有小半瓶藥水,就走了。


    “一輩子的事兒?一輩子的事兒……”天星喃喃地自語,兩隻大眼睛充滿了恐懼。他本來是一個不知道什麽叫恐懼的人。


    “天星哥,”陳淑彥扶著新月的床欄,悲戚地擦著眼淚,“新月她怎麽會得心髒病啊?”


    “心啊,”天星痛苦地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吊在頂棚上的日光燈,發出悲憤的感歎,“人的心能有多大的地方?能裝得下多少苦?她太苦了,太苦了……”


    他本能地認為,給妹妹帶來心髒病的,一定是——苦!


    “苦?”陳淑彥疑惑地說,“新月沒有受過苦啊!在我們同學裏頭,沒有一個人能像她生活得那麽幸福,家庭、學校,物質、精神,別人沒有的,她都有了;一個人該得到的,她都得到了……”


    “不,你不知道,你什麽也不知道!”天星垂下頭,兩手抱著他那留著刺蝟似的短發的腦袋,“她也不知道!我的苦妹妹,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那麽苦……”


    陳淑彥聽不明白他這一串莫名其妙的“苦經”到底是什麽意思,語無倫次!她心疼地看著天星,顯然這個做哥哥的是心疼妹妹疼糊塗了,新月有這樣的好哥哥,也值啊!


    “也許,這是命吧?”她無可奈何地隻好這樣安慰天星,“新月的命太全了,主才降給了她這樣兒的痛苦……”


    “你說什麽?”天星突然抬起了頭,憤憤地說,“你還嫌她的命‘太全’?”


    “我希望她全啊!”陳淑彥的眼睛在燈下閃著淚光,“要是真主能把這個病給我,讓我來替新月受苦,我也心甘情願!”她輕輕地俯下身去,撫著床沿,深情地注視著安睡中的新月,淚珠滴在潔白的床單上!


    輸液管中的藥水,不停地墜落,一滴,一滴……


    新月在安睡。她不知道在這個寧靜的夜晚,她的知心朋友是怎樣為她虔誠地祈禱。


    “淑彥……”天星不安地站起來,站在她身邊,輕輕地叫了一聲。這個要自願代替妹妹受難的人,使他的心靈震顫了,在他最困難的時刻,這個人分擔了壓在他肩頭的重量。


    傍晚,兩個年輕的姑娘走出了“博雅”宅那陰沉沉的大門,這是鄭曉京和羅秀竹。她們臉上籠罩著陰雲,依原路再趕迴燕園。來時,帶著全班師生十六個人的十六個問號;去時,帶迴韓太太交給她們的一個驚歎號。


    楚雁潮正在二十七齋樓前徘徊,顯然是在等著她們迴來。


    “怎麽樣?”他急切地迎上去,“韓新月的家裏到底出了什麽事?她父親……”


    還沒有任何一個學生的家長使他這樣焦灼地關切!也許是因為他從韓新月的口中所感知的那位父親太好了吧?新月千萬別失去父親,千萬別遭受那種痛苦!人,不能沒有父親,不能……


    但是,鄭曉京和羅秀竹的迴答卻完全出乎他的預料!


    “心髒病?她自己心力衰竭?”楚雁潮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媽媽親自告訴我們的嘛!”羅秀竹說,擦著滿臉的汗。


    “你們為什麽不到醫院去看看她?”楚雁潮覺得這兩個學生頭腦太簡單了,跑了那麽遠的路,竟然隻帶迴來這麽幾句話,他需要知道的比這還要多得多!


    “她媽媽說,”鄭曉京氣喘籲籲地向老師解釋,“韓新月已經送到病房住院了,今天不是探視時間,根本不讓進!”


    “什麽時候可以探視?”


    “每周二、四、六下午,其實明天就可以,”羅秀竹搶著說,“我們真趕得不湊巧,要是明天去就好了!”


    “噢!”楚雁潮說,“你們已經跑得很辛苦了,快去吃晚飯吧,食堂都快關門了。今天的晚自習,你們兩個要放下一切功課,好好休息,一定要休息!”


    楚雁潮默默地走迴備齋。


    他在自己的書桌前坐下來,打開台燈。


    桌上還擺著魯迅的《鑄劍》,沒有譯完。他最近太忙了,麵臨“五一”和“五四”,從學校到西語係到他所負責的那個班,都有許許多多的會要開,他既是英語教師,又是班主任,哪一件事兒幾乎都要掛上他,而凡是他參與了的工作,他都本能地認真去做,這就把業餘時間全占上了,一篇萬字左右的小說,就拖到現在還沒有譯完,到“哈哈愛兮愛乎愛乎……”就停下了。


    他攤開稿紙,想繼續譯下去。這首歌很不好譯,它的節奏感很強,歌詞卻撲朔迷離、恍恍惚惚,令人似懂非懂。小說裏邊就稱它是“胡謅的歌”,魯迅生前也曾在給友人的信中說過:“那裏麵的歌,意思都不明顯,因為是奇怪的人和頭顱唱出來的歌,我們這種普通人是難以理解的。”魯迅當然決不可能不理解自己的作品,這首歌悲壯、蒼涼又充滿了熾烈的感情,讓讀者不禁擊節而和,感歎歔欷。但它的外表卻又是荒誕的,魯迅把深意藏在荒誕之中,造成一種介乎可解與不可解之間的強烈的藝術效果,也許正像莎翁筆下的丹麥王子那顛三倒四卻又撼人心魄的“瘋話”?


    油印的劇本《哈姆雷特》就擺在他的麵前。他放下稿紙,隨手翻開劇本。自從鄭曉京送來,他還沒有來得及仔細地、從頭到尾地看一遍。隨便翻到一頁,剛剛看到“莪菲莉婭”這個名字,他的手就停下了。劇本上浮現出新月的形象,靜靜地看著他,臉上蒙著一層淡淡的哀愁……不對,她不應該是一個悲哀的形象!不應該!……她離開學校已經三天了,三天來,他沒有在英語課上看到她那專注聽講的神情,也沒有在未名湖畔看到她那一邊捧讀一邊徐徐踱步的身影,更沒有聽到她叩響這間書齋的小門,叫一聲:“楚老師……”這三天,顯得很長,甚至比那一個月的寒假還長。放寒假時,她是高高興興地走的,他知道她在寒假裏讀什麽書,做什麽事;而這一次,她是匆匆離去的,一去不迴。他曾猜想,她一定是遇到了什麽嚴重的困難,不然,她不會三天不來上課,也沒有打來電話。他把所有的可能性都估計到了,包括她的父親也許傷重病危……惟獨沒有想到是她自己病了,而且是這麽嚴重的病!新月竟會有心髒病嗎?平常她的身體不是很好嗎?體育鍛煉和課餘的勞動也都是參加的,隻是有時候看見她有些氣喘,這在一個女孩子來說,並不讓人覺得奇怪。但現在,她卻突然病倒了,真是無法解釋啊!


    楚雁潮很難再像往常那樣安靜地投入夜讀和譯著了,他煩躁地站起來,在書桌和房門之間的那點空地來迴地走,茫無目的地看著滿壁圖書,看著書架上那盆綠葉蔥蘢、含苞待放的巴西木,看著閑置在書堆中的小提琴,卻在哪兒都看到了新月的影子!他看到的是一個健康的、充滿生命力的新月,不,她不可能病倒!楚雁潮想,也許這是大夫的誤診,或者病情並不像鄭曉京和羅秀竹形容得那麽嚴重,因為她們畢竟沒有見到新月本人。


    第二天早晨,他像往常一樣鎮靜地走向英語教室,在那裏,還有他的十五名學生在等著老師。


    下午三點鍾,鄭曉京和羅秀竹提著一網兜兒不知用什麽神通買到的水果,匆匆趕到了同仁醫院,住院處門房的老頭兒毫不客氣地攔住了她們。


    “你們找誰啊?”


    “內科一○九病房,韓新月。”羅秀竹迴答,她牢牢地記著昨天韓太太告訴她的號碼。


    老頭兒慢條斯理地看著那掛滿小牌牌兒的木板,找到韓新月的名字,說:“哦,牌兒沒了,有人在裏邊兒探視,一次隻能進倆人,你們瞅,倆牌兒都沒了……”


    “那……我們白跑了一趟?”羅秀竹大失所望。


    “等著吧,”老頭兒慢悠悠地說,“等裏邊兒的人出來……”


    “老同誌,”鄭曉京掏出軍裝口袋裏的學生證,“我們是北大來的,代表全班……”


    “你代表誰也沒用,這是醫院的規矩!”老頭兒並不買賬。


    鄭曉京的臉氣得發白,她平時出入xx大院,隻需要對警衛點個頭,哪兒遇見過這樣擋駕的!


    “老大爺,能不能通融通融喲?我們跑了好遠的路……”羅秀竹想用軟辦法來感動對方。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老頭兒行使他那點權力毫不含糊,不再理她們,戴上老花鏡看起報紙來了。


    她們就隻好等著,心裏埋怨著那兩個探視新月的人,為什麽遲遲地不出來?


    此刻,坐在新月病床前的是陳淑彥和楚雁潮。


    楚雁潮剛才進來的時候,陳淑彥剛剛給新月喂完了二百毫升去脂牛奶。她吃得很慢,陳淑彥一勺一勺地送到她的嘴邊,讓她慢慢地咽下去。喂完了,用熱毛巾給她擦了臉,讓她靜靜地躺著休息,什麽也別想。


    同室的病人,有一個在睡覺,另外兩張床都空著,床頭櫃上擺著一些藥瓶和食品,也許是病情較輕的病人出去散步了,病房裏很安靜。


    這時,楚雁潮來了。


    新月閉著眼睛,半坐位靠在枕頭上。她臉上的紫紅已經褪去了,又恢複了那純淨的象牙色,嘴唇微閉著,唿吸舒緩而均勻。一隻手貼著臉腮,另一隻手平放在床上。像是經過了艱難的跋涉,她累了,在做片刻的小憩,那睡姿是安詳的。


    楚雁潮的敲門聲很輕,進門的腳步聲也很輕,但新月還是聽到了。“淑彥,是哥哥來了嗎?”她喃喃地問。


    陳淑彥沒有迴答,詢問地看著這個陌生的人。楚雁潮向她擺擺手,他不願意驚動新月。


    新月睜開了眼,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彩:“哦,楚老師……”


    “新月同學……”楚雁潮充滿了歉意,“我把你驚醒了……”


    “不,老師,我根本沒睡,”新月說,臉上泛起了笑意,“我正在想班上的事兒呢,您來了,我太高興了……”


    “新月,同學們也在想你啊,”楚雁潮俯身站在她的床前,“聽說你病了,大家都急壞了……”


    “不要緊,不要為我著急……”新月微微地喘息著,停了停,“我是看見爸爸的傷,嚇壞了。現在知道爸爸的傷勢不重,沒危險,我就放心了……”


    “你自己感覺怎麽樣?”


    “我好多了,您看,我不是好多了嗎?”


    “噢……”楚雁潮輕輕地舒了一口氣,“這就好,這就好……”


    “楚老師,您請坐吧!”陳淑彥為他搬過來椅子。


    楚雁潮有些拘謹地看看這個姑娘,並沒有坐。


    “我是新月的同學,”陳淑彥解釋說,“早就聽她談起過你……”


    “哦……”楚雁潮在椅子上坐下來,“謝謝你,這樣照顧她……”


    新月欣慰地笑了:“淑彥就跟我的親姐姐一樣,您看,我有這麽好的同學……”


    門房外,那兩位遠道而來的同學還在焦急地等待。


    來探視的人多了起來,擠在窗口上,搶著向老頭兒說出病人的名字,領取那種小牌牌兒。


    羅秀竹突然擠上去,探頭望著掛牌牌兒的木板,伸手指著說:“內科一○四,張國梁,兩個人!”


    兩個寫著“張國梁”的小牌牌兒遞出來,羅秀竹伸手接過來,拉了鄭曉京就往裏跑。


    “哎,這個張國梁是誰?”鄭曉京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管他是誰呢,咱們去看韓新月!”羅秀竹為自己這個成功的小伎倆頗為得意。


    “這不合適吧?”


    “有什麽不合適的?你的戰術也得靈活點兒!”


    兩個人如同漏網之魚,趕緊朝內科病房跑去。


    她們可沒有楚雁潮那麽沉穩,在門外就喊起來了:“韓新月!”


    屋裏一聽就知道是誰來了,楚雁潮去拉開了門,羅秀竹大驚小怪地嚷起來:“呀,楚老師!”


    “我比你們先來了一步……”楚雁潮說。


    羅秀竹和鄭曉京這時的注意力已經不在楚雁潮,她們急急忙忙地奔到新月的床邊,搶著說:“韓新月,你可把我們嚇壞了!”


    “你好點兒了嗎?”


    “我好多了……”新月興奮地看著她們,對陳淑彥說,“淑彥,這是我們的monitor,這個就是‘誰又偷貓肉’……”


    陳淑彥會意地笑了。


    “我現在已經不‘偷獵肉’了!”羅秀竹笑著說,“唉,韓新月啊韓新月,想不到你還能跟我們說笑話!我還以為你的心髒……


    “哦,她的心髒沒有什麽,”陳淑彥打斷了她的話,說,“大夫說,是因為受了突然的刺激,心跳過速,現在已經好了!”


    “這太好了!”羅秀竹迴頭向鄭曉京吐吐舌頭,“一場虛驚!”


    “我代表全班同學向你慰問,向你祝賀!”鄭曉京把手裏的那一網兜兒水果放在床頭櫃上,朝新月說,“你的病好了,就保住了我們班集體的榮譽!你知道,我真怕影響了《哈姆雷特》的排練呢!”


    女同學到了一塊兒,楚雁潮就插不上嘴了,他猶豫了一下,說:“你們談吧,我就先迴去了!新月同學,希望你安心養病,學校的事情就先不要考慮了。你們兩個……”他迴頭看著鄭曉京和羅秀竹,“談話時間也不要過長,要保證她的休息……”


    “知道,知道,三分病,七分養,放心吧,老師!”羅秀竹巴不得楚老師快點兒走,這樣,她們就可以更隨便了。


    “老師,您要走?”新月望著楚雁潮,“您抽時間再來看我……哦,不,您不要來了,您很忙……”


    “忙總是難免的……我一定再來看你。”楚雁潮看了看新月,轉身輕輕地走出去,帶上了房門。


    新月目送著老師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心中升起一股悵惘之情,她還沒有來得及問一問老師的譯文進度如何了,老師就走了。


    這一點兒悵憫,很快就被兩位女將淹沒了。鄭曉京坐在剛才老師坐的椅子上,接著說她最關心的事兒:“你知道,現在同學們正在忙著做道具、借服裝,台詞也都背得差不多了……”


    “楚老師準備得怎麽樣?”新月問。


    “他沒問題,莎翁名著早就倒背如流了,我對他絕對放心,”鄭曉京滿打保票,“現在就看莪菲莉婭的了,有人建議我做兩手準備,安排個b角,讓謝秋思也練練莪菲莉婭的台詞,實在不行的話……”


    “我能行,”新月說,“我很快就出院了,來得及……”


    “是啊!我今天一看你的精神狀態,就放心了,”鄭曉京果斷地一揮手,“我現在下決心了,不搞a、b製!雖然莪菲莉婭別人也能演,謝秋思條件也不錯,但我不能降低標準哪!《哈姆雷特》全世界都在演,一個莪菲莉婭一個味兒,我要的就是你這個味兒!韓新月,希望可就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新月的臉上泛起了微微的潮紅,同學的信任使她激動:“放心吧,monitor,我不會讓你失望,你們怎麽不把劇本給我帶來?我在這兒還可以……”


    “劇本?有,我是隨身攜帶!”鄭曉京從軍裝兜兒裏掏出一冊折了好幾折的油印劇本,展開來,那上麵密密麻麻的盡是她畫的各種符號和隨時想到就寫上去的“舞台提示”。


    新月接過這個劇本,放在胸前,欣慰地笑了,她的心張開了翅膀,想象著在學校的大禮堂裏,她將怎樣在眾目睽睽之下登場,她扮演的莪菲莉婭是個什麽樣子。這將是她第一次登上舞台,第一次演出英語話劇,自己會不會緊張?不,不會,楚老師說:最重要的是自信。對了,楚老師也在台上嘛,有老師在,跟老師配戲,還怕什麽?


    少女的心中,一片明媚的陽光,一道七彩的虹霓……


    楚雁潮並沒有立即趕迴燕園,他離開了新月的病房,就去了醫護辦公室,要求拜訪主持對韓新月治療的醫生。護士帶著他、見到了心髒病專家盧大夫。


    這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女大夫,麵目端莊,神色和藹。


    “你是韓新月的親屬?”


    “哦,不,我是她的老師,我很想知道她具體的病情……”


    “嗯。”盧大夫戴上眼鏡,在桌上一摞厚厚的病曆中尋找屬於新月的那一份,“我們沒有把病情如實地告訴病人,並且請親屬也給予配合,因為病人太年輕了,她還是個孩子……”


    “這,我已經想到了,”楚雁潮心裏一動,喃喃地說,“我並沒有完全相信她本人講的情況!大夫,她究竟是……”


    “她患有風濕性心髒瓣膜病,”盧大夫已經打開了那份病曆,“二尖瓣狹窄兼有輕度閉鎖不全,看來已經很久了!”


    “這種病很嚴重嗎?”楚雁潮急切地問,他對於醫學是個十足的門外漢。


    “很嚴重,當然很嚴重了,”盧大夫說,“心髒在人的所有器官當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是全身血液運行的大本營。二尖瓣是左心房和左心室通道上的一扇門,因為二尖瓣狹窄,這扇門就開關失靈,血液運行就不正常了,急性發作時如果得不到及時搶救,將會造成死亡!”


    “啊!”楚雁潮的心裏遭受了重重的一擊!“這麽嚴重的病,為什麽我們在招生體檢中沒有發現?”


    “那種大糊弄的體檢,常常是靠不住的!”盧大夫神色嚴峻地說,“你們做老師的、做家長的,太粗心了,像這個孩子的病,早就應該有所覺察,早些來治,就好得多了!”


    “是啊!”楚雁潮感到深深的愧意,自己作為一名“園丁”,太失職了!“幸虧你們醫院搶救得及時……”他對盧大夫充滿了感激之情。


    “她這次隻是一次急性發作,我們的搶救,也隻能暫時緩解心力衰竭,但她的病還在,並沒有根除啊!”


    “那麽,大概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治好呢?”


    “這個問題,我現在還不能迴答你,因為她正在風濕活動期,手術治療顯然是不可能的,我們隻能做保守治療。現在,她的病情很不穩定,許多必要的數據也還沒有出來,需要較長時間的觀察,恐怕要用一至兩個月的時間住院治療……”


    “一兩個月?她還在上學啊!她不能扔下功課……”楚雁潮急了。


    “功課先不要考慮了吧?你們做教師的,不是常對學生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她現在必須絕對臥床休息……”


    “我擔心她……她受不了,她離不開學校,離不開她所熱愛的專業!”


    “這就需要你們老師和家長跟我們配合了,藥物治療和精神治療同樣重要,必須絕對避免任何事情刺激她的情緒,過度的悲傷、思慮或者興奮都會給我們的治療帶來麻煩……”


    “這,我們一定保證做到!”楚雁潮懇切地望著盧大夫,“韓新月是我們班上最出色的學生,她具備成為一名優秀外語人才的最好的條件,我不能讓她掉隊!大夫,請接受一名教師對您的懇求,請您無論如何一定要……”


    “這些都不必說了,”盧大夫的一雙慈祥的眼睛透過水晶鏡片凝視著他,“請相信一個醫生愛孩子的心吧,我也做過教師,也有學生,也有孩子!”


    楚雁潮懷著一顆沉重的心,告辭了盧大夫。


    他特地又走過新月的病房門前,靜聽了一陣,裏麵已經沒有了說話聲,就緩緩地走開了,他不願再打擾她。


    他走到街上,天已經暗了,周圍亮起了路燈。東南方向,一彎下弦月透過浮雲,現出朦朧的光,虛虛的,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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