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後的一個上午,徐克要迴北京了。高伯年、閻鴻喚、柳若晨三個人一直把他送到了光明立交橋上。他堅持要再看一看女兒設計的這座大橋,並且由這裏啟程。


    徐援朝的判決書是前天下來的,他被判了有期徒刑十五年,柳若明判了七年,羅曉維判了三年。


    徐克疼愛兒子,但他這次來,沒有找任何人,也沒要求司法部門在處理兒子問題時給予照顧。


    但誰又能肯定,這個市委書記極為關注,涉及到許多領導人子弟的重大案子,法院在量刑時沒有摻進諸多因素?


    十五年,徐克算了算,那時援朝已經五十歲。他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再過兩個月,他就要徹底離休。老人對自己離休後的晚年有過種種設想,或迴來,和女兒住在一起,或把兒子調到北京自己身邊。現在,這兩個設想全落空了。他帶著女兒給他的驕傲和兒子給他的恥辱,離開這裏。在這裏,他生活、工作了三十五個春秋,如果葉落歸根的話,這裏應該是他的“根”。


    昨天,他到監獄裏去探望兒子。他受到了特殊的照顧,讓他們父子單獨呆了兩個小時。


    他隻問了兒子一句話:“為什麽要犯罪?”


    “為了多弄點錢。”


    兒子簡潔而坦白的迴答,使徐克感到一種劇烈的震顫。這就是自己的後代。錢,如果為了錢,他這個巨富的兒子完全可以不去參加革命,坐等就能繼承萬貫家財。但他視金錢為糞土,為了追求真理,他加入到窮人的隊伍,被敵人關進了監獄。他革了一輩子命,為了自己的信仰奮鬥到現在,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子,竟是為了錢,而淪為一名罪犯,關進了自己的監獄。


    “若晨,”徐克握住柳若晨的手,“以後替我多去看看援朝……”


    柳若晨點點頭。


    徐克的車離開了光明橋。


    送走了徐克,三個人對視了一下,似乎各自都有無限的感慨。高伯年默默地向自己的汽車走去。


    “老高,今天我們談談好嗎?”閻鴻喚趕上前去。這些天,他一直想找高伯年推心置腹地談談。


    “好吧。到我家談吧。”高伯年想到徐克的勸說,允諾了。既然閻鴻喚主動要談,那麽就談吧。但他對此次談話不抱太大的希望,因為他不準備在原則問題上讓步,而閻鴻喚也不會輕易認識錯誤。


    柳若晨什麽也沒說,坐進自己的汽車,走了。明天市委黨委才討論他的辭職報告,人大常委會則得等市委常委會討論之後。他現在不想再與任何人談話,該談的都談了,今天有一件重要事情等著他。


    閻鴻喚坐進了高伯年的汽車。汽車剛剛啟動,閻鴻喚突然發現了一張非常熟悉的臉,這正是他想在通車典禮上想見而沒見到的楊建華。他立刻叫司機停住車,推開車門走出去。


    楊建華背著小蒙蒙,肖玲攙扶著楊元珍正東瞧西望,指指畫畫地一路走過來。


    “楊建華同誌。”閻鴻喚在車前迎住他們,伸出手。


    “市長!”楊建華在這兒與市長不期而遇,十分興奮,他一隻手托住背後的兒子,另一隻手緊緊握住市長的手。


    “楊建華”三個字引起車內高伯年的注意。他從沒見過楊建華,但他猜測這個人就是被撤職的市政二公司經理。看到閻鴻喚熱情的樣子和楊建華的激動神情,他立刻感覺到,今天與閻鴻喚的談話是徒勞的。他想讓司機把車開走,但一瞬間,他又覺得這個人很麵熟。楊建華並不是他想象中的尖滑相,相反,這個小夥子長得很英俊,純樸,眉眼和臉龐好像一個人,像誰?像大兒子高原,從體形到麵貌都十分相像,一種奇特的聯想又讓他注意到了站在楊建華身後的老太太。倏地,他的心仿佛被電擊了一下,禁不住地顫抖了———那張臉更為熟悉。記憶中,前妻的形象又在他腦中複蘇了。難道真是他們母子?他不敢相信。


    幾十年尋子的惆悵,幾十年懷舊的傷感,頃刻都聚集在一起,湧上他的心頭。


    他走下汽車,緩緩朝他們走去。


    他發現對方也在愣愣地看著他。


    “我是高伯年。”高伯年介紹著自己,注意觀察著對方的麵部表情。


    老太太木然地把目光移向她的兒子。


    “知道您,市委書記。”楊建華十分平淡地迴答。


    高伯年繼續盯住楊元珍:“您貴姓?”


    “我姓劉。”


    “老家是平山縣的?”高伯年聽她的話音正是自己家鄉的口音。


    “保定城裏的,沒到過鄉下。”


    不對,全不對。高伯年失望地坐迴車內。世界上相像的人很多,是自己思念兒子心太重了,他們母子怎麽會來到這裏?然而他們母子過於平淡的神情又不能不叫他生疑。


    閻鴻喚也迴到車裏:“老高,怎麽迴事?”


    “認錯人了。”高伯年歎了一口氣。


    汽車開走了。


    楊元珍昏倒在肖玲的懷裏,她為了克製住自己,用盡了平生的氣力。


    “媽、媽!”建華叫著母親。


    楊元珍睜開眼,握住兒子的手。


    “建華,他還是想找咱們的……”楊元珍望著兒子,“可媽還是按你的話做了,你不後悔吧?”


    “不,不後悔。”建華扶住母親,“過去咱們靠自己,今後還靠自己。”


    “你呢?”楊元珍望著肖玲。


    “媽,您真好。”肖玲把楊元珍的手緊貼在麵頰上。


    就在這個上午,一輛紅色的出租車從飛機場一直開到光明橋下。


    一個服飾考究,身材修長的女人走下車來。


    五年前,柳若菲離開這裏,遠渡重洋,去異邦安身。為什麽,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她隻覺得一夜之間,一個封閉的世界突然打開了。海外關係不再是恥辱,它變成了可以肆意向人們炫耀的資本,移居海外成為多少人渴望的目標。她對這突變感到惶惑,又感到陶醉。她心裏產生一種強烈的欲念,她希望看到那些給了她歧視和羞恥的人都嫉妒得眼睛發紅。然而,丈夫並不希圖她為他打開的世界。為了滿足自己這種不可抑製的對人世的報複心理,為了走出那間狹小的天地,她離開了自己的家,自己的丈夫和兒子。


    海外生活沒有讓她失望。在那兒,她有了草坪、別墅、汽車,還有了白人黑人朋友,但當這一切新奇之感過去之後,她忽然覺得自己一無所有。她愈來愈感到一種無法擺脫的孤獨和單調。年老的伯父伯母,或長或短與她同居的男人,都填充不了她內心那個越來越大的空洞。她無法將自己融化在那個陌生的國度,融進那些陌生的人群。那裏,人們都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而她,卻像飄離在半空之中……她開始思念自己遠在祖國的親人,甚至思念起內蒙草原弱畜點土坯房裏的爐火,以及普店街那低矮潮濕的小屋……


    這種思念化成一種無法控製的力量,將她從海外牽迴了這塊生她養她的土地。


    她給哥哥打了電報,要他去接她。但她沒見到哥哥,便叫了一輛出租車。


    “去哪兒?”司機問她。


    “普店街。”她脫口而出,驚奇地發現自己最急切見到的竟是那間小屋。


    她來尋找那條窄小的胡同和那個擁擠卻是溫暖的家。


    然而,她站在這兒,卻驚呆了。


    普店街消失了。她的眼前奇跡般地出現了一條寬闊的馬路,一座雄偉壯觀的立體交叉橋和大橋兩旁高聳的建築群,以及橋上衣著新潮、鮮豔的熙熙攘攘的人群。


    迎接她的,又是一個陌生的世界。


    【都市風流】全書完t  xt ~小  說天,堂.xiaoshuo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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