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舞歌,浮音閣。


    軒轅末握劍於手,單漆跪地,俯身請罪,“屬下辦事不利,還請公子責罰。”


    書逸手裏把玩著一盞玉瓷杯,並不說話,指節十分規律地敲在白玉瓷上,聲聲都仿佛在叩問著軒轅末的記憶。


    六年前,黃昏喋血。


    那一日,血色的殘陽下,軒轅末毒發傷重,一身狼狽,被一眾黑衣人一路追殺至滄泱湖。


    彼時,書逸正坐在滄泱湖對岸的高樹上,一雙眼半開半闔,不知是在觀湖還是在聽風,又或許是在小憩,神色慵懶,一派悠然。


    軒轅末至今也不知,他家表麵清俊內裏腹黑的公子,當時不過是又夢見了滄泱湖邂逅過的紅衣神女,正在對湖思春。


    思著思著,沒邂逅到夢裏絕色無匹的神女,卻邂逅到了窮途末路的軒轅末。


    從湖光山色的倒影裏,書逸看到瘦削的少年鮮血淋漓步履踉蹌,卻又目光淩厲猙獰,手段精準狠辣。少年邊戰邊退,血濕重衣,像從閻羅地獄裏爬上來的惡鬼,手起刀落,血肉橫飛。


    殷殷鮮血漫進土壤,又染紅了湖麵。


    滄泱湖裏被投了毒,湖水一碰見傷口,便會蔓延全身,傷及五髒六腑。


    軒轅末早已傷害累累,身上無數道傷口盡開,血瀑橫流,終究是力竭不支,寡不敵眾,被一步步逼至滄泱湖畔,退無可退。


    身前是鋼刀,身後是毒潭,彼時,軒轅末不過還是尚不足十歲的稚子,堅韌的心性便令最冷血的殺手都自歎弗如。一雙眼殺的赤紅,迸射出嗜血的光芒,陰戾而狠辣。圍攻他的人黑衣人皆被這少年身上散發出來的強大煞氣所壓,一時竟不敢妄動。


    他的命,隻能他們用命來換!


    即便是死,他也要死於千刀萬剮,讓他們悉數陪葬,也絕不會後退一步,在冰涼的湖水裏自取滅亡。


    軒轅末喘息著緩緩前挪,一步一個血印,玄黑的長劍橫胸,那些黑衣人不由自主地又往後退了退。


    “爾等逆賊,當以命祭吾劍魂!”


    一聲怒叱,長劍一揮,軒轅末立即殺入黑衣人的包圍圈中,長劍翻飛,劍光所至,血雨陣陣,哀嚎連連。


    一黑衣殺手以命相纏,軒轅末將長劍直直刺入他胸膛時,感到背後殺死已至,然,依舊是慢了一瞬,微一側身,身後一柄長劍已經刺入了他的左肋之下,將他和身前的黑衣殺手串在了一起。緊接著數百刀鋒罩麵而下,寒光森然……


    在軒轅末最絕望的時候,他看見一白衫藍袍的公子,宛如天神般踏水而來。軒轅末隻見書逸拂一拂衣袖,一道如新月般的劍氣從他指間射出,穿破萬裏雲空,直取黑衣人。軒轅末甚至看不清書逸是如何出手的,那些黑衣人頃刻間已全然覆滅。


    在書逸轉身欲走的時候,軒轅末跪在書逸身前,一臉冷肅道,“我是幽冥殿少主,軒轅末,亦是江湖人人聞風喪膽的第一殺手,魅影。”


    書逸足下一頓,微微訝異。


    幽冥殿乃是江湖裏最神秘的組織,不屬於任何城池,亦不屬於任何幫派,無跡可尋,卻又無處不在,行事十分詭秘。


    幽冥殿做的是殺人買賣,不分正邪,隻要出的起價,什麽人都殺。


    而魅影,則是近年來幽冥殿裏身價最高的殺手,傳聞他身形極快,來無影去無蹤,因此沒有人見過他的模樣,更沒有人想到會是這樣一個尚未弱冠的小小少年。


    書逸倒是頗意外地多看了他兩眼,卻也僅僅隻是多看了兩眼。並不感興趣。


    軒轅末自出身時起便開始了一係列殘酷的殺手訓練,一直活在殺戮和鮮血中,一次次殘酷的現實鞭策他成長得冷漠無情,無愛恨,無悲喜,他殺人,人也殺他,比的就是誰的刀更快。


    他從六歲開始出任第一個任務,如今手上早已喋血無數。


    殺手本是最無情,這世間,向來隻有人想要他的命,包括他的至親手足,都暗中給他下毒,再派人全力剿殺他。


    卻,從未有人救過他的命。


    除了書逸。


    “公子既然救了我,那麽以後我的命便是公子的了。”軒轅末渾身浴血,身姿單薄搖搖欲墜,看著書逸的眼神卻十分的堅決。


    書逸並不要軒轅末的報答,他救軒轅末不過是因為當年他重傷初醒時也是這般一身血汙狼狽不堪,那時也是一個陌不相識之人伸出援手救了他。


    “我不是在救你,隻不過是他們殺人的地方挑的不好,掃了我賞湖的雅興,所以——該死!”


    書逸垂眼看了看軒轅末,冷冷一笑,淡然拂袖離去。


    玥城的雨下了三天三夜,軒轅末便在無心居外跪了三天三夜,最後竟以殘破之軀一力強破了書逸的陣法,闖進了無心居,吊著一息倒在了無心居的正廳。


    書逸拗不過軒轅末的死倔,又見他確實是天資過人,生性堅韌,是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便賜了他一粒養心丹,替他療了傷,又使了些陰謀手段助他一舉清除了幽冥殿的餘孽,成為幽冥殿的新主。


    自此軒轅末便成了書逸最得力也最忠心的下屬。一直隱在書逸身側,為其鞍前馬後任勞任怨。而幽冥殿,也漸漸地成了書逸的幽冥殿,無論是謀略還是功法,書逸都足以令幽冥殿的人心悅誠服,是以整個幽冥殿,皆以他馬首是瞻。


    如今見畫心屢次犯險,總是故作害人之態,卻又無防人之心,明裏暗裏樹敵不少,書逸放心不下,本想借著畫心替他收徒,將軒轅末順理成章地安插在畫心身側,以護她周全,卻不想,畫心實在是——“眼光獨到”,挑中的卻是那個百無一用的戲子。


    “罷了,你還是先暗中保護她,以後再尋機會留在她身邊。”書逸微微斂眉。


    “是。”


    軒轅末見書逸未曾怪罪,心中稍稍安穩了些。書逸透過窗子看著街市上一紅一青的身影微微出神。


    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子,竟令他如此掌控不住,又舍棄不得。


    “歌月廳的那兩個女子是什麽來路?”待畫心走出了書逸的視野,書逸才從街市上緩緩收迴目光。


    “迴公子,幽冥殿的諜報信息翻遍,卻查不到任何有關這兩個女子的信息。屬下猜測……”話到了嘴邊,軒轅末又覺得太過匪夷所思,不知要如何說出口。


    書逸不以為意地接過軒轅末的話,“幽冥殿查不到的地方,隻有涼城!”


    “可涼城畢竟隻是傳聞……即便存在,也甚少與外界往來。”軒轅末畢竟隻是凡人,玥城雖盛行修仙,然,這萬年來,並未真的見過誰得道升天的,天仙神佛妖魔鬼怪俱是傳聞,甚少有人見過。


    而類似神話的涼城,因為見過之人都未能活著出來,因此久而久之便也成了傳說,軒轅末會心生疑惑也是情理之中。


    “能傷得到你的,天下本就沒有幾個。而且,最近不是傳聞涼城女王正在追殺青城的刺客麽?”書逸輕輕轉了轉茶盞,故意繞過畫心為軒轅末療傷之事未問,緩聲道,“隻是不知為何,卻追殺到玥城來了。”


    乍然提及他的傷口,軒轅末心頭一緊,書逸沒問,他才又鬆了一口氣。這二人對此事都是心知肚明——畫心有問題。


    然,一個人不敢問,一個人不敢說。


    “這正是屬下疑惑之處。”軒轅末接著書逸的話,不解道,“據曲千觴從黛純兒那得來的情報看,傾君墨已經迴了青城,且從未來過玥城。”


    “這正好說明她醉翁之意並不在酒。”書逸抬著指節吧嗒吧嗒敲著桌簷,背著光,目色深邃,“涼城是什麽地方?有去無迴之地。若那涼城女王真是意在捉拿下毒之兇,那行兇之徒能活著逃出涼城麽?”


    自然是不能!


    莫說是在涼城殺了涼城的寵妃,亙古以來,但凡說去尋涼城的,後來都下落不明了。


    涼城的手段,透著神秘的駭然。


    “公子是說,那青城的傾君墨其實是涼城女王故意放走的?再借著追捕傾君墨的由頭追到了玥城來?可是以她的功法,玥城還不是想來便來,有沒有傾君墨都是無妨的,何故非要造這麽大聲勢弄得人盡皆知呢?”軒轅末越發疑惑,念及鳳歸涼的一身鳳冠華服以及豪擲百萬金,分明是故意彰顯身份。


    “因為她在給玥城裏的某個人傳遞信息,她,涼城女王來了!”書逸眸中閃爍著洞察一切的光亮,他好奇,這涼城女王到底等的是誰呢?目的何在?可有陰謀?


    軒轅末瞧見書逸眼底深藏的智謀無雙不由深深感慨,他家公子那樣運籌帷幄的睿智與江山底定的從容怎麽到了夫人麵前就全沒了呢?


    “歌月廳她定了多久?”書逸挑眉。


    “原本隻訂到今日,方才那個緋衣女子又去續了三日。”


    “貴客臨門,讓午七好生招待著。”書逸將茶盞往雕花檀木桌上一擱,緩緩起身,拂了拂衣袖道,“調派魅冥,三日內盯緊了這二人,三日後將他們所見之人一一匯報於我。”


    “是。”軒轅末領命。


    “還有,今天你那手迴去泡上三個時辰,念在你這次護她有功,就不計較了,如若再有下次,自己斷掌來見。”


    “……”公子在說啥?軒轅末一時怔愣,他的手咋得罪他了?


    待書逸揮手將他胸前畫心包紮的那個大蝴蝶結扯去時,才有些恍然,難道是……夫人替他療傷時摸了一下他的手……


    這這這……公子你還敢不敢再醋一些。


    書逸負手緩緩從後門離了棠舞歌,留下軒轅末一人獨自淩亂……


    軒轅末掌幽冥殿,主暗殺。副殿主曲千觴,主諜報。


    幽冥殿下設魑魅魍魎四大冥主,另有天幹十絕殺及地支十二暗衛。十二暗衛除棠舞歌的午七,其餘十一人皆隨軒轅末隱在書逸身側。


    四大冥主之魅冥,輕功精絕,門下弟子皆善隱,藏於各街各道各行各業,眼線遍布各城各池各門各府,因此欲跟查一人行蹤,不費吹灰之力,且不露絲毫痕跡。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書逸踏著餘暉,錯開畫心和卿九影,悠哉悠哉地迴了無心居。


    如今布好了網,就隻靜等那蟬兒上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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