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湛藍的天空讓人不由感歎,大自然原本就比畫上的美。


    兩行白鷺匯聚箭形,跟隨領飛之鷺悠然翔於青天。


    山澗小溪涓涓,不知源頭,又會流經何處。


    幾間木屋被茂林掩藏,翼角上的蹲獸就像是棲息於枝上的活物,注視著這方天地。


    這裏沒有霧氣,沒有雲海,一切都很清晰透徹,一眼望去,隻有空明澄淨,若是將世間煩惱憂愁帶至此,隻怕會汙染了這裏。


    山外青山。


    雲風現在終於理解當年墨子所言,原來真正的“青山”隱藏在山裏。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乾坤。”雲風心生所念,迴身望去,那顆楓樹仍然靜靜地佇立崖間,時不時有楓葉飄落進來,已遍布腳下。


    身處此間,雲風覺得腳步也輕靈了不少,空氣中彌漫著青草的氣息,那是生命的活力,他解開繩索,循著小道向前走去,心裏從未有過的明鏡。


    “有人嗎?”似乎是怕打擾了這裏的安寧,雲風的聲音不免也跟著輕柔了許多。他可不想讓人以為他是擅自闖入,為了避免誤會,最好能找到一個人先說明情況。


    這裏的一切都很自然,這裏的自然指的一種放任自流的狀態。木屋雖幹淨,卻已經古舊,一隻不知名的鳥兒還在屋簷下築起了巢,幾隻幼雛探出頭來,喳喳地叫著,似乎是在歡迎雲風這個遠道而來的客人。


    “有人麽?我是來參加考試的。”庭前的落葉無人來掃,石凳上有青苔纏繞,除了鳥獸蟲鳴,隻有雲風的聲音在空山深穀飄蕩。


    “奇怪……”雲風心中不解,難道這十年裏東虛書院已經人去樓空、不複存在?可這裏的房屋雖與自然融為一體,但卻並未破敗,理應還有人居住才對。


    “考試?”一個森然的聲音從雲風身後響起。


    雲風嚇了一跳,迴過身來,看到一名老婆婆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的身後,而他卻沒有絲毫察覺。


    不知為何,雲風心裏有些瘮慌,這不止是因為對方突然來到他的身後,主要的還是眼前的這位婆婆給人的感覺很詭異。


    臉上的皺紋很深,嘴唇有些歪,眼眶深陷,如果不注意,似乎還看不到那雙小眼睛。她拄著一根木杖,從袖袍中露出幹癟的手。


    “婆婆你好,請問這裏是東虛書院麽。”雲風並不是一個以貌取人之人,況且能在這裏出現的豈是尋常之輩,他壓下心中驚疑,彬彬有禮地向對方詢問道。


    花婆婆未曾料到世上還有如此巧合之事,前些天她還受元元陳銘幾人之請救了對方,沒想到今日便尋到了這裏。不過事出反常必有妖,要進入山門豈非易事,花婆婆覺得極有可能是陳銘幾人將方法透露給了對方,否則憑他的修為又怎能進入於此。


    不過讓花婆婆感到驚訝的還是,這才幾日未見,眼前的少年傷勢居然已經痊愈,要知道在如此重擊之下保住氣海已是不可思議,就算是擁有比常人更加堅韌身體的天行者,恐怕也未必恢複得如此神速。


    “你剛說你是來考試的?”一個未入聚氣之境的小子,花婆婆自然不會放在心上。然而若是陳銘幾人並未透露書院所在,那麽對方的來路就變得非常可疑。


    “是的。”雲風並不知曉此時站在他身前讓他感覺瘮人的老婆婆,其實就是前些天將他從鬼門關裏拉迴的救命恩人。他此時一心隻想進入東虛書院,見對方並未否認心裏喜悅更勝,連忙掏出那則公告遞給對方道:“圖書管理員的考試。”


    公告上寫的很清楚:通過考試方能錄用。


    字跡,還有印章,是不會有錯的了。花婆婆隻看了一眼,便確認了那的確是先生雲遊時所留。事實上先生雲遊不久後她便收到他的來信,裏麵就含有考試的相關試題。


    那夜,花婆婆隻在曇花縣駐留兩三個時辰,確保雲風脫離生命危險後便返迴了書院,自然無從知曉那個傳說。她怎麽也沒想到,那則先生信中提及的公告便貼在曇花縣中。


    “跟我來。”花婆婆此時已放下了戒心,心中多了一分期待,現在看來少年的確是憑著公告上的提示找到了這裏,而曾有比他修為更高的行者來過青山,卻無人能看破虛實。


    或許,這就是先生高明之處。


    東虛書院,隻為有緣人開啟。


    從後看,老婦的身形更顯佝僂,踏出的每一步看起來極其緩慢,然而卻與雲風越距越遠。


    “請坐。”


    雲風跟隨老婦來到一間四麵通透的竹屋,對方示意他在案台就坐。


    竹香飄逸,順風和暢。


    “你有一個時辰的作答時間。”花婆婆從一處竹架上抽出試題,置於雲風案前,抬起手杖輕輕一觸香柱,一縷青煙便緩緩升起。


    “開始吧。”花婆婆並未在場監考,道完後便拄著手杖緩慢離開。


    雲風將目光集中在試題之上,一共有三,皆是問答。


    其一:


    周朝左相韓卿仍是心胸開闊之人,待人寬厚,不拘小節。右相李越卻因韓卿受皇帝恩寵而心有所嫉。一日,李越借南部災荒之事讓人汙蔑韓卿中飽私囊以致龍顏大怒,將韓卿打入監獄。翌年,皇帝駕崩新帝上位,特赦韓卿官複原職輔佐朝政。


    李越則因當初太子之爭而站位失誤,被新帝放逐邊疆。韓卿官複原職後卻勸說新帝繼續重用李越,稱其在百官中頗有威信而不得缺。新帝采納韓卿諫言,李越得知此事後心中羞愧難當,從此放下芥蒂一心輔佐新帝。


    韓卿以德報怨之舉,何如?


    雲風對這段佳話自然耳熟能詳。後人對韓卿的評價無一不是歌頌稱讚,雲風從心底同樣佩服韓卿大公無私、海納百川的精神。然而若是問雲風是否也能做到這樣報怨以德,那麽答案是否定的,雲風雖然欽佩,但卻並不認同。


    思考片刻之後,雲風落筆了: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別人對你不好,你還要對他好,那麽別人對你好的時候,你又要以什麽樣的方式報答他呢?別人捅了你一刀,你給他一千金幣,別人冒著生命危險救了你,你還是給他一千金幣,那別人是願意捅你一刀還是願意冒著生命危險救你呢?若問我,我不會有那麽大的度量,別人對我好的時候我會記在心裏,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人若犯我,以牙還牙!


    直白得不能再直白的表述,不過這正是雲風為人處世的態度。


    一題做完,題二:


    祖師墨子東遊,見兩小兒辯鬥,問其故。


    一兒曰:“我以日始出時去人近,而日中時遠也。”


    一兒以日初出遠,而日中時近也。


    一兒曰:“日初出大如車蓋,及日中則如盤盂,此不為遠者小而近者大乎?”


    一兒曰:“日初出滄滄涼涼,及其日中如探湯,此不為近者熱而遠者涼乎?”


    請卿予與判決。


    這題讓雲風想到《泯經》裏的一則神話:北海之中,有一孤島,島上生活著一個千丈巨人,卻因海浪滔天,暗流湧動,無人成功登陸過此島,親眼目睹其身。


    一日,海岸火山噴發,人們被迫前往孤島避難,當船隻越來越近時,卻發現巨人的身體越來越小。待人們抵島後才驚訝地發現,原來“巨人”是數十年前遭遇海難的漁夫之子,而他身體和常人無異,隻因海上存在某種獨特氣流才造成視覺差異。


    眼見未必為實,耳聽未必為真——雲風以此點出發,再次落筆。


    香柱燃燒過半,雲風來到題三:


    道家曰:萬物歸一。


    那一歸何處?


    這題很簡潔,一目了然,似乎比前兩道更為容易,但雲風卻眉頭緊皺。


    “一歸何處?”雲風發覺這個問題越是細想,越是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循環往返生生不息,道家所言雲風自然知曉,這與佛家的萬法歸一,法有心起,還由心滅為異曲同工之處。先勿論一歸何處,而從萬物歸一論述。


    萬物,指的便是天地萬物,而何謂一?


    道家祖師《知北遊》曰:大道無所不在,在螻蟻之中,在野草裏,在瓦塊磚頭中,在大小便裏。螻蟻、野草、瓦塊皆為萬物,卻又歸於道中。佛又曰:一念緣起,一念心滅,萬象皆由心生,而心不過虛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這樣說來,一歸於道,一歸於心,一歸於無,一無所歸似乎都能成立,但真正的追根溯源,將一歸於何處具象化,那麽“一”到底歸於何處?


    香柱漸漸探底,雲風已沒有多少時間思考。


    “啾啾……”


    這時一隻鳥兒突然落於案台,雲風隻顧埋頭沉思,並未理睬。


    小鳥似乎對桌上的墨汁很是好奇,一邊望著陌生的少年一邊小心翼翼地渡步靠近。在它眼中,少年無疑很怪,一會眉頭緊鎖,一會撓頭苦思,一會提筆,一會又收了迴去。在少年糾結期間,小鳥已走到硯台,隨後低頭啄食了幾下它一直想嚐試的墨汁,然而卻發現這黑乎乎的東西甚是難吃,連忙甩了甩喙,卻剛巧將墨汁甩到了雲風的答卷上。


    小鳥對此似乎還有些不滿,撲哧一下飛走了。雲風看著答卷,雖被墨跡弄得有些汙亂,但幸好字跡還算清晰,他無奈地笑了笑,收起了筆。


    一陣大風刮過,吹著竹架上的書籍沙沙作響。


    鳥兒逆風而飛,更加輕盈歡快,它穿過樹梢,飛過山澗,低空俯衝,掠過草地。


    一滴餘墨,從鳥喙滴落,打在一顆斑然如魚鱗的鐵樹上,這顆幾乎與青山同生的鐵樹,或許是整個青山最為古老的樹種。


    這一刻,堅硬如鐵的樹幹緩緩地由中心向外舒張,一朵優美的鐵花綻放在青山之中。


    香滅,花婆婆準時而來。


    她沒有查閱試卷,而是直接收起道:“稍等。”


    ……


    ……


    冥昭大陸東部小國。


    一頭白鹿緩行於小道,它全身毛發雪白,身軀修健,鹿角極長,一雙靈氣之眼讓所有異獸皆黯然失色。


    一隻白鶴從空中飛來,落在一柄拂塵之上。


    白鹿上,坐著一位老人。


    老人取過白鶴腳下的小竹筒,然後看到了那張有些髒亂的答卷,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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