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詩曰:


    繁華落幕終難在,舞榭歌台總是空。


    浪花淘盡英雄淚,誰堪千古共長存。


    骸屍白骨宿平等,何須自詡命不凡。


    不如舉殤共煮酒,醉臥雲台逍遙遊。


    臘月十三,天津曉月。


    離春節雖然還有一段時間,不過年味卻已非常濃厚了。繁榮和喜慶包裹著洛陽城的大街小巷,至於洛陽八景之一,最為繁華的市井———天津曉月,自然是更加的熱鬧非凡。


    你若得了空,也不妨去走走。石橋街上,小吃攤前的吆喝聲;張燈結彩,賣春聯、貼紙的雜貨鋪;遠處傳來三三兩兩地爆竹聲;四角亭旁往來不息,車水馬龍的人群……


    這一切都充滿了生機。


    歲月如刀,不見刀鋒,卻可使王朝更替,江山易主。你縱有絕世武功,萬般能耐,也不能抵擋時光飛逝,四季變遷……所以才有了生老病死,英雄白頭,美人遲暮。


    洛陽古橋見證了歲月的印記,風霜雨雪,戰火紛擾,更是為古跡刻下了深深的年輪,任憑怎樣的繁華落盡,悲歡離合,終歸如夢無痕。生活依舊繼續,洛水依然東流。


    正是:天上眾星皆拱北,世間無水不朝東。


    此時福滿客棧的劉掌櫃,仿佛對這一切都沒有什麽興趣。這也不過是因為,他正忙著使喚夥計,招待來訪的客人。


    他是個身材矮小,略微發福的老板,胖胖圓圓的臉上露出了一臉的疲態,一身漿洗發白的藍色長衫,緊裹著臃腫肥碩的身軀,使得他每邁一步都顯得頗為費力。此刻,但見他左手操著一把逍遙扇止不住的扇動,右手拿著一塊四方巾用力抹著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怎奈口中也是連珠價的囉嗦不停,仿佛一刻都不得時閑。


    若要說將起來,福滿客棧的規模並不算小,生意也是相當的不錯。特別是最近總是可以遇到趕路歸鄉的旅人,自然是異常的忙碌。何況時至晌午,正值人倦馬乏、肚中饑渴之際,來這店內打尖的客官真可謂是門庭若市,往來如梭。倒也難怪劉掌櫃如此大張旗鼓地喧囂。


    隻見客棧內亂成了一團,紅花梨的桌凳上幾乎找不到空位;後房廚子的刀勺聲與跑堂的嘶喝聲響成一片;廳內旅客的交談聲與寒暄聲互為一體;門前車馬的轟隆聲與噠噠聲層出不窮。繈褓嬰兒的啼哭聲、孩童嬉笑的玩樂聲;婦女耐心的安慰與責罵聲;男人們喝酒的劃拳聲;還有老人咂嘴弄舌的嘖嘖聲……此起彼伏,沸沸揚揚。真可謂是:座無虛席聲漫天,耳邊呢喃猶不覺。


    雖然屋內飄滿了飯菜的香氣,盡管桌上擺滿了陳年的好酒,但卻很少有客人能提得起胃口,專注的吃喝。甚至連那最愛買醉的酒鬼,此時也不在乎是喝酒還是喝水。因為現在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偷睨客棧內最東邊的角落。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擺著最簡陋,最平常不過的桌椅。但正是在這最簡陋,最平常不過的椅凳上,卻坐著一位絕不平凡,粉妝玉琢、豔若桃李的女子————一位本不該坐在這裏的姑娘。


    隻見烏黑柔順的秀發流雲般滑落在她的肩頭;峨眉淡掃之下,那一雙柔情似水的眼睛,足以讓男人情願為她付出一切;一身裁剪合身的白色清衣,更加搭配了她脫俗的氣質,襯托出本就窈窕而迷人的身段。但更讓人甘心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莫過於——她依然年少而青春。


    正是:


    手如柔荑膚如脂,領如蝤蠐齒瓠犀。


    雙瞳剪水含情目,顧盼顰蹙柳葉眉。


    娉婷旖旎花如靨,霞姿月韻絕塵寰。


    韶華為既隨春去,縹緲疑似畫中仙。


    現在,那女孩兒正恬然地捧著一碗烏雞湯,輕含在朱唇中,細品著湯汁的滑嫩與濃醇。一舉一動中,都伴隨著優雅與皎人,實在是不由得別人不為之傾倒與迷醉。她麵容上的神態,仿佛正置身於一片恬靜的鄉村,而不是吵雜的客棧。恰如天上的仙子下落至塵世,與這些凡夫俗子相伴一般。或許就算是天上的仙子,也沒有她這等的溫存與動人。即便是隻與她有一麵之緣的路人,也會終身難以忘懷她的容顏。


    盡管大廳內人聲鼎沸,但又有多少人是在漫不經心的信口胡聊、滿不在乎的酌酒對飲?其實早以魂飛天外,心中所思所想的盡是與這少女有關呢?且不說那些形如枯槁、心如死寂的耄耋老人,隻消得向她瞧上一眼,便也情不自禁的麵紅耳赤,雙眸放光;也不論那些早已嫁做人婦、不再慕於顏色的裙衩,向那少女投來了多少嫉妒的目光;單說方才那跑堂的雜役卑仆,隻需魂不守舍的向那女孩子望上一望,便隨即沒有留神到腳下的門檻,摔倒在地。


    忽聽得“碰”的一陣關門聲,接著“嘩啦啦”一片響,自樓上的客房中傳出幾聲怪音,眾人不由得抬頭張望。隻見自木梯上緩緩走下一位身高六尺有餘,膀大腰圓的虯髯大漢,緊接著跟來三位金裝玉裹的年輕人。為首的那位著紫衣,腰很細,肩也很寬,身後斜背著一把鍍金邊的寶劍,就連迎風飛舞的劍穗也是紫色的;身旁伴著兩位身著紅衣和綠衣的青年,也都是神采奕奕,儀表堂堂,修長纖細的手指,輕撫著腰畔裝飾地進乎華麗的寶劍,讓行家一看便知道是使劍的江湖人。


    四人徑直走到那張最為幹淨、唯一掛有“尊客預留,閑人免坐”的桌椅前,大喇喇的坐下。還未坐穩,那虯髯客便高聲叫道:“小廝,拿酒來喝,速來,速來!”邊說邊用蒲扇般的大手敲打桌麵,好生不耐煩。又聞其聲若洪鍾,好似他一個人的叫喊,便足以蓋過屋內所有的聲音。


    隻聽一人高聲應道:“來嘍!”便含笑低眉的跑去。但見這人身著淡黃色粗衫,肩膀上搭了塊破布,隻是一雙手稍顯的白嫩了些。說話人正是這小二無疑。


    小二陪笑道:“爺台要喝什麽酒?”虯髭客道:“端來最好的酒。”小二又道:“大爺吃什麽下飯?”虯髭客不耐煩道:“上最好的菜。”小二不禁抓耳撓腮道:“爺台這可難住小的了,小的……”


    隻聽“啪”的一聲響,小二的身子已飛出了丈來遠,跌撞在櫃台旁。一張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上,已多了一個幾乎大過麵頰的手印。


    虯髭漢罵道:“他媽的個混賬,讓你去做便勿要猶豫,說那麽多勞什子廢話又有何用?”


    突然發生了如此變故,原本吵雜的客棧內,少傾間鴉雀無聲。當真是銀針落地亦可聽見聲響。劉掌櫃更是張大了嘴巴,呆若木雞的愣立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唯有虯髯客旁的紅衣人笑道:“張兄何必如此生氣,偏要與這下人過不去幹麽?”綠衣人卻道:“二哥,莫要如此說。若怪也隻能怪那小二沒有眼色,觸犯了張兄。張兄一向不喜別人頂撞於他,冒犯過張兄的人,有哪個好了下場?”


    虯髯客聽他如此奉承,笑的更為開心,喜滋滋地道:“是也,是也。數遍天下,又有誰敢得罪我‘伏虎太歲’張伏虎?”


    張伏虎三字一出口,原本寂靜的大廳內,忽然聽到了幾個帶刀佩劍的江湖客,因詫異愕然而發出的驚唿聲。有人側目而視;有人碎口吐痰;也有人暗自嘟囔咒罵。看來此人還端的不是無名之輩,不過聲名狼藉罷了。


    原來這張伏虎本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後因犯戒被逐出師門,但也算習得了些少林武功。近年來,他憑借著一身外門硬功縱橫於河北,卻不知是何故而重歸洛陽。


    飯菜很快地呈了上來,但好酒好肉依然堵不上四人的嘴巴,幾人依舊再高聲闊論著自己的江湖往事,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也是江湖中的一號人物。


    隻聽張伏虎又道:“唐二少,可否還記得俺在狼牙山擊垮的那群毛賊?”紅衣人道:“我怎麽不記得?那為首的頭頭自稱是什麽‘塞外飛駝’董平,還讓張兄留下買路財,若是不留下錢銀,便要扒下衣服來學女人叫床。”


    “嘿嘿,哈哈。”綠衣人大笑著接道:“最後是怎麽樣來著?那個什麽‘塞外飛駝’董平,連刀都沒拿起來,就被張兄一拳打爛了腦袋,成了個塞外死鳥。哈哈哈……”


    張伏虎說的更為起勁,道:“學女人叫床是萬萬使不得,不過灑家喜歡聽女人叫床。”說罷便向角落————那位身著白衣的少女那裏,目不轉睛的望去。


    綠衣人與張伏虎對視一眼,兩人皆猥瑣怪笑。忽然之間,綠衣人腳底發力,身體在空中一個打轉,便輕飄飄地落在那少女身前,淫笑道:“不知姑娘可有雅興,陪同我等喝杯酒水,成也不成?”


    那女子睥睨他一眼,又冷哼一聲,並不答話,自顧喝著指尖的雞湯,全然不把這人放在眼裏。綠衣人方才便聞到一股淡雅的幽香,沁入脾肺之間,當時心中便已猜出八九分的緣故。但隻因這滿屋的飯菜氣息過於濃厚,使得這少女的體香極淡極微罷了。此刻他身處這女子周邊,目中瞧的是她海棠春睡般的臉龐;鼻中聞的是她處子身上的清香;耳中聽得是她出穀黃鶯似的天籟。當下再也把持不住,跨上一步,伸手便欲摟去。


    如此出人意料之舉,那女孩兒當然無何防備,嬌唿一聲:“啊呦。”花容失色,待要閃避,卻哪裏能夠?一下便被這淫賊抱了個滿懷。那女子自是又驚又惱,欲待掙脫,但又怎能脫得身去?


    隻見那女孩兒玉頰如火,嬌羞不勝,像極了早春中含苞待放的花蕾。此刻更是俏臉一板,寶相莊嚴的叱道:“光天化日之下,豎子竟敢如此放蕩妄為,究竟是哪個先生教底?還不快放開我來!”聲音似銅鈴般清脆婉轉,悅耳動聽。若不是親耳所聞,當真難以相信人間竟還有如此清徵之絕音。


    綠衣人桀桀怪笑:“姑娘幹麽如此嫌棄?爺兒我見你生的俊俏,這才對你好言寬語,先禮後兵。既然青娥如此不識抬舉,那也怪不得哥幾個動粗了。”說著右手又加了把勁,將那少女抱的更緊……嬉笑道:“讓爺兒香一個可好?”


    那女子驚慌凝噎,害怕已極,淚水頃刻間簌簌然而下,即便是梨花帶雨之美也不及她此時之態,當真是我見猶憐。聽她顫聲道:“我……我,小女子與諸位素不相識,你又何必……何必要發難於我?何況你又是誰?”綠衣人見她哀求如此,言有怯意,楚楚動人的模樣不可言語,心下更增三分快感,獸性薄發,便在她耳邊喃喃道:“誰讓娘子竟是個萬中難尋的尤物?你我二人鴛鴦戲水,顛鸞倒鳳無窮樂,從此雙雙永不離,豈不美哉?”


    那少女聽他如此這般地羞辱自己,盛怒自不必言。當下春蔥般的手指合攏,揮掌便向那淫賊臉麵上拍去,但她怎有那分本領?無奈胳膊剛剛抬起,又已被製住。那女子登時嬌唿連連。


    坐上的紅衣人和張伏虎早已笑的前仰後合,齊道:“小娘兒急了眼,哈哈,哈哈。”


    眾人也早已看傻了眼,萬萬想不到這四人竟如此膽大妄為,光天化日之下,人熙攘攘之中,竟公然間調戲良家女子,行如此禽獸之舉。大家都不由得勃然變色。更有幾個佩刀習武的江湖客握緊了拳頭,將牙齒咬得“咯吱”響,但卻遲遲沒有加以阻攔,更無一人拋頭露麵。


    “住手!”但聞一聲怒斥傳來,眾人皆尋聲而望,卻見那小二不知何時已站起身來,渾身顫抖著咬牙道:“大爺……這,這位姑娘也是小店之客,和……和為貴。莫要……勿要……求爺台放過……放過這位姑娘吧。”話未說完,淚水已奪眶而出,以頭搶地不息,委實誠懇。


    大夥見出言勸阻之人竟是這卑微下人,無不瞠目結舌。劉掌櫃更是不敢相信。那幾個江湖客也不由得麵色一紅,灰溜溜地俯下頭去。


    那小二本是個老實人,他也早已習慣了低三下四,想來連他自己都不會料到自己竟有這等的勇氣,在如此情況下說出這番言語。


    ————他也不是不知道,這有可能為他招來的後果。


    難道是因為他也是個年輕人,而年輕人總是喜歡意氣用事?還是因為他也對這位貌美的姑娘心生好感,不忍見她受此欺侮?客棧的大廳內,自然也有不少佩刀習武的江湖人,可他們又為何作壁上觀,卻不出手相救?


    但可又有誰不想英雄救美,一討這姑娘的芳心?可又有誰是他們的敵手?到了緊要關頭,又有多少人願意舍棄自己的安危,去救他人於水火之中?


    ————或許,這便是現實,這便是人之本性。古往今來的俠之大者,豈不隻是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綠衣人轉身怒目道:“就憑你一個打雜的下人,也敢來管爺的事不成?”小二登時惶恐已極,連褲子都濕了一大片,褲縫裏滴答答的淌著水。


    此時那一直默默無言的紫衣人,終於開口道:“想不到滿屋子的人,倒不如你一個小二有骨氣。”語氣中竟有幾分敬意存在。那紅衣人更是倨傲道:“哼哼,爾等還有誰願在此出頭?盡管起身便是,我們兄弟一一將你們算來!”顧盼四周,見眾人立刻低下頭顱,緘默不語,裝出一副並不在意的模樣。或低頭夾菜;或咳嗽不停;或裝模裝樣的大吃大喝,總之是假的非常,大夥都甚為狼狽。紅衣人見此狀況,笑的更為張揚,罵道:“皆是一群酒囊飯袋之徒,竟沒有一點江湖人的尊嚴與血氣!”舉杯一飲而盡,連連搖頭,聲音中充滿了不屑與輕蔑。


    伏在綠衣人胸前的少女苦苦哀求著:“難道……當真……當真沒有人情願出手相助,救……救奴家於危難之中?”說話間已是泣不成聲。


    她等來的隻有歎息。無奈的歎息,眾人的無奈。


    ————但人生豈不本就有太多的無可奈何?


    客棧內此時又陷入了寂靜,但門外的喧鬧聲卻從未停止過半分。或許,這又是一種諷刺,再歡樂的地方,也存在悲傷。


    ————你的悲傷,又有多少人可以理解和體會?


    無巧不巧,便在此時,又有一位賓客自客棧外踏門而入,欲在這福滿客棧中打尖入住。大夥但聞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這聲音在由吵鬧轉為寂靜的過程中,竟能讓人聽得分外清晰。之後,又見一翩翩少年悠然而入。隻見這人的步伐竟頗為虛軟,搖搖欲墜的身子好像酩酊大醉一般;一頭蓬鬆而落拓的長發也不加修飾,隨意垂拂在他愜意清秀的麵容旁,這倒也為此人又增添了幾分倜儻的英姿;一身白衣似雪,簡潔而合身,包裹著他長而纖瘦的身材;不過更引人注目的,該是他腰畔旁的一把奇劍,這把劍上,竟佩戴著一柄不太合劍身的鞘————劍鞘很短,劍身竟有一寸暴露在外麵。


    那少年方才進門,便已看到被綠衣人擁入懷中的少女。心下奇怪,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但見她:


    雲鬢螓首峨眉色,舞蝶斜卷畫眉梢。


    玉肌粉麵含羞澀,燦若桃花分外妖。


    芙蓉伴水嗔責怒,如蘭泣訴淡輕妝。


    顧盼流離頻添擾,風情萬種斷人腸。


    心中自是大為驚訝,思忖道:“天下竟還有如此女子?”不由得看的癡了。驀地一愣,才發覺那少女一雙水汪汪地大眼睛,竟也在望著自己。


    那女孩兒聞聲看人,見又有人入了門來,特地留意了他形容,竟然與眾各別,但見他:


    嶽嶽犖犖卓絕貌,鬱鬱彬彬氣自華。


    灑脫燁燁潦倒步,不羈泛泛簡容裝。


    淡雅從容風飄逸,白衣卿相似儒生。


    鏡花水月迷中劍,花晨月夕似何年?


    也不自主地暗暗心想:“怎的世間還有如此貌美之人?”竟呆呆的發起愣來,一時間已忘了自己仍處險境。


    正是:客棧中遭逢禍事,少年因係是何人?各位看官,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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