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髡捋了捋衣角,納息一吐,靈力如洗,身上纖塵盡褪,最後發梢上一點汙跡也消失不見了。強大的氣靈衝擊卻似對他毫無影響,他的嘴角反而又染上那種令人痛恨的嘲笑。


    “我知道,我知道,”東方髡看著幾步外眉眼之間俱是警惕的妖狐王,“我尊貴的王,您是看到了什麽,如此痛苦。是不是又看見我尊貴的王妃,在月夜下吹奏送魂曲?”


    妖狐目光深處,倏忽下起雪來。


    無為又走迴了那場深冬大雪,看見靈芝在京郊小路上,那一層被白雪覆蓋的泥地上,纖指執玉笛,吹奏一曲“送魂”。他靜靜望著她披著白色絨貂的背影,一排桑歸樹垂低了頭,伸出綴滿白中帶朱砂的桑離花的枝丫,像隨著她的曲子悼念。


    樹下,一對年邁的老夫妻,身體已經冰結成塊,青紫的身軀正在經曆雪葬。他們的頭發已如雪銀白,老爺爺胸前插著半截羽箭,不知是江湖恩怨,還是誤殺;奶奶身上無痕,頭低低倚靠在爺爺肩頭,雙手還凝結在緊握著對方臂膀的姿勢。


    曲聲空靈悠遠,聽不出過多哀傷,更多的是一種超脫之意,流風迴雪,明了曠達。他知道她是在超度亡靈,所以並無打擾。


    一曲畢,無為走到她身旁,“靈芝,你又偷偷出宮了。”


    “宮裏實在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她的雪絨在月光下更加溫柔潔白,她的臉龐在白絨下更加聖潔如玉。“誰知遇上,哎。”她望著那對老夫妻,“他中箭而亡,她就守在旁邊,直到被凍死在雪天裏。”


    “人生如朝露,轉眼便成空,”他蕭條慨歎的語氣忽然有些憤憤,“人生無幾,我卻困在皇位之上諸事煩身,雖與你相隔不遠,奈何宮牆深深禁規重重。帝王之儀又需遵禮,後宮前朝糾結紛雜,我卻不能一心與你,倒不如這對夫婦,可以結伴終老。”


    靈芝輕輕握住了他緊捏的拳頭,“各人有各人的苦,他們的苦,你又怎看得見?人生本無諸多因果可尋,又何必強求,自尋煩惱。”


    他輕輕將靈芝被夜風吹亂的一縷鬢發撫到耳後,站在迎風處替她擋著,“愛妃你一向通透。說的也是,好在我貴為帝王,可以保護你不至受到傷害。”


    她別過頭去,輕輕咳了兩聲。無為趕忙扶住她,半嗔道:“你呀,又非出家人,卻總愛替亡魂超度,也不顧惜自己身子。”他蹲身一下將靈芝背在背上,金絲紫衣衣角沾了些泥地凹坑的雪水。


    靈芝亦半笑半惱,“被宮裏人看見了,我又討不著好去,等會兒在宮牆側門外放我下來。”


    無為哼了一聲,突然嘴角一笑,在雪地猛衝了幾步,還原地大轉了幾個圈,兩人都歡暢大笑起來,“誰敢說什麽,我就命人給他的嘴貼封條,叫他一輩子不準說話。”


    她在他肩上輕輕一拍,“認識你這麽幾年,都從皇子成了皇帝,怎麽還像個孩子這麽淘氣。”


    靈芝的笑聲迴響在腦海,和曲聲一樣越發空靈,模樣卻逐漸模糊,似乎她的雪絨還搔在肩脖處,徒留一點似是而非的暖意。


    “東方髡,你不配提她!”


    無為妖力暴漲,剛張開口,口中就噴出一個巨大的火球,上邊燃燒著熊熊烈焰,烈焰是幽幽紫光,觸之則焚。


    “霸道啊。”東方髡口中讚許,麵容卻是一片輕蔑。他拿出冰魄八卦,兩指一劃,隨手一撥,錚錚聲過,空中出現一麵圓形冰牆,縱高十餘丈。


    哐啷一聲,轟天巨響,巨型的火焰球以幾十頭大象之力撞到冰魄牆上,卻被冰魄牆以反推的同樣力道擋了迴去;不止像石子擊中山丘,而且像活的山丘將石子又投了迴去。


    妖狐不閃不避,火焰劈啪炸裂,瞬間將雪狐身子吞噬。


    一時間隻看見漫天火焰,看不見後麵的情況。


    然後一陣陣刺耳鳴叫傳來,像層層麥浪,越來越響,數千根銀針直刺耳膜,叫人好不心寒,連東方髡都蹙了蹙眉頭,急忙用靈力抵住這層聲浪。


    火光裏驟然竄出來上百隻妖狐,個個和無為一樣高大兇猛,身上覆蓋著紫色紋路,猶如古經記載的荒原裏的饕餮野獸,目露看見獵物的殘忍兇光。


    這樣的一隻妖狐就足以令人肝顫腸斷,何況是百隻大軍,嘶吼而上,肌肉裏奔騰著最原始的渴望:殺!


    東方髡搖搖頭,悲戚長歎:“故交值千金,您就如此招待您的舊友?”


    妖狐王不予理會。


    萬狐裂空錄!


    妖狐們排成密密麻麻的箭陣,衝天躍起,煙塵滾滾,張開血盆大口,向東方髡撲去。


    東方髡幹瘦的太陽穴牽扯了一下眼角,他手勢一變,閉上眼,靈氣逆流,倒衝周身,


    “凝萬物法,洗萬家怨。冰下魂,定!”


    他方圓一丈的空氣都降至冰點以下,所有撲擊到這個範圍內的妖狐都從頭到尾凍住了,那些甩動的九尾都在半空凝固成了各異的形態。後麵的妖狐撲上來,瞬間堵成了一堵猙獰“狐牆”。


    通天冰柱!


    從東方髡冰魄八卦中射出一道靈,靈氣有一藍一白兩條光帶交纏流轉,直直在九天之上炸開,天際閃過一片晶亮的白光,白雲也被凝固,從雲團中飛射下千千萬萬條冰梭,尖頭銳利,冰芒燦爛,所過之處,妖狐化煙。


    地上也有了白雲似的,那些凝固半空的狐像冰裂成霧,縈繞在妖火前經久不散。


    可是妖狐幻影損失了多少,就有多少彌補上去,依舊唿嘯著往前撲,將戰線推近了幾分。


    不幸它們接下來遇上的是東方髡的八卦陣。


    驟息之間,東方髡已在地表畫出一個八卦陣,自己端坐陣中陰陽曲合的線上,而後他兩手一起,那道圓弧從地麵猶如瀑布倒流般結起一道水川。而八卦陣外圍排列的虛線上同樣衍生出高高壘砌的冰牆,形成了一個環形迷宮。


    妖狐們衝到陣中卻尋不見東方髡身影,隻知不停衝去,卻被八卦陣型引導,不停繞圈,消竭而亡。但隨著入陣妖狐數量增多,它們堵住了各個空隙,以至於終於有妖狐闖入了圓心地帶,卻見東方髡被包裹在那水川之中。


    妖狐們齜牙咧嘴,爪子不停刨砸在水川上,獠牙狠狠貫咬。可水川如鏡花水月,它們的利爪向前,水川就分散消退,它們再向前,水川凝結,將它們又撞了迴去。它們噴出烈火,在水川上不痛不癢,毫無作用。焦急的妖狐們圍繞四周,吱吱嘶叫。


    戰局一時陷入僵持。


    妖狐王在外麵觀望,透過它幻影們的眼睛打量著裏麵的情形。


    倏忽,東方髡的聲音透過百隻妖狐的耳朵,傳入無為心扉:


    “先皇,剛剛鄙人的話還沒講完-----您的憤怒不止源於看到她的舊影,還看見了她的故亡。就如同您在東海死前所見!”


    深入肝膽的劇痛蔓延全身,夜夜入夢的那場惜別又衝刷著他的腦海。


    “皇妃這是自娘胎帶來的沉屙舊疾,藥石無醫,陛下......”


    “朕是皇帝,朕定能護住她的,”太醫的領子被提起,“天下,皇帝,我能找到......”他語意淩亂,已經說不出話來。


    她身上蓋著最愛的雪白色絨毯,臉色依舊比白絨純潔,但如今卻是蒼白浸骨。


    忽然,她渙散無力的身子又被劇痛抽了一鞭,身子伏向床沿,咳出大片血花,染紅了她最愛的雪白。


    “對不起,隱瞞你這麽久。我隻是想在最後一刻到來之前,你都是快樂的。”她倚靠在他急慌慌衝過來的身上,抬起已經形銷骨立的手,無力搭在他的心口,“這裏,快樂。”


    他隻覺得和她一樣無力,絕望從他的喉頭溢出,空蕩蕩的聲音響起:“不公平,為什麽你如此良善,卻要害這種絕症。”


    她無奈笑了笑,又是一陣輕咳,“我走後,允許你大醉三日,一日別少,也一日別多。三日之後,皇帝,你要做迴皇帝,讓萬家升平。別忘了,我這一生送過多少黎民百姓的魂,不願看到這天下再添冤魂。”


    你替他們送魂,誰又來替你送魂!無為內心嘶喊著,但他隻是握緊了她的手,喃喃道:“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靈芝猶疑地看了看他,他陰雲密布的麵容上像是隨時要下起雨來。她知曉他話中之意,唿吸起伏,一陣急促,“命理天定,綱常有數,你切不可為了......”


    他卻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振身而起,“對了,對了!花甲續命,我可以用花甲續命之術!”然後他才覺失態,懊惱又心虛地看了看靈芝。不待靈芝發問,他就俯身在她額頭一吻,“沒事的,你等我。”而後匆匆步出。


    花甲續命,帝王禁術,由百年前曾經一個原本為巫女的妃子帶入宮中,本是為防王者有恙,所以將禁術留下,隻傳給繼承者;以高強氣靈駕馭,一人隻能用一次。施術者將自己剩餘壽命折半過渡給受術者,自己壽命按照甲子六十年扣除折半的年份,就是施術者施術完畢後的剩餘壽命。


    也就是說,施術者剩餘壽命越長,受術者得命越長,施術者施術完畢後壽命越短。


    在無為轉過身的那刻,靈芝呆呆仰望著床幃,落下一滴眼淚。


    “聖上,古籍找到了。”


    “好,傳令下去,封翊雪宮!”


    可是當無為進入翊雪宮內殿,過清河,下石階,卻聽見宮女們一片哭喊,還有哭聲中斷斷續續的曲聲:送魂曲。


    今唯今兮長,送魂歸故鄉;君兮君無還,塵散兩相忘。


    “陛下,娘娘將自己鎖在閣樓上,不停吹奏,我們都進不去!”


    曲聲斷,音容絕。


    無為一掌震碎門窗而入,他看去,殘笛落地,一縷月光照在倒在玉笛邊的容顏上。


    他死人般立在原地,不敢去想她是自盡;不敢去探究她或許與巫女一族有關,而自己透露出花甲之術,反而逼死了她。


    他的心,也一起死了。


    東方髡眼見無為方寸大亂,氣脈不穩,周圍妖狐之力開始散亂,甚至出現了一隻狐身兩個頭的奇景,他滿意的眼裏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快感,爾後將兩手貼在了水川之上。


    與此同時,北邊傳來一聲嘶鳴,遠望去,一隻冰鳳的影子從空中跌下,如落葉凋零。


    “嘖嘖,”東方髡搖了搖頭,“這馭冰術真是差勁,不如由我來示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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