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晨間,金陵城皇宮外。


    一輛普通的馬車晃晃悠悠地從宮門中駛了出來,駛入熱鬧的城中。駕車的車夫似乎是個練家子,全身肌肉線條十分明顯,長得人高馬大,揮舞著手中的馬鞭。道路兩旁的行人見了這馬車,都下意識地紛紛讓開,眼睛都不敢多看一眼。


    這輛馬車上,掛著一個燈籠,燈籠上寫著一個“李”字。


    金陵城中姓李的人很多,姓李的官員也不少,但能讓所有人都感到害怕的,唯有此李。


    突然,從熱鬧的大街上傳來破空之聲,隻一個瞬間,便聽見駕車的車夫發出一聲悶哼,一支短小的弩箭不知何時釘在了他的肩上。車夫繃起臉,伸手握住那弩箭,用力往外一拔,硬生生拔了出來。


    但還沒等他抬頭去看是誰射的箭,忽然之間便從四周的商鋪、酒樓之中衝出一大批蒙麵人,這些蒙麵人皆作江湖人打扮,手中兵器各式各樣,但目標都是同一個——這輛馬車。


    那車夫大喝一聲“賊子敢爾!”,麵對四麵八方撲來的蒙麵人,他猛地在腰間一抽,抽出一條軟劍,毫不退縮地迎了上去,立即與這群江湖人鬥作一團,這群江湖人的武功並不特別高強,幾個圍攻一個車夫,竟然打了老半天,也沒能打下來。


    但也不得不說,這個車夫的功夫十分高明,看上去五大三粗的人,使起軟劍卻格外地輕鬆靈活,軟劍在一眾敵人之中來迴抽彈,招式出奇製勝,不一會兒便在眾江湖人身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竟是以一打多還占了上風。


    “死!”這車夫怒吼一聲,內力注入軟劍,這軟劍發出“錚”地一聲,竟瞬間變得筆直堅硬,車夫麵前的兩個江湖人來不及反應,被他突然劈來的一劍劃出喉間,鮮血噴濺,倒在了地上。


    然而其餘幾個人卻絲毫不受影響,同伴被殺,他們仿佛沒有看到一般,仍然拚命地在纏鬥。隻不過,他們的目標並不是車夫,而是那輛馬車,隻是車夫武功太強,一直攔著他們,一柄軟劍極其難纏,才讓他們不得不與車夫交手。


    突然,被這些刺客嚇得四散奔逃的人群之中,猛地探出幾支劍來,從圍著車夫的江湖人身間空隙中遞出,直刺向這車夫的身軀。車夫一驚,雙腿發力,身形原地拔起數尺之高,使那幾劍刺空。下一個瞬間,從周圍人群中又躍出五名刺客,踩著之前那些江湖人的肩膀,朝空中的車夫撲來。


    這幾個刺客的身法、劍術顯然要強上許多,就這麽一圍,車夫立刻感覺到了強大的壓力。他在空中打起了旋,軟劍護在身周,刹那間便與這五名刺客交手十數次。但這一次,身上多出數道血痕的不再是這些刺客,而是這名車夫。


    當他們幾人落到地上時,車夫膝彎處的一道傷已經讓他站立不穩,半跪到了地上。幾個刺客眼神交流了一下,其中一人舉起手中劍,便要劈下去。


    就在這時,幾道狂風席卷起來,外圍的幾名烏合江湖人士瞬間便飆血倒地,隻見三名魚龍衛出現在馬車周圍,手中霄漢刀如閃電雷霆一般在空中劃過,殺死那幾個江湖人之後,又撲向了場中那五名刺客。


    刺客想殺車夫,卻來不及下手,這三名魚龍衛來得太快,他們不得不迴防。很快,車夫加三名魚龍衛便與這五名刺客鬥成了一團,四對五,這九人武功似乎不相上下,打得難解難分。


    “不行!拖得太久了!”其中一名刺客焦急地喊道:“大師兄,別等了!”聽聲音,這刺客竟然很是年輕。


    “我是在幫你們清理周圍的魚龍衛!”這時,不遠處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轉眼間,聲到人到,又一個蒙麵人從街道盡頭走來,他手中提著一柄劍,劍上滿是鮮血,不斷滴落在地。這人應是一個二十來歲模樣的年輕男子,眼神十分清澈,卻又堅定無比。他快步來到眾人纏鬥的地方,提劍揮出。


    嚓地一聲,劍在空中拉出一道熾烈的白光,劍狠狠砍中了一個魚龍衛的身體,那名魚龍衛連抵擋的動作都來不及做,這一劍便已經出完了,這一劍直接將這名魚龍衛攔腰砍成兩截。下一瞬間,年輕男子再出劍。


    又是嚓的一聲,又是熾烈的白光,這一次是那名車夫。車夫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年輕男子,也發現他盯上了自己,但車夫隻來得及做出一半的閃避動作,這一劍已經從他的左肩處劈到了地上,刹時間血光飛濺,一條臂膀橫空飛起,又重重落到了地上。


    “啊啊啊!”伴隨著車夫的慘叫聲,劍光一起再起,很快,這名年輕人便連出數劍,將現場的魚龍衛與車夫紛紛斬死。他的眼睛似乎是笑了笑,隨後轉向那馬車,說道:“李老賊,你的走狗都死完了,還不出來受死?”


    幾個唿吸的沉默後,馬車車廂中傳出一個蒼勁的聲音道:“遊風劍法,你是冷千秋的徒弟?你來殺老夫,你的師父不知道吧?”


    年輕蒙麵男子眼中閃過一絲怒意,他大喝一聲:“李老賊,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了!”話音一落,整個人朝馬車撲了過去,手中的劍狠狠一揮,白色劍光綻開,一時間木頭炸裂聲大作,這年輕男子竟要以一柄長劍,硬生生將馬車給劈爛!


    但隻不過一個唿吸的時間,這年輕男子前欺的身形便止住了,他的劍停在了空中,馬車也隻劈開了一半,隻見那被他恐怖劍光劈了一半的車廂中,露出一隻枯瘦的手,手上探出三根手指,輕而易舉地捏住了年輕男子手中的劍。


    年輕男子眼中露出狠色,他用力將劍往前遞去,但那隻手卻仿若千年老槐,絲毫不為所動,頓時劍身被推得彎曲起來,弓成一座小橋。年輕男子見推劍不進,冷哼一聲,持劍的右手猛地一抽,卻是從劍柄中抽出一把匕首,身形再進,大喊道:“李驚蟄,你死了!”


    馬車裏的李驚蟄嗬嗬笑道:“這種把戲,老夫早就玩膩了。”隨著他話音起落,那隻被他捏在手中的劍猛然炸開,炸成無數細碎的碎片,這些鋒銳的劍片四散綻射,那年輕男子身形撲到一半,便迎麵被這些劍片逼退,隻得勉力以手中匕首抵擋,但這些炸開的碎片力道卻出乎意料地大,直將這年輕男子轟退了數丈之遠,口中不自主地吐出一口濁血,半跪到了地上。


    隨後,李驚蟄慢慢站起身,從已經爛了一半的馬車中走了出來。


    這是一個花甲之年的老人,一頭花白的頭發,他的臉上、脖子上都布滿了皺紋,皮膚枯黃無光。但是李驚蟄的氣勢、氣度卻非凡人,他隨意地站在那裏,一身繡金的魚龍服,白色的胡須垂到胸口,臉龐清瘦有神,雙眼不大、微微突出,顯得有些怪異,眼神極其淡漠,仿佛對世間的一切都不感興趣,但嘴角卻掛著戲謔的笑容。


    隻見李驚蟄抬起右手,指間還捏著幾片劍的碎片。他掃了一眼馬車周圍那些刺客,搖頭歎道:“這種廢物,也配來刺殺我?”言罷,輕輕揮了揮手,將那些碎片揮了出去。


    “哢嚓!”


    突出其來的驚雷一般的聲音,將眾人驚得倒退了一步,隨後,幾名刺客才發現,他們的喉嚨口插著那劍的碎片。原來,方才那雷聲,竟是李驚蟄揮手散鐵之間發出的聲音,不知他使的是哪種內力,氣道與空氣摩擦,竟能發出如此懾人的聲響?


    年輕男子瞪著李驚蟄,想要站起來,但隨後李驚蟄淡淡地將目光掃來,便立即讓這年輕男子渾身一緊,血液都仿佛要凝固一般,根本無法動彈。李驚蟄笑道:“我知道你,你叫吳樺。你的劍法,有了冷千秋兩分的本事,但劍意還差了太多。未來,你也許會是一個有意思的人。今天,我不殺你,祝你好運。”


    名叫吳樺的年輕人蒙著的麵龐下,傳來牙齒“咯咯”的聲音,也不知是因為抵抗李驚蟄驚人的威壓而顫抖,還是因為憤怒或害怕。終於,當李驚蟄轉過身離開後,吳樺頓時整個人一鬆,半癱到了地上,出了一身的漿汗。他望著李驚蟄飄然遠去的背影,拳頭越捏越緊,直到指甲將掌心都掐出了血。


    離開了刺殺現場的李驚蟄咳了兩聲,像是普通老人一般,將雙手負在背後,悠悠然地在大街上散著步。周圍的百姓見了他,都像是見了魔鬼一般,但此時的李驚蟄並不坐在馬車之中,若是當著他的麵逃走,又像是做了什麽壞事似的,所以街上這些人隻敢悄悄地低頭做自己的事,不時掃一眼李驚蟄,假裝沒事發生的樣子。


    但李驚蟄卻並不在意。他走得很慢,似乎很享受金陵城中熱鬧的街道,不時看一看路邊攤子上的小貨物,還伸手扶起因為打鬧而摔跤了的孩童,對於孩童嚇得臉色煞白的長輩,卻仿佛視若不見。在李驚蟄遭遇刺殺之後,很快就來了一隊魚龍衛,但他們見到自己的指揮使大人在散步,便也不敢再靠近,隻遠遠地跟著。


    李驚蟄就這樣散著步、逛著街,一路來到自己家中。李府的房子並不大,但卻守衛森嚴,四周站滿了樣貌威嚴、身材高大的護院,見李驚蟄到來,他們一聲不吭地將門打開,讓李驚蟄走了進去。


    迴家之後,李驚蟄換了衣服,來到院中石桌前坐下,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他端起桌上早已經備好的熱茶抿了一口,自言自語道:“人啊,造孽太多,就會像老夫這樣,孤寡一生。放過那個吳樺,算不算救人一命?唉,不好說、不好說……”他放下手中的茶杯,陷入了漫長的思考。


    一個時辰過去、兩個時辰過去,李驚蟄就這樣默默地坐在院中望著牆頭搖晃的小草看了一個上午。桌上的茶水涼了,又被下人換成熱茶,然後再漸漸變涼,而李驚蟄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著。至於李家那些下人,卻像是司空見慣了,沒覺得有什麽奇怪。


    慢慢地,日頭走到了當空,即便是在涼爽的秋天,日光下也冒出一絲燥意。李驚蟄這才開口問道:“午飯做好了麽?”


    伺立在不遠處的下人應道:“迴老爺的話,再一刻鍾就好了。”


    李驚蟄點點頭,自言自語道:“一日之計在於晨,上午的時間啊,就應該好好地思考、好好地反省,把事情都想清楚了、想明白了,做事就不會錯。小雁啊……”他喚了一聲下人道,“天龍和阿昊,他們來了嗎?”


    那下人答道:“迴老爺的話,龍爺和昊爺已經到了,在廳裏說話。”


    “喊他們到飯廳吧,我也過去了。”李驚蟄站起來,撫著長須,慢悠悠地往飯廳走去,那下人跟在他身邊,並沒有伸手攙扶,因為李驚蟄雖自稱老夫,卻並不喜歡別人把他當作老人來看,尤其討厭別人攙扶他。


    飯廳中,飯菜已經開始上桌,兩個身著便衣的老人坐在桌邊、談笑風生。這兩位老人皆有五十多歲的年紀,但看上去精神奕奕,雖然二人體型都較為顯胖,可舉手投足間亦有強大的威嚴,顯然都是常年身居高位之人。


    這時,李驚蟄也走了進來,兩個老人連忙站起身,齊聲道:“呂天龍見過指揮使大人!”“李元昊見過指揮使大人!”


    “坐、坐。”李驚蟄的手在空中虛按了幾下,說道:“在家裏頭,你們不是南北鎮撫使,我也不是指揮使,咱們就是多年的師兄弟。天龍、阿昊,喊我師兄便可以了。”


    “嗬嗬,師兄,咱這是有公務要匯報,匯報完之後,再聊閑事。”更胖一些的老人李元昊笑眯眯地說道:“就在今天上午,有傳言道被寧良盜走的東西其實就藏在金陵城中,一個寧良的手下或許是擔心消息泄露,偷偷到一個隱秘之處轉移此物,卻被我們魚龍衛盯上,那人殺了一個小隊,溜之大吉了,現在城內巡邏的總旗正派人去搜索。”


    “哦?”聽到寧良的名字,李驚蟄皺了一下眉頭。他也在桌前坐下,說道:“以寧良的本事,將東西藏在京城,是有這種可能的。他將東西藏在哪了?”


    另一個老人呂天龍答道:“城北的一處普通民宅之中,今日前去轉移物品的是一個大漢,行跡相當可疑,引起了底下孩兒們的注意,但此人武功極高,且一見到魚龍衛上手便殺,殺了一整隊的人。事後底下人調整那民宅,發現其中有暗門、有暗室,我們懷疑,事情可能是真的。”


    “嗯。”李驚蟄點點頭:“聽洪藥師他們迴報,湘南那裏,冷千秋亦有參與,今日一早老夫也遇到冷千秋的徒弟帶隊狙殺,或本就是想要拖住老夫。他們兩方勢力,有聯手之嫌……”


    “師兄,為什麽不把冷家莊一鍋端了?”呂天龍不解地問道:“他們給咱們造成的麻煩,太多了。”


    “嗬嗬,老呂,你不管外麵的事情,不太明白這事。”李驚蟄未開口,那李元昊先說道:“冷千秋的身後,可能隱藏著更大的秘密,師兄與我,想要把它挖出來。”


    “那你們折騰,我不管這事。”呂天龍無奈地揮揮手道:“我隻管盯著百官,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有你們就行了。”


    “不說了,吃飯、吃飯。”李驚蟄指著一桌子的飯菜說道:“吃完飯,再聊這些事情。”


    三位老人食而不言,一言不發地開始吃飯。三人雖然都上了年紀,但或許是因為練武的關係,他們的飯量極大,吃得也快,一桌子大魚大肉隻一會兒功夫便成為堆在桌邊的碎骨頭。而李驚蟄雖然身形消瘦,無法和兩個胖子比,但吃得卻最快最多,根本就是狼吞虎咽,與他此前清淡高寡的模樣完全不同。


    一頓飯吃下來,三人吃得滿頭大汗、酣暢淋漓,飯後三位老人都舒暢地出了一口氣,滿意地拍了拍肚子。


    知道自家老爺吃飯時不喜歡被打擾的下人這時候才走上前來,恭敬地說道:“老爺,方才有一個年輕人在外頭叫門,說……他是來領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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