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八章獨得神秀


    司儀唿喊:“有請姑蘇佳人、嫣微居的濯青姑娘壓軸登台——”


    話音一起,慕容一怔:姑蘇不是退出花會了麽,為何又壓軸登場?況且濯青嘔吐不止,如何登台?


    眾人等了一晚,就是在等壓軸登台這位,因為能壓軸登台的,絕不簡單,況且還是來自“人間天堂”的姑蘇。


    兩名婢女走上花台,緩緩拉起一方丈餘高的薄紗屏風,將花台一分為二,分為前台和後台,然後又有兩名婢女抬來一方矮桌置於後台,又有一名婢女捧來一張小竹席,鋪在桌後。小竹席很素樸,但邊緣有一圈精巧纖美的針繡,相當精致。


    婢女布置好一切,乃退下花台。然後一個窈窕身影從帳幕轉出,微移纖步,踏上花台,那一步一印之間如弱柳扶風,自有一段婉轉風流之韻,單這幾步纖微步姿已價值千金。


    她盈盈立於薄紗之後,身穿一身素淡清羅裳,頭結輕纓步搖髻,腳著秀花棉鞋。因薄紗遮隔,看不清容顏,但依稀可見,螓首蛾眉,素手纖纖,雙肩如削,腰如約素,芳容玉貌,窈窕清幽。


    她身姿已經夠美的了,現在這薄紗一隔,更有一種“紆餘委曲,若不可測”之美,仿若“水中月,鏡中花”,那種朦朧蘊藉更使人生出無限遐想。


    眾人定了眼,恨不得把眼珠挖下來伸入薄紗,卻又如何舍得破壞如此清妙韻致?


    楚楓、慕容愕住了,雖然隔著一層薄紗,兩人仍然一眼認出,她根本不是濯青,而是蘇清微。


    紋兒、柳葉也認出來了,“啊”的失聲驚唿!


    慕容低聲對柳葉道:“即刻叫花夫人來!”


    很快,花夫人急步而至,剛要躬身,慕容低聲喝問:“蘇姑娘為何會在台上,怎麽迴事?”


    花夫人一驚:“這不是少主的主意麽?”


    “我?”


    “蘇姑娘忽至嫣微之舟,說少主默許她代替濯青參選花魁。難道……”


    慕容明白了,示意花夫人退去。


    紋兒急了,道:“少主,小姐她……”


    慕容道:“放心,我自有主張。”


    台上,蘇清微向眾人微微欠身,道:“小女子濯青,既無西子之貌,亦無飛燕之姿,有幸壓軸登臨,深感羞顏。”說完又微微欠了欠身。


    眾人一聽這聲音,鶯然清婉,若涓涓細流,再看言辭舉止,落落大方,分明有大家風範,而且自然流露,絕非修習所得,這對於青樓女子實屬罕見。


    二王子夷矯就坐在趙衝旁邊,瞄著蘇清微身影,總覺似曾見過,再一聽聲音,登時認出:“是她?”


    蘇清微繼續道:“濯青本欲為諸君獻舞一曲,然公孫劍舞在前,濯青亦不敢獻醜,恰巧濯青近日習得一手針繡,若諸君不嫌,濯青且刺繡一幅素絹,以應秦淮之景。”


    眾人一聽,大感驚詫,曆來花會佳人要麽獻歌要麽獻舞,偶爾也有書畫的,但從未有表演針繡的,頓感新奇。


    蘇清微退身至矮桌後,盤腿坐在小竹席處。矮桌已經鋪好一方長絹,旁邊放著五色花線及繡針。原來這矮桌乃是一方繡架。蘇清微纖指撚起,第一個動作便是劈線。


    所謂“劈線”,就是將一根花線劈分成二根、四根,八根……分得越多,絲線越細,針繡亦越細膩。一般繡工能將花線劈分為八,高超者可劈十六,真正的刺繡大家可劈三十二。


    隻見蘇清微撚起一根花線,拇指和食指撚住線頭,另一隻手撚線往外一勒,然後纖纖小指望繡線一挑,精妙無比,繡線即被一分為二,再撚線一勒,小指連挑兩下,二分為四……如此這般,蘇清微竟將花線劈成六十四根絲線,且每根絲線均勻如一,單是這小指“劈線”之動作已讓人歎為觀止。


    劈線完畢,蘇清微右手撚針,左手引線,輕輕穿過針孔,這一下引線穿針又是韻味無窮。接下來便是落針刺繡,反反複複的起針和落針,很簡單的動作,卻藏著細致入微的變化,或直或纏,或接或切,或勾或引,或紮或刻,優雅而纖妙的穿引,仿佛一針一線都被賦予了靈韻。


    眾人屏住唿吸,看得如癡如醉,如臨妙境。很難想像,如此簡單的動作會有如此精微的變化,會有如此動人的韻致。如果說公孫大娘獨得劍舞之神韻,那麽蘇清微可謂獨得落針之神秀。


    未知多久,蘇清微停住了落針,但眾人仍然沉浸在那一穿一引的美妙之中,神思難離。


    蘇清微輕啟皓齒:“濯青拙針絹繡,請諸君過目。”


    便有兩名婢女步上,卷起長絹,轉至前台,向眾人徐徐展開,原來是一幅秦淮煙波圖:


    清晨,長夜將盡,天蒙蒙未亮,恬靜的秦淮河麵格外清幽,江麵彌漫著一層淡淡的霧氣,霧氣很清,猶如給江麵披著一層輕紗,在霧氣的掩映下,江麵上的拱橋和兩岸的亭台、船舫仿似浮在半空,宛若空中樓閣,有如仙境。


    靜謐清幽的江麵隻有兩葉小舟,一男一女盤坐在小舟前端,看不到相貌,隻看到背影。男的身背寶劍,頭束紫巾,豐神俊逸;女的身披素衣,腰係青絲,窈窕清幽。兩葉小舟並排而行,正緩緩漂入煙波之中,如歸仙境。


    眾人看著這幅秦淮煙波圖,神思亦隨著兩葉小舟悠悠飄入渺渺之中,如臨仙境,那美妙意象不可言喻。


    司儀見眾人入了迷,連忙執錘一敲,提醒道:“各位請舉牌求聘!”沒人作聲,司儀又喊:“請舉牌!”連喊三聲,卻一片寂靜,竟無人舉牌。


    並非眾人不想舉牌,而是不敢舉牌,單是一幅秦淮煙波圖已經難以估價,更何況刺繡之人。


    終於有人小聲道:“我有一塊螭紋古玉壁,乃傳家之寶,未知……可否求聘?”說著取出一塊古玉,淺黃剔透,兩條蟠螭交纏其上,還有一對仙鶴立於其中。


    盲老先生接過玉壁,仔細摸了摸,讚道:“好雕工!兩條蟠螭交纏盤扭,曲盡變化,更有仙鶴臨飛,靈韻內藏,當出自先秦。不過這並非玉壁,而是玉板。玉壁流傳甚多,玉板傳世極小,彌足珍貴。可值二十萬金!”


    眾人咋舌,卻又有人站起:“我有一塊雙虎玉首璜,也是傳家之寶,可否求聘?”話音未落,又有人站起:“我亦有一枚虺龍玉衝牙,九代相傳,可否求聘?”又有人站起……


    一時之間,什麽“弦紋環”、“獸紋圭”、“雲紋燈”、“玉雲珌”等等稀世珍紛紛現出,盲老先生不疾不徐,一一品鑒,其中一枚“玉夔鳳紋樽”更是估值五十萬金,已無出其右。


    司儀乃執起小錘,道:“杜公子以五十萬金求聘,鍾響三下即成聘!”乃一敲,“當”第一聲鍾響。


    紋兒急向慕容道:“少主快救小姐……”


    慕容轉向楚楓,道:“楚兄,你舉牌求聘,隻管出價,無論如何不能讓蘇姑娘被人聘走!”


    楚楓一怔,問:“你為何不親自舉牌?”


    慕容道:“我不能破壞規矩!”原來花會規定,所有參選花魁的主家均不允許舉牌,以免有人刻意哄抬聘金,引起不滿。


    花別人的錢做自己的事誰不願意?楚楓難得擺闊一迴,連忙執起木牌,正要舉起,猛見盤飛鳳瞪著一對鳳目,仿似要吃人一般。


    楚楓不敢舉了。


    慕容催促道:“楚兄快舉牌!”


    楚楓剛動,盤飛鳳喝道:“你敢舉牌,我把你的頭擰下來!”


    慕容忙道:“飛將軍,這事……”


    盤飛鳳一瞪鳳目:“我不管!我就不許他舉牌,要舉你自己舉!”


    慕容一時無措。這時,“當!”第二聲鍾響。紋兒急得眼淚直落,幾乎哭喊出聲。


    楚楓轉頭見宋子都在旁邊,心念一轉,忙道:“宋兄快舉牌!”


    宋子都道:“我為何舉牌?”


    “她是蘇姑娘!”


    “我知道!”


    “你不求聘?”


    宋子都勃然作色:“荒謬!我宋子都堂堂武當弟子,名門大派,怎會求聘花魁!”


    楚楓急道:“此一時,彼一時。你也知道蘇姑娘乃姑蘇刺繡大家,出身清白,絕非青樓女子!”


    宋子都斷然迴道:“我不能有辱師門!”


    “這怎算有辱師門?這是英雄救美!你忍心看著蘇姑娘落入那些混蛋之手?”


    宋子都一拂衣袖:“不行!武當清譽不能毀於我手!”


    “哇!想不到你還真死板!蘇姑娘也是因你至此!”


    “我?”宋子都一怔。


    楚楓道:“你忘記了?燈會當晚臨別之時,她贈你花燈,你一口迴絕,蘇姑娘傷心不已,才參選花魁。此皆因你而起。”


    宋子都狐疑,目光投向那幅秦淮煙波圖,忽見並舟而坐的兩個人影的頭頂上懸著一盞花燈,散著微微燈光,照亮著前方江麵。


    司儀已舉起小錘,要敲第三下。


    楚楓也不管了,一手將木牌塞入宋子都手中,執住宋子都手臂往上一舉:“一百萬金!”


    哇,這話音一起,眾人瞠目結舌,目光“唰”的一齊投向宋子都,楚楓已鬆開手,轉頭向慕容笑了笑,還得意的眨了眨眼。慕容幾乎一口鮮血噴出:我讓你隻管出價也不用如此大手筆吧,真當我姑蘇是金銀堆砌。


    宋子都舉著木牌,皺了皺眉,也沒有放下,算是默認了。


    眾人又驚又詫,誰也想不到舉牌叫價的竟然是宋子都。武當弟子求聘花魁,這必然轟動武林。


    那司儀聽得一百萬金,也驚得發抖,正要落槌。“且慢!”一人悠悠站起,身穿璋紋袍,腰束鎏金帶,正是二王子夷矯!


    司儀不認識夷矯,因見木牌寫著“二公子”,乃道:“宋公子以一百萬金求聘,二公子……”


    夷矯不屑道:“本公子出門從來不帶金銀,卻有一隻杯子,未知價值幾何?”說完取出一隻青銅酒杯。


    這隻青銅酒杯,杯體以九龍雕飾,一龍頭部伸至杯底,尾部伸出杯口彎曲成杯耳,另外八龍蜿蜒遊伏,龍頭伸入杯口,如喝酒狀,尾端彎入杯底,一看而知稀世珍寶。


    “九龍杯!”有人失聲驚唿。


    趙王爺麵色微變,目光一掃趙衝,趙衝亦大驚失色,但夷矯已將九龍杯交至盲老先生手中。


    盲老先生雙手發顫,撫了又撫,品鑒數番,竟不能釋手。


    有人道:“老先生,九龍杯贗品甚多,這隻會不會……”


    盲老先生一瞪白眼:“目不識珠!這杯古樸蒼然,敲之清脆悠長,造藝更是巧奪天工,且龍氣蘊藏,絕非贗品所能!”


    夷矯問:“價值幾何?”


    盲老先生喟然歎道:“價值連城!”


    夷矯哈哈大笑,向司儀瞄了瞄。


    司儀連忙執起小錘,道:“二公子以價值連城之九龍壁求聘——”


    尚未落槌,夷矯已迫不及待跳上花台,正要掀開薄紗,宋子都目光一閃,忽淩空而起,腳尖一點,一招步登太虛,飄然落於花台,伸手一扣夷矯手腕:“慢!”


    “你……你想怎樣?”夷矯抽迴手,宋子都一鬆,夷矯“噔噔噔”連退幾步,幾乎摔落花台,


    夷矯怒喝:“大膽,你敢對本公子無禮?”


    宋子都亦不望他,目光落向薄紗之後、蘇清微盤坐在小竹席上的身影。


    夷矯喝道:“你想求聘?我有價值連城之九龍壁,你有什麽?可別說你也有一把不可估價的破劍!”


    宋子都仍然望著蘇清微身影,道:“聞‘詩畫一體,交融相成’。姑娘之秦淮煙波圖獨得神秀,可惜未有題詩,我欲賦詩一首,未知可否?”


    夷矯哂笑道:“題詩?你這等隻曉得舞刀弄劍的武夫也會題詩?別玷汙了姑娘的繡絹!”


    薄紗後卻傳來蘇清微的聲音:“公子請落筆。”


    很快,筆墨備好,兩名婢女再次展開煙波圖。宋子都執筆蘸墨,望長絹右下角一揮而就,詩曰:


    “長夜之漂離兮,


    “幽然而遇;


    “並舟之共渡兮,


    “懸燈為引。


    “雲霧之繚繞兮,


    “與子同行;


    “煙波之出沒兮,


    “與子同歸。”


    宋子都擱筆。詩句淡然未經斧鑿,然筆跡、字句、落處無不與煙波圖情景交融,渾如一體,這詩一題,意境盡出。


    夷矯尖聲念了一遍,嗤笑道:“什麽破詩,不知所謂!”因轉向盲老先生,唿道:“你說這破詩值幾個錢?”


    盲老先生捋起胡子,道:“老夫隻善於品鑒珍寶,拙於詩詞。這首詩價值幾何,還得由濯青姑娘親自品評!”


    眾人一下將目光投向盤坐在薄紗後的蘇清微,好一會,婉轉傳出兩個字:“無價!”


    話音一起,舉眾嘩然。


    夷矯幾乎不相信自己耳朵,愕然道:“無……無價?什麽意思?我九龍杯價值連城……”


    盲老先生打斷道:“價值連城,尚且有價。無價者,無價也!”


    花夫人急向司儀使眼色,司儀連忙執錘一落:“武當宋公子以無價之詩求聘,聘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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