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消永晝


    在一旁備茶的譚芊萩聞得咕咕茶桶裏輕輕騰起的陣陣茶息,不禁動容言道:“消永晝!”。


    弟子此驚唿一出,這邊,青雲老人徐徐睜開了雙眼,久久地望著眼前,卻像是盯著一片虛空……


    是的,譚芊萩說的沒錯。大堰河茶藝鼻祖水芃有言:“萬卷古今消永晝,一窗昏曉送流年。太平民樂無愁歎,衰老形枯少睡眠。喚得村尾跛童子,煎茶掃地亦隨緣。”


    千年了,正是源自對祖訓的遵照,大堰河村一直保存著古樸的民風,路不拾遺,家不閉戶,敬老愛幼,勞作除掃……


    然而,芃老這句詩詞已然石沉大海般在大堰河的古卷名錄裏深藏已久。那烹茶之境地,與其說遠未得以承襲,不如說失傳已久。


    而今,咕咕此茶一出,竟然有“消永晝”之況味,是不負流年的味道。


    斷斷續續、苦味盡頭是迴甘的茶味,讓青雲老人眼睛或有濕潤,他心裏歎之:真不知這茶是咕咕怎樣曆盡千辛從孤山采擷、又因循古法炮製出來的?!


    老梨木長案後麵的咕咕並未因這周遭的動向而有一絲心動,她手上的動作始終專注中透著按部就班。


    圍觀的人群不知是怎地,這次,他們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反倒都靜靜地在觀看。


    周遭,全都陷入到這持久的寂靜之中,連甘花溪也都停於一時,連樹林子裏的蟲鳥也配合得停止了鳴叫。


    隻餘下撥取抹茶粉時、手中的茶匙碰在瓷器茶則上的清脆聲……


    不知何時起,青雲老人重又閉上了雙眼,陶醉地用六識去感知著自己二位弟子的“茶之藝”,隻聞清風,便已知了個大概。


    青雲老人也和少一一樣,同樣聽到了茶匙與茶則碰出的清脆聲響。“叮鈴——”綿延不去的迴音,也與二十多年前同情同境的聲音一模一樣。


    咕咕那雙大眼睛始終不離雙手間的抹茶動作,然而,不知為什麽,在這個炎熱的、讓人焦躁的下午,咕咕的每一個動作都變得更慢、還慢、非常之慢……


    她靜心處所達到的“做茶”境地,讓觀看的人們有如一隻隻懶懶的秋後螞蚱,在臆想的天空裏的漫步,遠多於現實中的蹦躂。


    沒有一人在七嘴八舌,人群安靜,好像被集體催眠了。


    咕咕對麵的譚芊萩,則每一個動作都如高山流水般清雅、流暢,較之去年時的風範,她的手法更嫻熟更優美了,也更有了“藝”的味道。


    終於,有人打破寂靜,發聲評價說:“怎麽好像譚芊萩攪動茶筅的速度要比咕咕快上了個一圈呢……”


    百裏奚忍不住迴說:“譚芊萩茶碗中茶息尚濁,還沒有攪動到位,不知為何,她就放下了手中的茶筅,開始進入下一個工序了?不是《茶典》上講究‘膏不盡,則色味重濁矣’嗎?怎麽?!”


    “台上的品者四老還沒說話呢,哪裏輪到你等黃口娃子妄加言語?!”譚芊萩的粉絲反擊百裏奚,說道。


    “百裏奚說的也不賴啊,本來嘛,這鬥茶,對於我們這些外行來說,一為品茶,二為觀賞。這麽說來,咕咕的茶藝倒是觀賞起來更有韻致。”一位資深品茶人站出來,發表自己的觀點。


    “不會吧,是咕咕太慢,反襯出譚二的快來。”


    “說到觀賞,譚芊萩的茶藝連貫起來,整體動作散發出不可言說的‘美’來,而咕咕的呢,是極靜之下所催生出的深思。二者不同,沒法比較啊……”


    “嗬嗬,咕咕的茶藝引人深思倒是不假,隻是看著,看著,就不知不覺,要睡著了。”


    人們真是各有各的見解。


    ……


    麻姑起身,蹣跚著走到人群中,一反平日的冷淡,用顫巍巍的聲調給大夥兒來了一個茶事普及教育,她娓娓道來:


    “決定鬥茶勝負的,僅僅是兩個標準。其一是湯色,即茶水的顏色。一般標準是以純白為上,青白、灰白、黃白則等而下之。


    “色純白,表明茶質鮮嫩,蒸時火候做到了恰到好處;色發青,則表明蒸時火候不足;色泛灰,是蒸時火候太老的緣故;色泛黃,那是采摘不及時;色泛紅,炒焙火候過了頭。


    “其二是湯花。即指湯麵泛起的泡沫。


    “決定湯花的優劣又要看兩條標準:湯花的色澤與湯色是密切相關的;湯花泛起後,水痕出現的早晚是個分水嶺,早者為負,晚者為勝。”


    百裏奚也不怕別人說他吹捧,他現學現賣,借用麻姑新普及的知識開始評論道:“讓我試著說一說,先看此鬥茶,論湯色,二位仙女各有所長:譚二小姐茶色純白,好比神山天池;咕咕茶色偏青,就是青澀竹馬嘍!”


    “湯花嘛,”百裏奚肚子裏沒貨,不覺支吾起來,他想了一會兒,老實地承認道:“我……我還真說不出個所以然。”


    麻婆隔著麵紗展露的笑容,還是被人們感知到了,她繼續耐心地對後生們說道:“點湯、擊拂要恰到好處,湯花若勻細,如‘冷粥麵’,緊咬盞沿,久聚不散,這種最佳效果,名曰‘咬盞’。”


    “嘖嘖,這茶事真是吃飽了撐的。”旺哥雖然有飯吃,可是沒撐到,找媳婦兒他是個困難戶,所以,蚊子一樣,他細聲細氣地,在旁邊偷偷地吐槽。


    “要不說那故事裏都交代:焦大看不上林妹妹。平日裏,你瞧得上農家女咕咕,順眼過地主二代——譚芊萩小姐,對不對?”何仙姑在一旁調侃起旺哥來。


    “我不懂啥叫‘點湯’、‘擊拂’、‘咬盞’的,我隻知道,咱村陰盛陽衰,你看看,這兩個仙女一樣的妹妹,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旺哥一見何仙姑,就老鼠見了貓,立馬見風使舵地改了剛才的口風。


    此時的茶王譚芊萩已直接進入了下一個階段:擊拂階段。


    想她常年於高山深穀、斷崖峭壁之境滋養心誌,已然有了些逍遙世外的修者風範,此茶藝,恐怕是她對塵世最後的一點眷戀吧。


    或許,正是因她不求規範和適度,而意在極致之極境,故而,譚芊萩亦能超出很多同輩,將每一道茶藝按照自己的理解去更上一層樓地發揮、演繹出來。


    湯花牽眷不散,湯色沉潛而純然……她抹茶的階段動作好美……


    仿佛傾盆大雨洗刷了燥熱,仿佛一壁雲母清涼了整個懸崖……


    人們都看得入神啦。


    而此時的咕咕,全然進入了另一番狀態。


    她正極耐心地用茶筅旋轉、擊打、拂動著老瓷具——兔毫盞中的茶湯,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什麽時候茶碗裏能泛起湯花。


    咕咕全然享受這個過程,不避蚊蠅的騷擾,不理看客們的竊竊私語,更不在乎評委們看光影時不耐煩的態度。


    茶,在她,似乎就是她自己這個小小少年的心事兒,與外界全然無關。


    茶粉在盞中飛速地旋轉……


    清白、淡蕩、均勻、蒙昧一氣的茶沫,正一點一點地聚集,按照茶那本然的特征、特質,在幾乎看不出變化地、極緩慢地、自然地聚集著……


    咕咕手中的速度隨著沫子的慢慢聚集而變得更加緩慢,她就像是個天生的無腦兒,在無意識地做著一件永遠不會停下來的、看似靜止的遊戲動作,就這麽一點一點地旋轉、擊打、拂動……再旋轉、擊打、拂動……再旋轉、擊打、拂動……


    好像永無盡頭……


    直到,直到茶湯的邊緣,開始泛起如詩中的那個名詞,叫作什麽,什麽……“起意”……是的,茶湯如孔明燈點睛了黑漆漆的中元夜一般,一下子“咬住”了瓷器的盞壁。


    咕咕會心地笑了。


    然後,她輕輕收起茶筅,接下來,起身,後退一步,深深地向各位評委一鞠。


    她將那盞茶湯留在了長案上,把一切交給了茶湯它自己。


    咕咕離開了木案,她允許,允許時間去茶盞中自己勾勒自己的茶情、詩意……


    此時,譚芊萩的茶早就敬獻到品茶者的長案上了。


    麻姑掀起麵紗的一角,小酌上一口,隨即,會心地點了點頭。


    冷柯抿了一口熱茶,靜靜地,他唿出了一股白汽,一時間,白汽彌漫、延展、上升,於半空中生成了一個大大的——“歎”字。


    青雲大師沒有任何動作,但是,他看向手中茶盞的眼神分明有一種肯定。


    正在大家被譚芊萩的技能所感染、交口稱讚的時候,咕咕也重新迴到長案邊,看來,她認準的火候已到。


    咕咕使用眾人眼中很有些不堪的陳舊瓷壺,來慢慢地斟上了一杯、又一杯清茶。


    瓷杯盞中,漸漸地,浮現出一片“新”香。


    這新鮮、稚嫩、如雨後春露般的茶香竟然絲絲縷縷地,化出一瓣、二瓣……氣霧狀的蓮花瓣……


    就在眾人的眼球被吸引到咕咕的杯盞上方時,譚芊萩直徑地走來,她忘我地、近距離地細細品讀著師妹咕咕的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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