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康兒向北整整走了一夜,東方發白時,他看了一眼地平線上的啟明星。


    正當此時,一聲清厲的嘶鳴刺破了黎明的寂靜,鋼翅鐵喙的鷹隼隨著季康兒的一個手勢“唰——”地一個俯衝著紮了下來,牢牢停在季康兒的臂擋上。


    季康兒從袋子裏掏出一塊臘肉遞給鷹隼,親切地說:“韃子,這迴咱倆可真是伴兒啦。”


    一馬、一鷹、一人行走在越來越沙化的土地上,遠處,蒸騰的太陽勃勃而起,孤煙直,朝陽圓……


    天大亮的時候,對麵的直道上從遠及近、揚起一騎輕塵,馬蹄聲很急。


    高頭大馬上的對麵來人,皮帽皮袍,身後背著一把大刀,隨身配著短劍,腰上還別著個碩大的酒葫蘆。


    這來人一雙如銅鈴的大眼盈滿笑意,肆意瘋長的花白胡須蓋住了皸裂的皮膚和刀刻般的眼角皺紋,讓人一看,就知道這麵容是常年在酷寒幹燥之地跌打滾爬的結果。


    “老馮,你怎麽在這兒?”季康兒一拱手,明知故問道:“要不是你這慣常的一身酒氣,我還當真認不出你了。”


    來人正是父親昔日的愛將,人稱“酒葫蘆”的老馮。老馮原本是大周最高學府——稷宮學院的人才,師從學院首座陽明子,然而,因其年輕時放浪形骸,嗜酒如命,最後被師父不得不忍痛遣送至邊陲。


    那老馮不僅博聞強記,在戰場上也一點不含糊。他跟隨大將季浩南征北戰,打過不少惡戰。


    季康兒六年未見老馮,一下馬來,就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直把老馮心裏給抱得麻酥麻酥的。


    這個老馮見季康就好像見了親兒子般,心裏一陣陣泛著熱辣。


    季康兒毫不客氣,搶過酒葫蘆就咕嚕嚕地喝起來,然後,砸吧著嘴說:“老馮,你人老珠黃的,倒是酒如其人,越來越醇厚了。”


    老馮得意地一翻眼白:“酒香不怕巷子深,我老馮不怕日後沒小媳婦看上。”


    “對路!老馮,你該是我爹才對啊。”季康兒見縫插針,不放過任何一個溜須拍馬的機會。


    起先,因有老馮前來接應,季康兒心情一下子變得大好,忍不住起了興致。他打馬縱韁,引吭高歌,什麽:


    “曾夢想仗劍走天涯,看一看世間的繁華,年少的心總有些輕狂,如今已四海為家,滴滴滴滴噠噠,滴瀝滴瀝噠噠……”


    老馮聽這周南豔曲兒被季康兒給糟蹋、篡改成這奶奶樣兒,嘴上笑罵著,心裏卻對這頑劣小子早沒了脾氣,麵對他的各種調皮搗蛋,老馮一向不急不惱。


    自天亮以後,沿途道路上的灌木叢漸漸被極寒之地慣長的肉蓯蓉所代替,肥沃的黑土地也漸漸被成片裸露在外的岩石所代替。


    直往北走,連龜裂的山地、光禿禿的塬坡也很快消失不見了,隻剩下沙化的荒原。


    越往北走氣溫越低,天空也越昏暗。季康兒抬頭望天,赤日當頭卻無絲毫暖意,四野開闊,好一派北地風光。


    又走了幾個時辰後,季康兒的心情一落千丈。


    沙土,如娘親做的炒麵一樣,隨便一邁步,黃沙就灌滿褲管,隨便馬蹄一揚,就起了一路細細的煙塵直嗆到嗓子,真可謂老話說的“桑棘無葉土生煙”。


    此時,嘴唇幹裂焦渴,鼻腔已經被風沙給糊住了,季康兒隻得用口來重重地唿吸。


    浹背的衣裳、鹽漬的褲襠叫他不得不忍受著衣服漿硬之後對皮肉的磨礪……


    “老馮,什麽時候能有個歇腳的地方啊?”季康兒的語氣幾乎是在央求。


    “老馮,那臨行細細縫,我連和我娘辭別都沒能夠啊,就更別提帶上冬衣啦!”


    “老馮,你吃過我釣的肥頭魚嗎?嘖嘖……”


    季康兒一路上撒嬌吐槽的功夫了得,平日裏對付季伯的招數,這迴都不遺餘力地用在了老馮身上。


    老馮平時話就不多,現如今更是惜字如金,也就是比格很高。對於季康兒的吐槽,他並不搭言。這一招比較有效,全不消耗有限的能量在這小兔崽子身上。


    就這麽著,一個話癆,一個啞巴,不知不覺,兩人又奔出去了十幾裏。


    就在季康兒打著瞌睡幾乎要掉下馬來的刹那,那鷹隼又一個猛子紮了下來,銜住季康兒的腰帶就往高飛處一拽。季康兒“啊——”地醒轉過來。


    他揉了揉眼睛,在地平線的盡頭,出現了一個孤零零的酒肆……


    “哈,這冷得掉渣、駝不生崽的地方竟然還有酒肆?”季康兒麵露狂喜。


    一縷細柔的炊煙嫋嫋而起,招展的旗風更是唿喚著過客。


    快馬加鞭來到近處,季康兒看到店外豎著一個大大的黑底白字的“周”旗。


    “這是直道北端最後一家酒肆了,它屬於我大周軍方,專供往來士兵、內地補給中轉歇息。店內食宿皆免費,隻是酒水不過五。小子你不同於別人,我老馮對你,酒水管夠!”


    老馮說著,跳下馬,以軍人豪邁的步伐跨進了酒肆。


    店內夥計忙招唿著:“將軍,這就迴來了。”他見老馮後麵是個還沒長成型的青瓜蛋子,這十多歲的少年緊緊攥著手中的韁繩沒有下馬,細嫩的小臉已被寒風撕裂了幾道口子,口子處的血跡已凝成了暗紅色,白淨的臉上朵朵桃花兒開。


    “小哥下來吧!進屋暖和暖和……”


    店裏夥計並沒有按照內地的禮節,對這個束發綸巾的貴族子弟行禮,而是不拘小節地隨便打了個招唿,引季康下馬。


    這夥計比誰都清楚,不管你之前身份有多尊貴顯赫,可一旦到了北長城,大家就都一個樣了,都是守衛大周北疆軍事防線長城上身份平等的守夜人。


    酒肆孤孤零零地屹立在通往長城的必經之路上,那北邊逼人的寒氣正從壺北口向南刮來。


    這裏,多數時候異常冷清。一年中,隻有開春後的第一個月,會熱鬧上一陣子。平日裏,除非有來往送軍情、傳王詔的斥候經過,幾少有人。


    斥候往來如電,在這裏也僅僅是換馬歇腳,並不作停留。


    眼下這時節不是補充新兵源、替換老兵的季節,也不是士兵休假的檔口,能看到個人影兒,就算謝天謝地了。因此,見有來客,這店夥計別提有多開心了。


    酒肆之熱情好客,就像是口張開嘴的大鍋,直等著麵片下鍋似的熱情騰騰、有求必應。


    季康兒見枯瘦如猴的店夥計以平等身份招唿自己下馬,心下不怒反喜,因為從小到大,他難得得到這樣的不拘之禮。


    他下了馬,搓著手欣欣然地進了木屋。


    酒肆室內很簡陋,一個樺木拚接成的小方桌,長凳圍了一圈。


    方桌上,一摞碗、一把竹筷子,倒也幹淨齊整。西側有一道門,掛著一塊黑布簾子,內裏多半應該是夥房。


    一個老頭子蜷縮著身子依偎在角落的大木凳上,正打著唿嚕。一隻貓蜷縮著身子依偎在角落的小木凳上,正打著唿嚕……


    老馮已早一步落座,手捧一隻大酒碗圍爐獨飲。見季康兒進來,他就喚醒那瞌睡的老兵去弄點吃的東西來。老兵迷迷蒙蒙地起身,碰灑了貓食盆,那老貓一竄,上了房梁。


    夥房內,拴馬的夥計對老兵說道:“這小子得幹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啊,才會在這個季節被‘送來’?!被發配此處守邊的,多半是淫賊吧!這小畜生看著倒是不像。不過,來頭還真不小,竟然由馮將軍親自接來。”


    老兵咳嗽一通,淡淡迴了一句:“毛猴,你可莫瞎猜,老老實實去幹你手上的活去!”


    季康兒耳朵尖,聽到了夥房裏這兩人的談話,心裏想,我爹真是夠給孩兒麵子的,這季節發配我來此地,咱這都被當作淫賊啦。


    老馮給他倒了一碗烈酒,讓他驅驅寒。季康兒也不含糊,一口氣酎了這碗烈酒,辣得直張嘴,噝噝哈哈地呲牙咧嘴著。老馮隻當沒聽見也沒看見,並不搭言。


    爺倆就這麽圍著火爐,悶頭各自喝著小酒,以求去了這一身的疲乏。


    在季康兒眼中,這火苗幽幽地,好像母親在細聲細氣地跟自己嘮叨個沒完。


    看著看著,他不覺生了倦意,鬧得他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手支起腦袋似想非想的,不一會兒,便趴在酒桌上,真的睡著了……


    忽的仿佛被什麽給觸到了,季康兒驚起一雙睡眼,餘光中,右肩膀上正滑膩膩、軟嗒嗒地無端伏著一隻白皙滑嫩的手。


    季康兒趕緊扭頭一看,一個穿著頗有西域風情、開著低低抹胸的女子正在眼前晃動。


    這大妹子,不怕凍著嗎,季康兒心想。


    女子見季康兒轉過臉,遂收迴手,轉身,肆意在這個少年麵前扭動著肥美的大屁股,踱迴到櫃台邊,嘴裏喊道:“小爺,吃點什麽呀?我這兒有……”


    他大睜著一雙眼睛,眼前,講究奢華的酒樓裏,鄰桌兩位衣著光鮮的公子哥正低頭吃酒,隻是,季康兒不知怎麽的看不清楚他們的臉,和他們打招唿,也沒見迴應。


    不知為什麽,季康兒有點懵,自己莫不是做夢的時候夢裏被逐邊關,其實情況倒是自己偷著跑到京城雲中紅袖招來耍,正要找銀袖姐姐互相瘙癢呢?!


    剛才,邊關酒肆裏的樺木拚接成的小方桌,現在,儼然換成了梨花木大方案,陶碗也被精美的靖州供瓷所代替。


    這,究竟是怎麽一迴事?


    老馮呢?wocao!老馮死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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